雨是午夜砸下來的，帶著要把山骨捶碎的狠勁。我踩著泥水往家趕，手電光劈開濃稠的夜，
卻劈不開那股子盤踞在陳家坳上空幾十年的陰濕。村口老槐樹虬曲的枝干在電光里忽明忽暗，
像只鬼爪要攫人而噬 。就在那爪下，蜷著一團(tuán)更深的黑影。不是野狗，是個人。
她側(cè)躺在泥濘里，長發(fā)糊了半邊臉，露出的皮膚白得瘆人，被雨水泡得發(fā)皺。
最刺眼的是那身衣裳，前襟浸透的不是泥水，是暗沉沉、幾乎發(fā)黑的血。我蹲下去探她鼻息，
微弱的熱氣拂過指尖，她眼皮倏地一顫，睜開了。那雙眼，空洞得像山澗里廢棄的礦洞。
“我……”她嘴唇翕動，聲音被雨打得七零八落，“……殺人了。
”第一章 無名客柴火在土灶里畢剝作響，躍動的光勉強(qiáng)烘暖了這間我獨(dú)居了十年的老屋。
女人縮在炕角，裹著我扔給她的舊棉被，濕發(fā)貼在額角，水珠沿著蒼白的臉頰往下淌。
血衣被我塞進(jìn)了灶膛，化作一股帶著鐵銹味的焦糊氣?；鸸庥持哪?，有種脆弱的驚惶。
“名字？”我問，往灶里添了根柴。她茫然搖頭，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絞著被角：“……不記得。
”“從哪來？”還是搖頭。“殺的是誰？”這一次，她身體猛地一顫，瞳孔驟然縮緊，
仿佛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了一下。“血……好多血……”她牙齒咯咯打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記不清臉……只記得……刀捅進(jìn)去……很滑……”線索斷了，像墜入深潭的石子，
連個響動也無。陳家坳是座孤島，藏在十萬大山的褶皺里，派出所遠(yuǎn)在五十里外的鎮(zhèn)上。
這鬼天氣，這來歷不明渾身是血的女人，像個燙手山芋。我看著她驚鹿般的眼睛，
那句“送你去鎮(zhèn)上”在喉嚨里滾了滾，終究咽了回去。她這樣子，怕是走不出這大山。
“先歇著。”我起身，聲音干澀。她忽然伸手，冰涼的手指攥住我的袖口，很輕，
卻帶著孤注一擲的力道：“別走……求你?！?火光在她眼底跳躍，映出深不見底的恐懼，
還有一絲……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賴。第二章 祠堂秘影“陳默，
聽說你撿了個‘野路子’回來？”村長的兒子王強(qiáng)堵在村口小道上，皮笑肉不笑，
身后跟著幾個平日里游手好閑的跟班。他爹王老栓是陳家坳的土皇帝，
他自然也是橫著走的螃蟹。他目光像淬了油的刷子，在我身上來回掃，“外頭來的女人，
不清不楚，還帶著血……別給咱村招禍！”“強(qiáng)哥，山里頭撿的，總不能見死不救。
”我垂下眼，避開他挑釁的視線。王強(qiáng)和我，從穿開襠褲起就不對付。我爹陳青山，
曾是村里唯一念過高中、在縣里地質(zhì)隊(duì)捧過“鐵飯碗”的文化人，十年前進(jìn)山勘探，
再沒回來。有人說失足落崖，有人說被野獸拖了，也有人說……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王家，就是在那之后迅速發(fā)跡的。“哼，心善？”王強(qiáng)嗤笑，湊近了壓低聲音，
帶著股腌臜氣，“怕不是看人家長得俏，想留著暖被窩吧？小心暖著暖著……小命沒了！
”他身后的跟班爆發(fā)出一陣猥瑣的哄笑。我攥緊了拳，指甲陷進(jìn)掌心，
臉上卻沒什么表情：“強(qiáng)哥說笑了?！贝虬l(fā)走這群瘟神，我繞到后山。
廢棄的陳家祠堂是我給她找的藏身地。這地方陰森，族人嫌晦氣，除了清明幾乎無人踏足。
推開吱呀作響的厚重木門，浮塵在從破窗欞漏下的光柱里跳舞。她正坐在角落的蒲團(tuán)上，
仰頭望著蛛網(wǎng)密布的神龕發(fā)呆。聽見動靜，她轉(zhuǎn)過頭，臉上竟有了一絲極淡的笑意，
像陰霾里漏出的一線微光。“陳默。”她輕輕叫我。我給她取的名字，
時雨——撿到她時的雨?！八麄儭谡夷?？”她敏銳地察覺到我眉間的郁色。“沒事。
”我走過去，把藏在懷里還溫?zé)岬目炯t薯遞給她。她小口吃著，安靜得像只貓。這些天，
我一點(diǎn)點(diǎn)教她認(rèn)山里的野菜，帶她看后坡開得不管不顧的野杜鵑。她眼里的驚惶漸漸褪去，
偶爾，會露出一種近乎天真的好奇。祠堂破敗，卻成了我們隔絕外界的方舟。
一種隱秘的情愫，在腐朽的木頭和清冷的月光里悄然滋長。某個幫她擦拭額角汗珠的黃昏，
她忽然側(cè)過臉，溫軟的唇輕輕碰了碰我的指尖。我渾身一僵，血液瞬間沖上頭頂。下一秒，
我已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她的身體先是繃緊，隨即柔軟下來，回抱住我，
把臉深深埋進(jìn)我胸口。祠堂外山風(fēng)嗚咽，神龕上的祖宗牌位沉默地俯視著我們，
仿佛在無聲詛咒這段生于血污與詭秘之中的禁忌之戀 。
第三章 血色拼圖平靜是淬毒的蜜糖。時雨的記憶像被撕碎的紙頁，偶爾會飄回一星半點(diǎn)。
“那人……個子不高……很壯……”她皺著眉，努力在混沌中打撈，
“……身上有股味兒……像……像爛掉的苞谷混著汗酸……”她瑟縮了一下，
“他掐我脖子……力氣很大……我摸到一塊石頭……就砸了下去……”我心頭一跳。
這描述……隱約指向一個人。王強(qiáng)他爹王老栓的遠(yuǎn)房堂弟，王老歪！
那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游手好閑，嗜酒如命，
身上常年帶著劣質(zhì)包谷酒和汗餿混合的怪味。幾天后，
關(guān)于王老歪失蹤的消息果然在村里傳開了。他婆娘哭天搶地，說男人進(jìn)山收山貨，
好幾天沒影。村里組織了人去找，只在野豬溝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只沾著泥和暗褐色污跡的破膠鞋。
流言蜚語開始像山里的瘴氣一樣彌漫。王強(qiáng)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陰鷙，
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懷疑。他不再滿足于言語挑釁，開始帶人在我房子附近轉(zhuǎn)悠，
甚至試圖硬闖祠堂，被我抄起門后的柴刀擋了回去?！瓣惸o(hù)得這么緊？
”王強(qiáng)盯著我手里的刀，舔了舔后槽牙，笑得猙獰，“心里有鬼吧？
那女人……是不是跟我叔的失蹤有關(guān)？”“滾！”我只有一個字，刀尖對著他。
王強(qiáng)啐了一口：“行，你小子有種！咱們走著瞧！”他帶人悻悻離去，但那眼神，
像淬了毒的鉤子。壓力如山傾倒。深夜，祠堂里只有我們兩人。時雨靠在我懷里，身體冰涼，
指尖都在抖?！瓣惸沂遣皇恰B累你了？”她聲音破碎，“要不……我走？去自首？
”我收攏手臂，下巴抵著她微涼的發(fā)頂，嗅著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我偷偷采來的野菊香。
“別瞎想?！甭曇舫恋冒l(fā)啞，“哪也不許去?！蹦且豢?，保護(hù)她的欲望壓倒了一切，
甚至壓過了心底深處那絲盤踞了十年的、關(guān)于父親失蹤的疑慮。我刻意不去想，
王老歪的失蹤和我爹的消失，在時間點(diǎn)上那種令人不安的遙遠(yuǎn)呼應(yīng) 。
第四章 崖邊驚雷王老歪的破膠鞋成了唯一的“物證”，搜尋無果，
村里漸漸有了他是喝醉酒失足摔死的說法。風(fēng)聲似乎小了些。我和時雨像兩只驚弓之鳥，
在祠堂的庇護(hù)下，貪婪地汲取著短暫的安寧。那天傍晚，火燒云染紅了半邊天，
壯麗得有些慘烈。我牽著時雨爬上祠堂后方的鷹嘴崖。這里視野開闊，
能俯瞰大半個陳家坳和遠(yuǎn)處層疊的墨綠山巒。晚風(fēng)拂動她的長發(fā)，她望著天邊的紅霞，
側(cè)臉在夕陽余暉里柔和得像一幅畫。難得的靜謐?！瓣惸?，”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
被風(fēng)吹得有些飄忽，“你給我講講你爹吧？那個……十年前失蹤的地質(zhì)隊(duì)員。
”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十年了，這個名字，這個禁忌，在村里幾乎無人提起。
我沉默片刻，望著崖下被暮色染成深黛的莽莽林海，緩緩開口：“他叫陳青山。
村里人都說他學(xué)問大，心氣高……最后一次進(jìn)山，是為了給隊(duì)里找一種稀有的礦脈標(biāo)本。
走的時候……”我頓了頓，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瘦高卻挺拔的身影，
“……穿的就是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藍(lán)布衫，領(lǐng)口磨破了，娘給他補(bǔ)過?！鄙斤L(fēng)突然變得冷硬，
卷著崖下的濕氣撲上來。時雨猛地抓緊了我的手，力道大得驚人。我詫異地轉(zhuǎn)頭看她。
她的臉在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比祠堂里剝落的墻皮還要慘白。嘴唇劇烈地顫抖著，
眼睛死死盯著崖下某個方向，瞳孔因?yàn)闃O致的恐懼而放大，仿佛看到了地獄的入口。
“藍(lán)……藍(lán)布衫……”她破碎的音節(jié)被風(fēng)撕扯著，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窖里撈出來，
“……我……我想起來了……”她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崖下那片深不見底的幽暗，
指尖抖得如同風(fēng)中的枯葉，聲音陡然拔高，
凄厲得像要劃破這血色黃昏：“我殺的人……穿著……和你爹一樣的……藍(lán)布衫！”轟——！
一道無聲的炸雷在我腦子里爆開！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jié)，又在下一秒瘋狂倒流，
沖得我耳膜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fā)黑。
十年前……藍(lán)布衫……我爹的失蹤……王老歪身上那股爛苞谷味？不！不對！時間對不上！
混亂的碎片在腦中瘋狂沖撞、切割！如果她殺的不是王老歪……那是誰？
那件藍(lán)布衫……難道是……？！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過頭，視線順著她顫抖的指尖，
投向那片吞噬了我父親、如今又吐出這恐怖真相的、深不見底的懸崖。崖下的風(fēng)，
帶著腐葉和泥土的腥氣，嗚咽著卷上來，像無數(shù)亡魂在哭嚎。
第五章 深谷回音（終章）“不可能！”我喉嚨里擠出嘶吼，像受傷的野獸，
“王老歪才失蹤幾天！我爹……是十年前！”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shù)目謶志鹱×宋遥?/p>
讓我?guī)缀跽玖⒉环€(wěn)。時雨卻仿佛聽不見我的反駁，她整個人被巨大的回憶漩渦吞噬，
痛苦地抱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