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星的風(fēng),裹挾著金屬碎屑和腐爛物的惡臭,永無休止地刮過由廢棄船殼和扭曲合金板拼湊而成的棚屋區(qū)。棚屋在風(fēng)中發(fā)出呻吟般的咯吱聲,仿佛隨時(shí)會散架?;椟S的應(yīng)急燈光在布羅迪的陋室內(nèi)搖曳,將他佝僂的身影投在銹跡斑斑的墻壁上,如同一個扭曲的幽靈。
布羅迪蜷縮在角落里一堆相對干凈的隔熱毯上,腹部的劇痛如同有鈍刀在里面反復(fù)攪動。冷汗浸透了他破爛的工裝背心,順著他蒼白皮膚上那道猙獰的傷疤滑落——從左額角撕裂而下,貫穿眉骨和顴骨,像一條暗紅色的、永不愈合的蜈蚣,最終隱沒在耳根。每一次劇烈的痙攣都讓這道傷疤跟著抽搐,帶來額外的刺痛。
他灰藍(lán)色的眼眸里充滿了痛苦、茫然和……深不見底的恐懼。
他快要生了。不是哺乳,而是產(chǎn)卵。蟲族雌蟲孕育后代的方式。
這個認(rèn)知像冰冷的鐵鉗扼住了他的喉嚨。他怎么會懷孕?什么時(shí)候的事?混亂的記憶碎片里,只有那場毀滅性的戰(zhàn)役:震耳欲聾的爆炸,機(jī)甲碎裂的刺耳聲響,臉上瞬間傳來的、足以撕裂靈魂的劇痛……以及,通訊屏幕上,他那名義上的雄主凱爾文,看到他毀容的臉時(shí),那毫不掩飾的、刻骨的嫌惡與驚恐。
“布羅迪!你的臉……太惡心了!離我遠(yuǎn)點(diǎn)!別讓那污穢靠近我!”刺耳的尖叫仿佛還在耳邊回蕩。緊接著是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判決:“帝國不需要?dú)莸膹U物雌蟲玷污門楣。把他丟去垃圾星,自生自滅!”沒有治療,沒有解釋,甚至沒有給他一個喘息的機(jī)會。一張驅(qū)逐令,一艘破舊的運(yùn)輸船,把他像處理過期垃圾一樣,拋到了這顆被帝國徹底遺忘的、名為“西西費(fèi)斯”的星球上。腹部的異樣和隱隱的墜脹感,在最初的麻木、傷痛和生存掙扎中被完全忽略了。直到幾天前,那無法忽視的、越來越頻繁的胎動,才將他從行尸走肉般的狀態(tài)中狠狠拽出,陷入巨大的恐慌。
一個被放逐的、毀容的雌蟲,在垃圾星產(chǎn)卵?如果被帝國知道……如果里面是……他不敢想下去。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幾乎將他淹沒。他本能地抗拒著身體的反應(yīng),可自然的規(guī)律無法阻擋。
“呃——!”又一陣強(qiáng)烈的、撕扯般的收縮襲來,布羅迪猛地弓起身子,指甲深深摳進(jìn)身下的隔熱毯,發(fā)出痛苦的悶哼。他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在脫離他的身體,帶著一種冰冷滑膩的觸感。
劇痛達(dá)到了頂峰,然后驟然一松。布羅迪癱軟下來,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混合著生理性的淚水滑過傷疤。他顫抖著,耗盡最后一絲力氣,艱難地低下頭。
在他沾滿汗水和污漬的雙腿之間,靜靜地躺著一顆蛋。
一顆約莫兩個巴掌大小、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溫潤象牙白的橢圓形蟲蛋。蛋殼表面光滑,在昏黃的應(yīng)急燈下,泛著微弱而柔和的光澤。與周圍骯臟破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像一顆意外墜入淤泥的珍珠。
布羅迪怔怔地看著它,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疲憊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感席卷了他。
他掙扎著坐起來一點(diǎn),粗糙的、布滿細(xì)小傷口和老繭的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蛋殼。
溫的。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生命脈動,透過蛋殼傳遞到他的指尖。
這股微弱的暖意,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星火花,瞬間點(diǎn)燃了布羅迪內(nèi)心深處某種被絕望冰封的本能——雌父的本能??謶秩栽冢硪环N更原始、更強(qiáng)大的沖動壓倒了一切。
***
時(shí)間在垃圾星只有模糊的概念。布羅迪不知道過了多久,幾天?一周?他像一個最精密的機(jī)器,用能找到的最柔軟、最保暖的破布(通常是相對干凈的隔熱材料內(nèi)襯)將那顆珍貴的蛋包裹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腹部最溫暖的位置,用自己的體溫去孵化它。他不敢離開棚屋太久,每次出去尋找食物和水源都如同驚弓之鳥,以最快的速度返回。腹部的傷口隱隱作痛,但他顧不上這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顆蛋上。蛋殼的溫潤光澤似乎更明顯了一些。
就在一個和往常一樣充斥著風(fēng)聲和金屬噪音的夜晚,布羅迪正昏昏沉沉地抱著蛋取暖時(shí)——
篤、篤篤……
極其輕微、但異常清晰的敲擊聲,從蛋殼內(nèi)部傳來!
布羅迪猛地驚醒,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灰藍(lán)色的眼睛死死盯著懷中的蛋。
篤!篤篤篤!
聲音更清晰,更有力了!蛋殼表面,出現(xiàn)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凹陷!
里面的小生命,正在努力破殼!
布羅迪的心跳如擂鼓,一種混合著激動、期待的情緒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將蛋抱得更緊了些,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和力量給予里面的孩子支持。敲擊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有力。
咔嚓!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起!蛋殼頂端,一道細(xì)小的裂紋赫然出現(xiàn)!緊接著,裂紋如同蛛網(wǎng)般迅速蔓延開來!
蛋殼內(nèi)部的動作更加劇烈了!一個小小的凸起不斷從內(nèi)部撞擊著裂縫處。
布羅迪連呼吸都忘了,眼睛一眨不眨。
“嘩啦……”
一小塊蛋殼終于被頂開,掉落下來。一個小小的、濕漉漉的、粉紅色的拳頭從破口處伸了出來,無力地?fù)]動了一下,沾滿了粘稠的蛋清。
布羅迪的心瞬間軟得一塌糊涂。他顫抖著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碰了碰那只小拳頭。微弱的溫度傳來。里面的小家伙似乎受到了鼓勵,更加奮力地掙扎起來。破口越來越大,蛋殼碎片簌簌掉落。
終于,一個小小的、渾身沾滿粘液和蛋清的身影,掙扎著從蛋殼的破口中“擠”了出來,滾落在布羅迪鋪著軟布的手掌上。
他是那么的小,那么的脆弱,皮膚粉紅透亮,緊閉著眼睛,發(fā)出細(xì)弱如同幼貓般的嗚咽聲。濕漉漉的黑色胎發(fā)緊貼著頭皮。
一個新生的蟲崽。
布羅迪長長地、顫抖地呼出一口氣,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一半。他用指尖蘸了點(diǎn)小心翼翼存下的凈水,極其輕柔地擦拭著小家伙臉上和身上的粘液。
小家伙似乎舒服了一些,嗚咽聲漸小,小小的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布羅迪的目光帶著初為雌父的緊張和愛憐,仔細(xì)地檢查著這個屬于他的小生命。四肢健全,五官……雖然皺巴巴的,但很端正。當(dāng)他小心翼翼地將小家伙翻過來一點(diǎn),想看看他的背部時(shí)——
布羅迪的動作瞬間僵住了!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冰錐刺穿了心臟!
在蟲族雌蟲新生兒的背部,本該有一片或數(shù)片細(xì)小的、顏色各異的、代表著未來甲殼生長點(diǎn)的獨(dú)特花紋。那是雌蟲最明顯的特征之一。
然而,在他掌心這個小家伙光滑的、粉嫩的背部皮膚上……
空空如也!
沒有一絲一毫的花紋痕跡!只有一片光潔的、微微起伏的皮膚!布羅迪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巨大的震驚瞬間將他吞沒!他抱著幼崽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要抱不穩(wěn)!
“這可怎么辦……”他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雄蟲!
只有極其稀有的雄蟲幼崽,背部才完全沒有象征雌蟲甲殼的花紋!
這顆在垃圾堆里誕生、由他這個毀容棄雌孵化的蛋里……竟然誕生了一只……雄蟲?!
那雙灰藍(lán)色的眼眸里,初生的喜悅和溫柔瞬間被沉重所覆蓋。他看著掌中這個脆弱的小生命,思索了起來。雄蟲幼崽在帝都出生肯定安全無擔(dān)憂,但是在垃圾星根本就沒有雄蟲會來這里。被發(fā)現(xiàn)了最好一點(diǎn)的下場就是做雌蟲的禁/臠。看來他要為幼崽的生存做一些什么了。布羅迪慢慢捏緊拳頭,眼神堅(jiān)定。
而剛剛掙脫蛋殼束縛、耗盡所有力氣的格蘭特,意識正從一片混沌粘稠的黑暗中艱難上浮。末世戰(zhàn)場自爆的刺目光焰、脊椎被洞穿的劇痛、背叛者最后的獰笑……死亡的冰冷記憶碎片如同鋒利的玻璃渣,狠狠切割著他的意識。
這是……轉(zhuǎn)生?地獄的另一種形態(tài)?
感官被冰冷的粘液包裹,身體虛弱得連抬起眼皮都無比艱難。他本能地繃緊每一絲神經(jīng),警惕著周圍的一切。模糊的視線里,只能依稀感覺到是一個男人。
危險(xiǎn)?敵人?
就在這時(shí),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暖流,透過那冰冷粘液和粗糙手掌的接觸,傳遞到了格蘭特混亂而冰冷的意識深處。那不是單純的體溫,更像是一種……純粹的情緒洪流。里面充斥著一股……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暖意,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想要保護(hù)他的沖動。這股復(fù)雜而陌生的暖意,像投入無盡寒夜深淵的一顆微小火種,讓在背叛與死亡中湮滅的末世兵王,靈魂深處某個早已凍結(jié)的角落,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