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秋的警告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Γ屔蚯逑隈蠢m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更加謹言慎行,將全部心神都投入到華妃的日常調(diào)理中。
藥膳的方子反復斟酌,散步時的話題也更加小心謹慎,只談花木,不論人事。華妃似乎很滿意她這份“識趣”的專注,偶爾在聽她講些草藥趣聞時,眉宇間會流露出一絲難得的平和。
然而,沈清溪能清晰地感覺到,在這份平和的表象下,有一股越來越濃重的陰霾在翊坤宮上空積聚。
華妃的脾氣變得愈發(fā)難以捉摸。有時會對著銅鏡發(fā)呆良久,眼神空洞;有時會因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驟然發(fā)怒,斥責宮人;更多的時候,是長久的沉默,那沉默中透出的疲憊和煩躁,讓整個翊坤宮都籠罩在低氣壓中。
沈清溪知道根源。剪秋的“提點”絕非孤立事件,背后是皇后日益明顯的針對。更重要的是,前朝的消息如同冰水,不斷澆熄著翊坤宮的暖意——年羹堯在西北的捷報中夾帶著居功自傲、擅殺官員、甚至私自截留貢品的傳言,如同毒藤般悄然蔓延,直抵圣聽。
皇帝雖未明言斥責,但接連幾日未曾踏足翊坤宮,甚至取消了原本定好的賞賜,這份無聲的冷落,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讓華妃煎熬。
這一日,天色從午后便陰沉得如同潑墨。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紫禁城上空,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耧L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諝庵袕浡┯陮⒅恋耐列任?。
翊坤宮的氣氛比天氣更加壓抑。華妃一整天都未曾踏出寢宮,午膳也幾乎未動。頌芝幾次想進去伺候,都被里面?zhèn)鱽淼?、壓抑著怒氣的呵斥聲擋了回來。沈清溪在偏殿整理藥方,心卻懸在正殿的方向,每一次細微的聲響都讓她心驚肉跳。
傍晚時分,狂風終于撕破了沉悶的幕布。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琉璃瓦上、青石板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噼啪聲,瞬間連成一片狂暴的雨幕。天際被慘白的閃電撕裂,緊隨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頭頂爆開,震得窗子嗡嗡作響。
就在這天地震怒的喧囂中,一個渾身濕透的小太監(jiān)連滾爬爬地沖進翊坤宮,帶來了壓垮華妃的最后一根稻草——皇帝身邊的大太監(jiān)蘇培盛親自傳話:萬歲爺因年大將軍在西北的“些許”行止失當,龍顏不悅,今晚……宿在養(yǎng)心殿批閱彈劾奏章,請華妃娘娘……不必等候。
“砰——嘩啦——!”
一聲尖銳刺耳的碎裂聲,猛地穿透了狂暴的雨聲,從內(nèi)殿傳來!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瓷器、玉器被狠狠摜在地上粉身碎骨的聲音,伴隨著華妃歇斯底里、卻又被雷聲吞沒大半的尖利嘶喊:
“滾!都給本宮滾出去!滾——!”
守在外殿的頌芝和幾個大宮女嚇得面無人色,噗通跪了一地,瑟瑟發(fā)抖,卻無人敢進去勸慰。
沈清溪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華妃的理智之弦,徹底崩斷了!
頌芝蒼白著臉,踉蹌著沖到偏殿,一把抓住沈清溪的手臂,聲音帶著哭腔:“沈太醫(yī)!求您……求您進去看看娘娘吧!娘娘她……她氣壞了身子!這樣下去……這樣下去可怎么得了??!” 她的眼神充滿了哀求,仿佛沈清溪是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沈清溪看著頌芝驚恐無助的臉,聽著內(nèi)殿傳來的,夾雜在雷雨聲中的碎裂聲和嘶喊,只感到恐懼和一陣膽寒。進去面對一個徹底失控、被狂怒和絕望吞噬的華妃?這無異于覺得自己活的太久了!
恐懼讓她本能地想后退。但頌芝死死抓著她,那力道帶著孤注一擲的懇求:“沈太醫(yī)……求您了……娘娘平日待您不同……或許……或許您能……”
或許?沈清溪心中苦笑。她算什么?一個隨時可能被碾碎的螻蟻罷了。但看著頌芝絕望的眼神,聽著內(nèi)殿那令人心碎的破碎聲,想到華妃平日里偶爾流露的疲憊和脆弱,那份被恐懼和失望壓抑住的、深藏的心疼,竟在此刻破土而出,帶著一股孤勇。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臟,用力掰開頌芝的手,啞聲道:“我去試試?!?/p>
推開沉重的內(nèi)殿門扉,一股混合著名貴香料、酒氣和瓷器碎片粉塵的嗆人氣息撲面而來。殿內(nèi)一片狼藉,如同被颶風掃過。地上滿是名貴瓷器、玉器、甚至妝奩的碎片,在窗外偶爾劃過的慘白閃電映照下,閃爍著冰冷而破碎的光。華麗的帷幔被扯下半幅,軟榻上的錦墊被掀翻在地。
華妃沒有嘶喊了。
她背對著門口,獨自蜷縮在窗邊那張唯一還算完好的紫檀木圈椅里。烏黑的長發(fā)凌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臉。繁復華麗的宮裝歪斜地裹在身上,襯得她單薄的背影在黑暗中更顯蕭索無助。窗外是傾盆的暴雨和咆哮的雷鳴,閃電的光芒在她身上投下瞬間慘白又迅速被黑暗吞沒的剪影。她沒有哭泣,只是肩膀在無法抑制地、劇烈地顫抖著,仿佛一尊即將碎裂的玉雕。
沈清溪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眼前這個蜷縮在黑暗中的身影,哪里還有半分平日的驕矜與威儀?只有被徹底擊垮后的絕望和脆弱。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滿地的碎片,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她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任何安慰在此刻都顯得蒼白。她只是默默地拾起地上那些價值連城卻已粉身碎骨的殘骸,將它們輕輕攏到角落。然后,她找到一支未被波及的蠟燭,用顫抖的手點燃。
微弱而跳躍的燭光,如同黑暗中掙扎的螢火,艱難地驅(qū)散了一小片黑暗,也映亮了華妃蜷縮的背影和那微微顫抖的肩膀。
沈清溪端著燭臺,慢慢走到華妃身邊幾步遠的地方,輕輕放下。她沒有靠近,也沒有試圖觸碰她,只是安靜地跪坐在冰冷的地毯上,將自己也融入這片昏黃的光暈里。她的存在,如同燭火一樣微弱,卻固執(zhí)地亮著,無聲地宣告著自己的存在。
時間在狂暴的雨聲和壓抑的沉默中流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窗外的雷聲似乎小了些,雨依舊瓢潑。
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寂靜中幽幽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悲涼,更像是夢囈,而非詢問:
“沈清溪……你說……本宮是不是……很可笑?”
沈清溪的心猛地一揪。她沒有抬頭,只是更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華妃沒有等她回答,或者說,她根本不需要回答。壓抑了太久的痛苦和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沖破了最后一道堤防。她的聲音破碎而哽咽,帶著從未有過的脆弱,在燭光和雨聲中斷斷續(xù)續(xù)地流淌出來:
“本宮十六歲入王府……一心一意……只有他……”
“他說……他說朕的世蘭,是這世上……最明艷動人的女子……他說朕要你……永遠陪在朕身邊……”
“為了他……本宮甘愿……甘愿做那把最鋒利的刀……替他掃清障礙……得罪了滿宮的人……”
“可結(jié)果呢?”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和自嘲,“他給了本宮什么?!”
“一座華麗的牢籠?!”
“哈哈……哈哈哈……” 她發(fā)出一陣凄厲又絕望的短笑,笑聲很快被劇烈的哽咽取代,“他們都在看本宮的笑話……皇后……那些賤人……還有……還有他!他一定也在看!看本宮如何……如何為了他把自己……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淚水終于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她緊握的、指節(jié)泛白的手背上。她不再壓抑,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椅子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fā)出壓抑而痛苦的嗚咽。那哭聲混雜在窗外的暴雨聲中,撕心裂肺,充滿了被背叛的痛楚、對未來的恐懼、以及深入骨髓的孤獨。
沈清溪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被那哭聲撕裂了。所有的恐懼、失望、身份的顧忌,在此刻都煙消云散。只剩下鋪天蓋地的心疼,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看著那個在黑暗中痛哭的、驕傲又脆弱的靈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想要的,或許從來都不是改變她的結(jié)局,而是在她墜落的深淵邊緣,遞出一只手,哪怕只能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慰藉。
她默默起身,走到一旁尚完好的小幾邊。那里放著她每日為華妃準備的安神湯,此刻還溫著。她倒了一小碗,然后拿起一塊干凈溫熱的絲帕。
她端著湯碗,拿著絲帕,重新跪坐在華妃身邊。依舊保持著一點距離,沒有貿(mào)然觸碰。她只是將溫熱的湯碗輕輕放在華妃手邊的小幾上,然后,將那方柔軟的絲帕,小心翼翼地、無聲地遞到華妃低垂的、淚流滿面的臉頰旁。
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
華妃的哭聲似乎頓了一下。她沒有抬頭,也沒有接過帕子,只是那劇烈顫抖的肩膀,在接觸到那絲帕傳遞來的、微弱卻真實的暖意時,幾不可查地微微停滯了一瞬。
沈清溪沒有收回手,只是靜靜地舉著那方帕子。她的目光落在華妃凌亂發(fā)絲下露出的、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頸上,眼神中充滿了無聲的憐惜與守護。
時間在燭淚的滴落和雨聲的嗚咽中緩緩流逝。
華妃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最后歸于一片沉重而帶著濃濃疲憊的沉寂。她依舊蜷縮著,沒有動,也沒有去碰那碗湯和那方帕子。但沈清溪能感覺到,那籠罩在她身上的絕望,似乎隨著淚水的傾瀉,稍稍平息了一些。
殿內(nèi)只剩下燭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和窗外依舊滂沱的雨聲?;椟S的光暈將兩人籠罩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私密空間里。
良久,華妃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微微側(cè)過頭。淚痕斑駁的臉上,脂粉早已被淚水沖刷殆盡,露出蒼白憔悴的底色。那雙曾經(jīng)盛滿驕縱的鳳眸,此刻紅腫不堪,布滿了血絲,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茫然和……一絲脆弱。她的目光,穿過凌亂發(fā)絲的縫隙,落在了沈清溪依舊舉著絲帕的手上,然后緩緩上移,定格在沈清溪的臉上。
四目相對。
沒有憤怒,沒有審視,沒有高高在上的威儀。華妃的眼神空茫得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帶著一種近乎無助的依賴,深深地望進沈清溪清澈而充滿擔憂的眼底。那眼神仿佛在問:為什么你還在這里?
沈清溪的心被那眼神狠狠擊中,泛起一陣酸楚的柔軟。她沒有回避,只是更加堅定地迎視著那雙破碎的鳳眸,眼神里傳遞著無聲的承諾:我在這里。
華妃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她極其緩慢地抬起沉重的手臂,沒有去接帕子,而是伸出冰涼而微微顫抖的手指,輕輕地、試探性地觸碰了一下沈清溪遞著帕子的手腕。
那冰涼的觸感讓沈清溪渾身一顫,卻沒有退縮。
華妃的手指如同受驚的蝴蝶,碰了一下便迅速收回。她再次深深看了沈清溪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情緒。最終,她極其疲憊地幾乎是用氣聲說道:
“……沈清溪……”
“今晚……你就在這里……哪里也別去……”
這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懇求。
沈清溪喉嚨發(fā)緊,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輕得如同耳語:“是,微臣……就在這里?!?/p>
華妃似乎耗盡了她最后一絲力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將身體更深地蜷縮進那張寬大的圈椅里,如同一只尋求庇護的、傷痕累累的小貓。只是這一次,她的眉頭似乎不再那么緊鎖,那令人窒息的顫抖也終于平息下來。
沈清溪依舊跪坐在原地,手里還握著那方溫熱的絲帕。她看著燭光下華妃蒼白而疲憊的睡顏,聽著她逐漸變得綿長均勻的呼吸聲,心中翻涌著驚濤駭浪。
暴雨依舊敲打著窗欞,燭火在黑暗中搖曳。
這一夜,翊坤宮的寢宮里,沒有貴妃,沒有太醫(yī),只有兩個在命運風暴中相互依偎的靈魂。那道堅固的心墻,在絕望的淚水和無聲的守護中,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而沈清溪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與年世蘭的命運,已然糾纏得更加深刻,再也無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