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火焰終于吞沒師父的最后一截指骨時，悟空的金瞳中血光終于吞滅了最后一點光亮。
原來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煉丹爐火焰被天庭封印靈山之下，等待點燃祭品的時機。
原來靈山地脈下壓著偷食如來的龍妖黑蛟，需以十世金蟬子活祭續(xù)命。
原來那三十五部換回的真經是黑蛟鱗片所化，經文里扭曲的妖言惑亂東土。
棒裂靈山的瞬間，悟空看見自己過去被貶的屈辱，看清天庭佛門聯(lián)手設的殺局。
沙僧降魔杖釘進龍妖血目，八戒釘耙砸碎祭壇妖紋： ——“這一棒，
打你欺天盜道五百年！”靈山的空氣變了。莊重宏大的誦經聲里，
滲入了某種更為古老、更為兇蠻的、令人牙酸的鱗片刮擦巖石的窸窣，
如同億萬只冰冷的蟲豸在地底深處蘇醒、摩擦、蠢動?？諝庵袘腋≈鴺O細微的塵埃，
不再是檀香灰燼的焦糊暖意，卻彌漫開一種屬于冷血生物巢穴的、帶著濃厚腥氣的陰寒水汽，
絲絲縷縷，無孔不入。雷音寺那口千年梵鐘，自佛誕日起便只為諸佛降世而鳴，此刻，
那厚重的、幾乎震碎天靈蓋的嗡鳴，第一次為一個來自東土的凡俗僧人轟然炸響。
聲波滾滾如雷，粗暴地撕扯著靈山的莊嚴表象，更像是在宣告一場蓄謀已久的盛宴開鑼。
巨大的祭壇拔地而起，占據(jù)了這佛門凈地最核心的位置。
它本身就像一塊從九幽深淵硬生生摳出的黑色巨骨，
上面蝕刻滿了不屬于三界任何已知文字的詭異符文——那是凝固的妖紋，
每一筆每一劃都如同飽飲了萬古歲月的污血，正趁著這血祭的契機，
貪婪地汲取著新鮮的光熱與生命力，流淌出近乎活物般的、油潤而幽暗的色澤。
唐三藏就是被推搡著站上這塊妖骨之巔的。
他身著的那件象征無上佛法庇護、曾歷經千劫萬險依舊纖塵不染的錦襕袈裟，
此刻卻如同待宰羔羊身上最華麗也最虛弱的標志。
兩個周身披覆著明艷流光、寶相莊嚴的飛天，她們動作神圣、目光冰冷，一左一右，
輕易地將這袈裟從僧人孱弱的肩頭剝離。失去了最后屏障的麻布中衣也被利落剝開，
像褪掉一層早已命定被丟棄的繭皮。最后一點象征性的遮擋滑落，
露出唐僧蒼白、單薄的后背肌膚。佛國上方的琉璃光斜斜照射下來，
將他那一節(jié)節(jié)清晰可辨的脊骨映照得刺目地白，
如同祭壇這片死寂黑壤上猛然暴露的一根慘白的玉筍。在那神圣純凈得殘忍的佛光照耀下，
那袒露的脊椎骨，嶙峋、脆弱，是所有生命最原始的中軸，
此刻卻成了儀式中最醒目的獻禮標記。祭壇下方，
一直死死盯住師父每一個細微動作的孫悟空，喉頭猛地滾動了一下，
如同咽下了一塊燒紅的烙鐵。他眼底那片暴烈翻涌的金色海洋陡然裂開，炸出赤紅的閃電！
目光所及之處，另一個看似圣潔的天女，已然素手纖纖地擎起一柄剔骨刀。
那刀身狹長、細窄，像月光凝結的冰棱，通體流轉著剔透無情的銀芒，寒得刺骨，
比萬年雪峰上終年不化的霜刃還要冷徹心扉?！肮栽斧I祭？”豬八戒的釘耙脫手而落，
“哐當”一聲巨響砸在光潔無塵的地磚上，激起點點無人在意的火星。他咧開大嘴，
露出獠牙，臉上的肥肉在極致的憤怒和荒謬中劇烈抽搐著，聲音嘶啞地咆哮，
“他修的哪門子大道？用自己千辛萬苦喂那些鬼東西的道？放他娘的——”沙僧站在一旁，
魁梧的身軀紋絲不動，巖石般的臉上也看不出表情。只有離他最近的沙地上，
無風蕩開一層又一層急促暈散的細微漣漪——那是冷汗從他緊握的指縫間滲出，滴落，
瞬間被這片詭異的大地吸食殆盡。他的視線，如同被無形的釘子釘死，
死死鎖在大師兄那只手的手掌上。那卷由師父日日誦念、筆筆抄錄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此刻正被孫悟空五指深陷地攥著，薄薄的卷軸幾乎被捏碎。而更刺目的，
是那上面正迅速洇開的、刺目的猩紅——是師父的血！就在袈裟被剝開的剎那，
那第一刀精準冰冷地劃開了唐僧柔弱的肩頭，溫熱鮮紅的血珠濺射而出，
恰好落在那經卷之上，如同佛祖臉上裂開的猩紅冷笑。
那點猩紅刺痛了沙僧某根早已凍結在流沙河底的神經。電光石火間，
處、冰冷滑膩、扭曲破碎的影子——那些他曾奉“天命”吞吃過的一具具前塵取經人的面孔，
竟尖叫著沖破河底淤塞了數(shù)百年的泥沙，清晰地浮現(xiàn)在識海！
寒流瞬間從他的腳底直沖上天靈蓋?！靶摹瓱o…掛礙…”祭壇上，
那個幾乎被痛楚和失血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微弱如游絲般的聲音還在努力地、顫抖地飄蕩。
唐僧背對著他的弟子們，身體無法抑制地在寒風和劇痛中輕顫著，像一片隨時會斷線的風箏。
他雙目緊閉，唇色慘白，所有的意志都在對抗身后那把冷如寒冰的刀鋒。
“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那聲音在“夢想”二字后，
被下一聲清脆、利落的皮肉割裂聲粗暴地切斷。
“嘶啦——”又一片染血的皮肉被熟練地剝離，隨意地丟擲在祭壇冰冷刻滿妖紋的基底上。
“黑蛟……”沙僧的嘴唇翕動著，吐出兩個連他自己都幾乎聽不見的氣音，
如同毒蛇噴吐的信子。他粗糙、指節(jié)粗大的手死死攥著自己的降妖寶杖。
那根平日里穩(wěn)如磐石的沉重兵器，此刻竟在他掌中抑制不住地高頻震顫起來，
嗡嗡之聲低沉壓抑卻異常激烈，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強力吸引的鐵針。這絕非尋常！
混亂的記憶深處，某次灌滿了廉價仙釀的酒桌場景猛地刺穿混沌涌了上來。木叉尊者，
那個一向以忠厚傳命的羅漢，那張因酩酊大醉而泛著油光的臉，口中噴吐著濃濁的酒氣，
語焉不詳?shù)赝侣哆^碎片：“…嘿…靈山，根基…早就被那大東西吃空啦…什么地脈龍氣，
活它…全靠…靠…佛子血肉…十世…嘿嘿…十世金蟬子的道果啊…”祭壇角落最深的陰影里，
傳來一陣幾乎要融進空氣的、令人頭皮炸裂的黏膩聲響。那是鱗片以千萬計的恐怖密度，
輕輕刮蹭著巖石，帶著冰冷滑膩的貪婪和無限的耐心。暗處的某種龐大存在，
正因著新鮮佛血的腥甜氣味而變得極度焦躁、極度興奮。孫悟空咬著自己的后槽牙，
一絲更深的、鐵銹般的咸腥瞬間蔓延了整個口腔。他渾身僵直，
每一塊肌肉都繃緊得像淬過火的精鋼，骨骼深處傳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咯吱聲。
那柄插在他耳中，曾隨他踏碎凌霄、橫掃魔氛的金箍棒，此刻在他心神與無邊怒火的沖擊下，
正發(fā)出低沉到極限、近乎癲狂的嗡鳴！這聲響猛烈震蕩著他的神魂，
直要將他的頭骨從內到外徹底炸裂！五百年前??！兜率宮！
那八卦爐里能把靈魂都熔掉的、狂暴的太陽真火！當年他撕心裂肺的痛苦咆哮，
穿透濃煙烈火看到的，正是三界至高主宰們同樣偽善、同樣冰冷的笑臉！
玉帝、如來…他們端坐在九天之上或蓮臺之下，冷眼旁觀著下方的廝殺，
如同撥弄著棋盤上無關緊要的幾顆冰冷石子！
幽詭異、帶著地獄深處特有陰冷氣息的火焰終于纏繞上唐三藏那被剝離得只剩半副的白骨時，
豬八戒那顆一直浸泡在人間煙火情欲里的心，像是被這鬼火驟然凍穿了。
他瞪大的眼珠子幾乎要脫離眼眶，
死死盯住高懸在蓮臺之上、被佛光包裹、寶華璀璨的一卷卷《大藏真經》。這三十五部圣典，
承載著師父十萬里風霜、十萬次殞身碎骨的執(zhí)念，
是他用自己鮮活溫熱的性命換回的“普度眾生”的至寶！
可那上面的文字…八戒從未像此刻這樣看得真切。哪里是端正的梵文佛偈？
那密密麻麻、盤繞扭曲、不斷蠕動起伏的筆畫，
分明是無數(shù)極細微的、帶著透明黏液的妖蛟舌信在瘋狂貪婪地舔舐！
每一個字縫里都汩汩地滲出濃綠腥臭的涎液，
整部真經都覆蓋著一層滑膩冰冷、活物般的惡毒光澤！是妖典！
是用師父的骨血滋養(yǎng)出來的邪典！“啊——！！
” 豬八戒發(fā)出一聲非人的、野獸被踩斷脊椎般的慘嚎，
這聲音驟然撕破了靈山最后一層虛偽的莊重。他那肥碩龐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膝蓋一軟，
如同被抽去脊梁骨的泥胎木偶，轟然癱倒在冰冷刺骨的地面，渾身篩糠般地劇烈顫抖著。
“師父…師父他用命換的…就…就…就這臟玩意兒？給妖怪舔腳指頭的臟玩意兒？！
”他語無倫次，涕淚橫流，眼前翻騰的卻不再是眼前的絕望，
而是更深的、更痛的幻影——高老莊，他那短暫安逸如肥皂泡般破滅的美夢，
后院那滿滿當當?shù)慕瘘S麥粒的米缸，似乎都在眼前扭曲旋轉；然后是天庭，廣寒宮里，
那輪冰冷月華下，嫦娥仙子居高臨下、帶著毫不掩飾輕蔑和嘲諷的一瞥。幻象破碎，
殘酷的真相如同萬根毒刺扎透肺腑：原來如此！什么福地洞天，什么極樂凈土！諸天神佛，
早已與這祭壇下覬覦師父骨血的邪魔觥籌交錯、舉杯同席了無數(shù)個元會！“不——?。。?/p>
”就在豬八戒崩潰的同一剎那，一聲更凄厲、更狂野的怒吼卻從他身側炸開！
如同瀕死絕境中的困獸，爆發(fā)出最后撕破喉嚨的咆哮！沙僧動了！
他巖石般穩(wěn)重的身影在青焰完全吞噬白骨前猛地拔起！那雙因過度用力而遍布血絲的眼睛，
死死鎖定著祭壇上那副在火焰中迅速焦黑縮小的骸骨！所有的疑惑、遲疑、敬畏，
在這看清三界真面目的瞬間，全都被無邊的悲慟與極致的恨意點燃，化作了不顧一切的狂暴！
他如同一頭發(fā)狂沖陣的鐵象，龐大的身軀裹挾著山崩海嘯的力量，
手中降魔杖帶起撕裂空氣的厲嘯，朝著那焚化他師父的青色妖焰猛地刺去！“師父——！
”嘶吼聲被硬生生掐斷在喉嚨里。杖頭那凝聚了他全部力量、所有絕望憤恨的一點寒芒，
在距離青色火焰僅僅數(shù)寸的地方，撞上了一堵完全無形的銅墻鐵壁！并非實體的碰撞，
而是空間本身猛地向內凹陷扭曲，如同打在柔軟卻無限堅韌的厚實膠體之上！“嗡——！
”一聲低沉厚重、帶著無邊威嚴和冰冷阻拒意味的巨大佛音，如同億萬佛陀齊聲斷喝，
狠狠砸在沙僧的耳鼓、神魂之上！那柄沉雄無儔的降魔杖劇烈反彈，
反震之力排山倒海般倒灌回來！“噗——！
”一口灼燙的鮮血無法抑制地從沙僧口中狂噴而出，濺射在身前那片無形佛障之上，
迅速被無形的力量蒸發(fā)成縷縷血霧。他巨大的身軀如同斷了線的破敗風箏，
失控地向后飛出數(shù)丈，重重砸落，胸腹間如同被巨錘碾過，骨骼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呻吟。
可就在身體被擊飛、意識幾近昏聵的那一瞬間，
在那片扭曲了視線和靈魂的空間亂流縫隙之中，借著祭壇上驟然升騰爆裂的青色妖焰亮光，
沙僧布滿血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出了火焰深處翻滾著的某樣東西——碎片。晶瑩剔透，
流轉著七彩霞光，雖然碎裂卻依舊散發(fā)著古老神圣氣息的琉璃盞碎片！無數(shù)個元會前，
靈霄寶殿，他因失手打碎那只華美貴重的琉璃盞，被玉帝一聲令下，貶落凡塵的徹骨之寒！
那個場景無數(shù)次在流沙河底窒息冰冷的水壓里成為夢魘折磨著他。
他曾在每一個被九幽寒流凍結意識前的瞬間痛苦叩問：為什么？
為何一次失手就要遭受萬劫不復的天譴？答案原來就藏在這祭壇的火焰里！
玉帝那張高高在上、帶著他永遠無法理解卻又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的臉，
伴隨著一聲穿越亙古的、冰冷的嘲弄穿透時光，
狠狠扎進他的顱腦：“卷簾啊…靈山要養(yǎng)那頭大東西，
琉璃盞…是朕特意放上去的…你替朕‘失手’碎了它…這鎮(zhèn)守地脈入口的‘看守’，
不就非你莫屬了？…也替朕，背穩(wěn)了這口‘罪過’的黑鍋吧…”沙僧蜷縮在冰冷的地上，
血還在不住地從嘴角溢出，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著。
然而那顫抖并非全源于傷痛——更是極致的、焚燒一切的滔天恨意！這恨意如此沉重，
如此龐大，以至于他只能死死用雙手摳入身下堅硬如鐵的巖石，
指骨被堅硬冰冷的石頭碾磨出鮮血和可怕的白色骨碴也渾然不覺。胸膛劇烈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拉扯般的嗬嗬聲，渾濁的眼淚混合著血水，
在他黝黑扭曲的臉上沖刷出兩條滾燙的污濁溪流。原來??！他從一開始，
就是天庭丟給靈山喂飼那條地底邪物的、心甘情愿的祭品！就在那青焰瘋狂搖曳著，
膛破碎、靈魂被玉帝那聲跨越萬古的譏嘲狠狠貫穿的瞬間——一道燃燒著地獄業(yè)火般的嘶吼，
悍然撕裂了靈山所有虛偽的梵唱、悲泣和妖物的低語，如同混沌初開的第一道滅世雷霆，
轟然炸響！“揭諦——?。〗抑B——?。。 蹦鞘菍O悟空的吶喊！五百年的怒火被徹底點燃！
金箍棒如燃燒的黃金流星般飛出耳際，落入他早已被指甲掐破掌心、鮮血淋漓的手掌中！
他那雙裂開的血金妖瞳里，所有的憤怒、悲慟、掙扎、迷惘，
全都在這一瞬間被狂躁焚燒成了純粹的、毀滅一切的無邊血色！那不是眼淚，是熔巖！
是即將傾覆三界的滅世血海！他動了！如同將萬鈞雷霆踩碎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