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我正蹲在廚房門口剝毛豆。老舊的搖頭扇吱呀呀地轉(zhuǎn),
吹出來的風帶著黏糊糊的熱氣。我爸林守義,拿著個掉了漆的搪瓷缸子,
蹲在門檻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茶。我媽何秀蓮在灶臺前忙活,鍋里炒青菜的聲音噼啪作響,
空氣里是廉價的菜籽油味兒?!俺幊?,”我爸咳了一聲,渾濁的眼睛瞄了下墻上的掛鐘,
“**點了。”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今天出分。決定我能不能跳出這個十八線小縣城,
決定我以后是繼續(xù)在塑料廠打包還是能坐在有空調(diào)的寫字樓里的日子?!班?。
”我把剝好的豆子丟進碗里,青翠的豆子砸在碗底,發(fā)出悶悶的響。手心里全是汗,
黏著剝毛豆留下的細碎綠皮。手機就放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屏幕黑著。其實從早上開始,
它就沒安靜過。班級群里早炸了鍋,消息刷得飛快,一會兒是“我手抖得輸不了準考證號”,
一會兒是“啊啊啊查到了!一本線過了!”,夾雜著各種激動到變形的語音條。
我沒敢點開看,怕那些喧囂把我的最后一點冷靜也沖垮。我家的日子,就像這剝毛豆,
瑣碎、重復,剝開一層還有一層,看不到光鮮亮麗的內(nèi)里。我爸在縣機械廠干了半輩子,
工資剛夠糊口,前年廠子半死不活,他成了第一批“被休息”的人。
我媽在街口支了個早餐攤,賣豆?jié){油條,風里來雨里去,掙的是幾個辛苦錢。
他們供我讀到高中,已經(jīng)耗盡了力氣,背上的債像山一樣沉。我知道,今天這個分數(shù),
要么是砸開命運枷鎖的錘子,要么就是壓垮這個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嗡——”手機屏幕猛地亮起,瘋狂震動,差點從小板凳上跳下來。
來電顯示是個本地的陌生號碼。心,毫無預兆地,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驟然停止跳動。
血液似乎瞬間涌向四肢,又瞬間抽離。來了!我爸蹭地一下站起來,
搪瓷缸子里的茶水晃出來灑在地上。我媽也關了火,圍裙都沒解,幾步就跨到我身邊,
粗糙的手下意識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很用力,指甲幾乎嵌進我肉里。
廚房里只剩下風扇單調(diào)的吱呀聲,和我們?nèi)齻€人粗重的呼吸。我?guī)缀跏菗溥^去抓起手機,
指尖冰涼,抖得厲害,劃了好幾下才接通電話,直接按了免提?!拔梗?/p>
”我的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拔梗垎柺橇殖幫瑢W嗎?”電話那頭是個溫和的女聲,
聽起來很年輕,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禮貌?!笆牵沂?。”我的聲音繃得緊緊的。
“林硯同學,恭喜你!”對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笑意和激動,“這里是省教育考試院,
你的高考成績已經(jīng)出來了!總分687分!全省理科排名第38名!祝賀你!”687?
38名?耳朵里嗡的一聲巨響,像有無數(shù)只蜜蜂同時撞了進來。后面她還說了什么,
關于各科分數(shù),關于位次,我一個字都沒聽清。腦子里只剩下那三個數(shù)字在瘋狂旋轉(zhuǎn)、放大。
687!38!我猛地抬起頭,看向我爸我媽。我爸林守義,
那張被歲月和生計刻滿溝壑的臉,瞬間僵住了。他張著嘴,眼睛瞪得極大,
眼珠子像是要從那深陷的眼窩里凸出來,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的手機,又茫然地轉(zhuǎn)向我,
嘴唇哆嗦著,像離了水的魚,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手里那個掉了漆的搪瓷缸子,
“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殘余的茶水混著茶葉潑了一地。我媽何秀蓮的反應更直接。
她抓著我胳膊的手猛地一松,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就要往地上滑。
我慌忙伸手去扶她,她反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她看著我,
眼睛里先是極度的茫然,然后迅速被一種近乎瘋狂的、難以置信的狂喜淹沒。
豆大的淚珠毫無征兆地從她渾濁的眼睛里滾落,
順著她常年被油煙熏烤、布滿細紋的臉頰洶涌而下。她張開嘴,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破碎的抽氣聲,然后猛地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嚎哭!
“啊——我的硯硯啊!我的閨女??!老天爺開眼了啊——687!687?。?/p>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那哭聲里積壓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半輩子的辛苦、被人看不起的憋屈、對未來的絕望,
還有此刻噴薄而出的、巨大的、足以將她淹沒的狂喜。她死死抱著我,
滾燙的眼淚把我的肩膀瞬間打濕了一大片。我爸也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他像是剛學會說話一樣,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哭腔:“687?真……真的?硯硯?
真的687?”他踉蹌著走過來,想碰碰我,又似乎不敢,布滿老繭的手懸在半空,
不停地顫抖。他看看痛哭失聲的妻子,又看看我,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眼淚也終于決堤,
混著汗水,沖刷出一道道狼狽的痕跡。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
然后用力拍了一下大腿,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發(fā)泄的嘶吼:“好!好??!我閨女!
我閨女出息了!林守義的閨女!考了687!全省38!
”狹窄、悶熱、彌漫著油煙和菜籽油味道的廚房,
瞬間被巨大的、失控的狂喜和洶涌的淚水徹底淹沒。老舊的搖頭扇還在吱呀呀地轉(zhuǎn),
卻吹不干我們臉上奔流的淚水。我站在那里,被我媽死死抱著,
感受著她身體的劇烈顫抖和滾燙的淚水,看著我爸像個孩子一樣又哭又笑,又蹦又跳,
巨大的喜悅像溫暖的潮水,終于后知后覺地漫過我的全身,沖散了剛才那冰涼的緊張。
眼淚也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們一家三口,在這個破舊的小廚房里,哭成了一團,
又笑成了一團。未來,似乎從未如此清晰而明亮地展現(xiàn)在眼前。北大?清華?
那些曾經(jīng)遙不可及的名字,此刻仿佛觸手可及。壓在全家頭頂?shù)膫鶆贞幵疲?/p>
似乎也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透進了熾熱的光。就在這時,
一陣突兀的、與這貧民區(qū)格格不入的汽車引擎聲由遠及近,
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我家那扇油漆剝落、露出木頭原色的院門外。緊接著,
是兩下極其克制、卻又清晰無比的敲門聲?!昂V,篤?!边@聲音不大,
卻像帶著某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刺破了廚房里震耳欲聾的哭笑聲。
我們?nèi)齻€人的動作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我媽的哭聲卡在喉嚨里,變成了一個哽咽。
我爸抹眼淚的手僵在半空。我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開,就凝固了。
廚房里只剩下風扇單調(diào)的吱呀聲,和我們?nèi)齻€驟然變得粗重和警覺的呼吸。誰?這個點,
這種地方,誰會開著聽起來就價值不菲的車來敲門?親戚?不可能的。我們家那些親戚,
早就因為我們家窮,怕被借錢,躲得遠遠的。債主?更不像,債主上門只會是砸門吼罵,
哪里會這樣客氣地敲門?一種強烈的不安,毫無預兆地攫住了我。我爸最先反應過來,
他胡亂地用袖子擦了把臉,努力挺直了因為常年勞作而有些佝僂的背,
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誰???”他一邊問,
一邊用眼神示意我和我媽別出聲,自己抬腳朝門口走去。我媽緊緊抓著我的手,
指甲又掐進了我的肉里,剛才的狂喜被一種莫名的緊張取代,她眼神慌亂地看著我,
又死死盯著門口。我爸走到門后,沒立刻開門,警惕地從門縫里往外看了一眼。只一眼,
他就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氣,身體瞬間繃緊了。他飛快地回頭,看了我和我媽一眼,
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震驚、茫然、難以置信,還有一絲……無法形容的恐慌?“怎么了,
守義?”我媽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爸沒回答,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伸手,拉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門外站著的,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群人。為首的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男人看起來五十歲上下,身材挺拔,
穿著剪裁極其合體的深灰色西裝,一絲褶皺也無,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
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他的面容很英俊,是那種經(jīng)過歲月沉淀的沉穩(wěn)英俊,眼神深邃,
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的氣勢。他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越過我爸,
精準地落在我臉上。站在他旁邊的女人更引人注目。她看起來四十出頭,保養(yǎng)得極好,
皮膚白皙細膩,幾乎看不到什么皺紋。她穿著一身質(zhì)地精良的米白色套裝,
頸間戴著一串圓潤的珍珠項鏈,光澤溫潤。她的五官極為精致,
眉眼間和我……竟然有幾分說不出的相似!只是她的氣質(zhì)是那種精心呵護出來的優(yōu)雅從容,
此刻卻被一種極其強烈的、無法掩飾的激動和悲傷打破。她的眼睛,
從我出現(xiàn)在她視線里的那一刻起,就牢牢地鎖定了我,眼眶迅速泛紅,里面蓄滿了淚水,
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在他們身后半步,
還站著一個穿著黑色西裝、戴著白手套、神情肅穆的男人,像是司機或者保鏢。更遠處,
那輛線條流暢、黑得發(fā)亮的豪華轎車靜靜地停在狹窄、坑洼的巷子中間,
與周圍低矮破舊的房屋、晾曬的衣服、堆放的雜物形成了極其刺眼、極其荒誕的對比。
空氣仿佛凝固了。巷子里偶爾走過的鄰居,全都停下了腳步,
遠遠地、驚疑不定地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老舊的搖頭扇還在吱呀呀地轉(zhuǎn),
吹動著廚房里殘留的油煙味,也吹不動門口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爸林守義,
這個在生活的重壓下從未低過頭的漢子,此刻卻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他下意識地搓著那雙布滿老繭和油污的手,擋在門口,
聲音干澀又帶著一種本能的戒備:“你們……找誰?
”西裝革履的男人目光終于從我的臉上移開,落在我爸身上。他的眼神很復雜,有審視,
有不易察覺的疏離,但最終被一種刻意的、程式化的禮貌覆蓋。他開口,
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帶著一種自然的、不容置疑的腔調(diào):“您好。冒昧打擾。請問,
這里是林守義先生的家嗎?我們是……來找我們的女兒。”“我們的女兒”四個字,
像四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了我的心臟。我清晰地看到我爸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
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我媽何秀蓮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恐的抽氣,抓著我手腕的手猛地收緊,
指甲深深陷進我的皮肉里,帶來尖銳的疼痛。而我,血液似乎在瞬間凍結(jié)了。
剛才因為高分而沸騰的喜悅和希望,
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澆滅。我死死地盯著門口那個女人,
那張和我有幾分相似的臉,看著她眼中洶涌的淚水終于滾落,看著她朝我伸出手,
嘴唇顫抖著,用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
破碎地喚道:“孩子……我的孩子……媽媽……媽媽終于找到你了……”整個世界,
在我眼前轟然崩塌。后面的保鏢適時地遞上了一個厚厚的文件袋。西裝男人接過,
動作優(yōu)雅地打開,從里面抽出幾張泛黃的紙,還有一些嶄新的文件。他向前遞了一步,
眼神平靜無波地看著我爸,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傲窒壬?,何女士。
這是當年醫(yī)院的記錄,以及我們和孩子的DNA比對報告。
”他的聲音平穩(wěn)得像是在念一份商業(yè)合同,“報告顯示,林硯,是我們的親生女兒。
當年在縣醫(yī)院生產(chǎn)后,因為一些意外……發(fā)生了抱錯?!薄氨уe”兩個字,輕飄飄的,
卻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我爸的臉由白轉(zhuǎn)青,嘴唇哆嗦得厲害,
眼睛死死盯著那幾張紙,像是要把它們燒穿。他想伸手去接,手指卻抖得不成樣子。
我媽的哭聲終于沖破了喉嚨,不是喜悅,是絕望的悲鳴:“不!不可能!我的硯硯!
硯硯是我的孩子!是我生的!是我養(yǎng)大的!”她像護崽的母獸,一把將我死死摟在懷里,
力氣大得讓我?guī)缀踔舷?。她的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滾燙的眼淚瞬間浸透了我的衣服。
西裝男人——我的生父,趙明淵,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似乎對眼前這失控的場面感到一絲不耐。他身后的生母,蘇令儀,哭得更兇了,
她向前走了一步,急切地看著我,聲音哽咽破碎:“孩子,你看看媽媽,你看看媽媽??!
我們找了你十八年!每一天都在想你!媽媽的心都要碎了……”她試圖靠近,
卻被我爸下意識地伸臂攔住。巷子里的鄰居越聚越多,議論聲嗡嗡作響?!袄狭旨疫@是咋了?
”“我的天,那車……得好幾百萬吧?”“聽見沒?說硯硯不是親生的?抱錯了?
”“這……這……”我像個木偶一樣被我媽箍在懷里,大腦一片空白。
高分帶來的天堂般的眩暈感還沒消散,地獄的寒風已經(jīng)呼嘯而至。生父趙明淵那審視的目光,
生母蘇令儀那洶涌的淚水,養(yǎng)父母那絕望的顫抖和哭嚎,
鄰居們探究的視線……所有的一切都像混亂的碎片,瘋狂地沖擊著我的神經(jīng)?!斑M去說。
”我爸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他不能讓鄰居看笑話,
更不能讓這突如其來的風暴繼續(xù)在門口肆虐。他側(cè)身讓開門口,動作僵硬。趙明淵微微頷首,
對眼前的逼仄和簡陋似乎毫不在意,或者說,是習慣了不在意。他率先邁步走了進來,
帶著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木質(zhì)香氣,瞬間沖淡了廚房的油煙味。蘇令儀緊隨其后,
她的目光始終黏在我身上,一步三回頭,眼淚就沒停過。那個黑衣保鏢留在了門外,
像一尊沉默的門神。小小的堂屋,因為這兩個衣著光鮮、氣質(zhì)不凡的人的闖入,
顯得更加局促和格格不入。掉漆的木頭桌子,磨得發(fā)亮的竹椅,墻角堆著的雜物,
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層灰敗的塵埃。我爸沉默地拉過兩把竹椅,示意他們坐。
趙明淵看了一眼那簡陋的椅子,沒有立刻坐下,蘇令儀則完全沒注意到這些,
她的全部心神都在我身上?!俺幊帯碧K令儀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她看著我,
又看看死死抱著我的何秀蓮,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哀求,“孩子……讓媽媽看看你,好不好?
”何秀蓮摟著我的手臂收得更緊了,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聲音尖銳而嘶?。骸八皇悄愕暮⒆樱∷俏业?!我十月懷胎生的!
是我一口奶一口飯養(yǎng)大的!你們憑什么?憑什么現(xiàn)在來搶?”她轉(zhuǎn)向趙明淵,
眼神充滿了憤怒和敵意,“你們有錢人!是不是弄錯了?是不是想害我們家硯硯?
”趙明淵面對何秀蓮的質(zhì)問,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他再次將手中的文件往前推了推,放在那張布滿油污和劃痕的木頭桌子上。“何女士,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血緣和法律,不講感情。”他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這是權威機構的鑒定結(jié)果,具有法律效力。
林硯是我們的親生女兒,這一點毋庸置疑。至于當年醫(yī)院的失誤,我們深表遺憾,
也會追究相關責任。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孩子的前途?!彼D了頓,目光轉(zhuǎn)向我,
那眼神銳利得像能穿透人心:“林硯的高考成績,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687分,
全省第38名。非常優(yōu)秀?!彼恼Z氣里帶著一絲幾不可查的贊許,但轉(zhuǎn)瞬即逝,
“以這個成績,進入清北任何一所頂尖學府都毫無問題。她的未來,
應該擁有最頂尖的教育資源,最廣闊的發(fā)展平臺,站在更高的起點上。
”他的話像精心打磨過的利刃,每一句都精準地切割著我們這個家賴以維系的根基——親情,
和那剛剛因為高分而燃起的微薄希望。“你們能給她什么?
”趙明淵的目光掃過這間破敗的屋子,掃過我爸身上洗得發(fā)白的工裝,
掃過我媽那雙因常年勞作而關節(jié)粗大變形的手,最后落回我臉上,語氣平淡卻字字誅心,
“是繼續(xù)住在這條看不到出路的小巷?是讓她背負著沉重的債務去上大學?
還是讓她像你們一樣,為了生計耗盡一生?”“不!我們能供她!我們砸鍋賣鐵也要供她!
”我爸猛地吼出來,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硯硯是我的女兒!她姓林!
”“她應該姓趙?!壁w明淵淡淡地糾正,語氣毫無波瀾,“趙硯。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名字”兩個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我媽何秀蓮。她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嗚咽,
身體軟軟地向下滑去。我慌忙用力扶住她,她才沒有癱倒在地?!皨?!媽!”我驚恐地喊著,
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這一刻,什么分數(shù),什么清北,都變得模糊不清。
眼前只有我媽因痛苦而扭曲的臉,我爸絕望又憤怒的眼神。
“孩子……”蘇令儀趁機上前一步,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聲音帶著蠱惑般的溫柔,
“跟爸爸媽媽回家,好不好?那個家很大,很漂亮,有屬于你的大房間,有鋼琴,
有書房……我們會把最好的都給你!彌補這十八年缺失的愛!你馬上就是大學生了,
媽媽給你準備了最好的衣服、電腦,開學就送你一輛車代步……你跟媽媽回家,
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豪宅,鋼琴,新車……這些詞匯從她口中說出來,
帶著一種夢幻般的不真實感,與她此刻洶涌的淚水形成詭異的對比。她伸出手,
想要撫摸我的臉,那雙手白皙、纖細、保養(yǎng)得宜,指甲修剪得圓潤精致,涂著淡淡的珠光色。
我看著她伸過來的手,看著那與我相似卻精致得多的眉眼,
看著那雙盛滿淚水、充滿“母愛”的眼睛,胃里卻猛地一陣翻江倒海。
“嘔……”我猛地彎下腰,干嘔起來,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澀的膽汁涌上喉嚨。
巨大的荒謬感和惡心感攫住了我。這突如其來的“母愛”,
這建立在否定我十八年人生、踐踏我養(yǎng)父母尊嚴基礎上的“認親”,
像一盆摻雜著蜜糖的穢物,讓我生理性地反胃。我的反應顯然刺激到了蘇令儀。
她臉上的悲傷瞬間凝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隨即被更大的委屈和受傷取代,
眼淚流得更兇了:“孩子……你……你就這么恨媽媽嗎?
媽媽不是故意的啊……”趙明淵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上前一步,扶住搖搖欲墜的蘇令儀,
看向我的眼神里,第一次帶上了明顯的不悅和審視。“林硯,”他叫我的名字,
不再是剛才那種刻意的禮貌,而是帶著一種長輩的威嚴和施壓,“你母親情緒激動,
身體不好。你的反應,讓她很傷心。我知道這一切對你來說很突然,但血緣是無法改變的。
我們需要好好談談,冷靜地談談。而不是這樣……發(fā)泄情緒。”他頓了頓,語氣放緩,
卻帶著更強硬的目的性:“這樣吧,我們先離開。給你們一點時間消化。明天上午十點,
我們在市中心的‘云頂’會所等你們。地址和包廂號,我會讓人留下。林先生,何女士,
為了孩子的未來,希望你們能理智地做出選擇。我們明天見。”說完,
他不再看我們?nèi)魏稳说姆磻?,小心地攬住還在啜泣的蘇令儀,轉(zhuǎn)身,毫不猶豫地朝門外走去。
那個黑衣保鏢立刻恭敬地拉開門。黑色的豪車無聲地滑入狹窄的巷子,消失在拐角,
留下一地令人窒息的死寂,還有那若有若無的、清冽的木質(zhì)香水的尾調(diào)。堂屋里,
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我媽何秀蓮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靠著我的腿,
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口,淚水無聲地流淌。我爸林守義像一尊石雕,站在桌子旁,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桌上那份刺眼的文件袋,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起,
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而微微顫抖。那輛豪車帶來的短暫喧囂,像一場荒誕的噩夢。
留下的,是滿地狼藉的心。桌上的文件袋,像一個冰冷的嘲諷,一個不容置疑的判決書。
高分帶來的狂喜,早已被這突如其來的風暴碾得粉碎。
我扶著渾身癱軟、眼神空洞的我媽何秀蓮,看著她無聲流淚的臉,心里像是被鈍刀子割著。
我爸林守義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在狹窄的堂屋里焦躁地踱步,煙一根接一根地抽,
劣質(zhì)煙草的味道彌漫開來,嗆得人喉嚨發(fā)緊?!笆亓x……”我媽終于找回了一點聲音,
嘶啞得厲害,帶著無盡的恐懼,“他們……他們真要來搶硯硯?”我爸猛地停下腳步,
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我媽,又看看我,最后死死釘在桌上的文件袋上。他狠狠吸了一口煙,
把煙蒂摁滅在桌角,留下一個焦黑的印記。“搶?”他聲音粗糲,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
“他們敢!白紙黑字?老子認字不多,但也知道人心是肉長的!硯硯是誰養(yǎng)大的?
是誰的閨女?街坊鄰居都看著呢!他們有錢?有錢就能不講王法了?
就能硬生生拆散人家骨肉了?”他越說越激動,胸膛劇烈起伏。
“爸……”我看著他赤紅的眼睛,心里一陣發(fā)慌。我太了解我爸了,他犟,認死理,
脾氣上來九頭牛都拉不回。我怕他沖動?!俺幊帲銊e怕!”我爸轉(zhuǎn)向我,
眼神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有爸在!誰也甭想把你從咱家?guī)ё撸∈裁辞灞保?/p>
什么好日子!咱不稀罕!爸就是砸鍋賣鐵,去賣血!也供你上大學!咱就上省城的大學!
離家近!好!”我媽像是被他的話注入了些許力氣,掙扎著抓住我爸的胳膊,
哭著點頭:“對!對!守義說得對!硯硯是咱的命根子!不能讓他們搶走!
明天……明天咱不去!死也不去!”不去?我心里卻像壓著一塊巨石。那個叫趙明淵的男人,
他的眼神,他的語氣,那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理智地做出選擇”?
這根本就不是一個選擇,而是一個通知。一個來自更高階層、帶著碾壓力量的通知。不去,
就能躲開嗎?那份DNA報告像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那一晚,家里的燈亮到很晚。
我爸悶頭抽了一地的煙頭,翻箱倒柜,找出一個破舊的鐵皮盒子,
里面是這些年零零碎碎攢下的、皺巴巴的票子,還有幾張欠條。他一張一張地數(shù),
眉頭擰成了疙瘩。我媽坐在我床邊,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小時候的事,
說我怎么學走路摔跤,怎么發(fā)燒說胡話,怎么第一次考了雙百……眼淚就沒干過。她說一句,
就用力捏一下我的手,仿佛這樣就能確認我還是她的女兒。我躺在床上,
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裂紋,聽著窗外偶爾傳來的狗吠,腦子里一片混亂。
尖的教育資源”、“廣闊的發(fā)展平臺”、“更高的起點”……還有蘇令儀哭泣的臉:“孩子,
媽回家……媽媽給你最好的……”這些畫面交織著養(yǎng)父母絕望的眼神和這個家徒四壁的屋子,
撕扯著我。去,還是不去?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家里就籠罩在一片沉悶的、令人窒息的氣氛中。我爸眼睛下面一片烏青,顯然一夜沒合眼。
他坐在桌邊,面前放著那個鐵皮盒子,沉默地抽著煙。我媽紅腫著眼睛,
機械地在灶臺前忙碌,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都比平時輕了許多,透著一種小心翼翼。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像鈍刀子割肉。九點半。我爸猛地摁滅了手里的煙頭,
煙灰缸里已經(jīng)堆成了小山。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我,聲音嘶?。骸俺幊?,
收拾一下?!蔽液臀覌尪笺蹲×恕!笆亓x?”我媽的聲音帶著驚恐。我爸沒看她,只盯著我,
眼神復雜得像打翻的調(diào)色盤,有不甘,有憤怒,但最終被一種深深的、沉重的疲憊覆蓋。
“去?!彼鲁鲆粋€字,帶著一種認命般的沉重,“不去,這事就沒完。躲不過。
咱……去看看他們到底要耍什么花招。放心,爸在?!弊詈笕齻€字,他說得很輕,
卻像有千鈞重。我媽還想說什么,嘴唇哆嗦著,最終只是捂著臉,壓抑地哭了起來。
我默默地起身,回到自己那個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張舊書桌的小房間。
打開那個用了很多年、邊角都磨破了的帆布衣柜。里面沒什么像樣的衣服,
大多是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和幾件地攤上買的廉價T恤。
我挑了一件看起來最干凈、領口還沒怎么變形的白色T恤,一條洗得發(fā)硬的牛仔褲換上。
鏡子里的女孩,臉色蒼白,眼下帶著青影,眼神茫然又帶著一絲倔強。
我爸也換下了他那身沾著油污的工裝,
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壓箱底的、只有過年才舍得穿的灰色夾克,雖然款式老舊,但洗得很干凈。
他對著水龍頭,用肥皂用力搓了把臉,又用梳子蘸著水,把那頭花白的硬發(fā)盡量梳得服帖些。
出門前,我媽死死抓著我的手,
眼淚又涌了出來:“硯硯……別怕……媽在家等你……早點回來……”“嗯。
”我用力點點頭,喉嚨發(fā)緊。我爸拉開院門,沒回頭。我跟在他身后。
巷子里的鄰居看到我們出來,目光復雜,竊竊私語聲低低地傳來?!袄狭终嫒チ??”“唉,
造孽啊……”“那家人看著就惹不起……”我爸挺直了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腳步卻沉重得像灌了鉛。他沒有選擇擠公交,而是在巷口攔了一輛出租車。這對我們家來說,
是極其奢侈的行為。司機看著我們父女倆樸素的穿著和報出的那個一聽就非富即貴的地址,
眼神里充滿了探究。車子駛離了破敗的老城區(qū),窗外的景象逐漸變得繁華、整潔。高樓大廈,
光鮮的櫥窗,衣著時髦的人群……這是另一個世界,一個離我們十八年生活極其遙遠的世界。
“云頂”會所坐落在市中心最昂貴的地段,是一棟造型別致的玻璃幕墻建筑,
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透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和奢華。
門口站著穿著筆挺制服、戴著白手套的門童。出租車在離大門還有一段距離的路邊停下。
司機報了價格,我爸沉默地從那個破舊的錢包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票子付了錢。推開車門,
腳下是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我爸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腳上那雙沾著泥點的舊皮鞋,
又看了看眼前這金碧輝煌的大門,腳步頓住了,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鞍??
”我小聲叫他。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奔赴刑場,挺了挺胸,拉著我的手,
邁步朝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的玻璃大門走去。門童訓練有素地拉開大門,
臉上掛著程式化的微笑,眼神卻在我們身上樸素的衣著上飛快地掃過,沒有詢問,
也沒有阻攔。里面的冷氣開得很足,帶著一種清幽的香氣,瞬間驅(qū)散了外面的燥熱。
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的光芒,腳下是厚厚軟軟、吸音極好的地毯,
墻壁上掛著抽象的油畫,一切都安靜、奢華、一塵不染。我爸的手心全是汗,
濕漉漉地攥著我的手。他努力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定,但眼神里的局促和茫然無處遁形。
我們像兩個誤闖入巨人國的螞蟻。
一個穿著黑色套裙、妝容精致的女侍者微笑著迎上來:“您好,請問有預約嗎?”“趙先生。
”我爸的聲音有些干澀。女侍者臉上的笑容加深了,
帶著一絲了然和恰到好處的恭敬:“是林先生和林小姐吧?請跟我來,
趙先生和蘇女士已經(jīng)在‘聽瀾’包廂等候了?!彼⑽⒐?,姿態(tài)優(yōu)雅地在前面引路。
走廊很長,鋪著深色的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墻壁是光滑的深色木飾面,
點綴著一些造型獨特的壁燈??諝饫飶浡目Х认愫鸵环N高級香氛的味道。
路過的包廂門偶爾打開,傳出低低的談笑聲,里面的人影都穿著考究。
這一切都讓我和我爸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終于,
在一扇厚重的、雕刻著繁復花紋的深色木門前,女侍者停了下來。
門楣上掛著一個精致的銅牌:聽瀾。她輕輕敲了兩下門,然后推開。包廂很大,視野極好。
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將外面繁華的街景盡收眼底。陽光透過輕薄的紗簾灑進來,
明亮卻不刺眼。中央是一張寬大的、鋪著潔白桌布的圓桌,
上面擺放著精致的茶具和幾碟小巧的點心。趙明淵和蘇令儀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