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鷲峰頂,大雄寶殿內(nèi),如來佛祖宣讀金蟬子的宿命:十世輪回,西行十萬八千里,
求取三藏真經(jīng),普度眾生?!附鹣s子?!狗ㄗ拢罂壳暗奈恢茫?/p>
一個穿著素凈舊袈裟的身影微微動了一下。他抬起頭,露出清瘦的面容,眼神清亮,
像深秋雨后的兩泓潭水,沉靜得不見底。正是佛祖座前二弟子,金蟬子?!溉昀凼佬扌?,
功德已滿,然大道無形,至理在微塵?!狗鹱娴穆曇粼诖蟮畹鸟讽斚禄厥?,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敲在每一個聽者的心上,「今有東土南贍部洲,人心蒙昧,正法不彰。
當(dāng)有一人,歷十世輪回,受百千魔障,西行十萬八千里,求取三藏真經(jīng),廣布善緣,
普度眾生?!勾蟮罾锫溽樋陕?。只有沉水香的青煙,依舊不緊不慢地向上飄散,
繚繞在諸佛低垂的眉眼前。香爐里,沉水香的灰積了厚厚一層,像一場無人打掃的初雪。
盂蘭盆法會的梵唄聲在靈鷲峰頂?shù)拇笮蹖毜罾锉P旋,莊重、悠長,
帶著一種近乎粘稠的恒定感。諸佛、菩薩、羅漢、金剛,寶相莊嚴(yán),坐滿了蓮臺,
低垂的眼瞼下,是千年不變的悲憫或肅穆??諝獗幌慊鸷蜔o數(shù)尊者的氣息浸透,沉甸甸的,
吸一口都帶著檀香特有的微苦,直往鼻腔深處鉆,黏在喉嚨里。就在這凝固的莊嚴(yán)里,
如來佛祖的聲音響了起來。那聲音不高,卻像一滴滾燙的松脂滴入冰水,
瞬間凝固了所有的低回盤旋的音節(jié)。佛祖的目光落在金蟬子身上,
帶著一種穿透萬古的審視:「此任,唯汝可擔(dān)。金蟬子,汝當(dāng)舍此金身,重入凡胎,
再踏塵寰,為那東土取經(jīng)人?!刮恕澎o被打破了。不是聲音,
是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聚焦時產(chǎn)生的無形震動。蓮臺上的諸尊,那千年不變的悲憫或肅穆,
第一次出現(xiàn)了清晰的裂痕。驚愕、不解、難以置信,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蕩開一圈圈無聲的漣漪。日光菩薩眉心的日輪似乎暗了一瞬,月光菩薩玉凈瓶里的柳枝,
微不可察地抖了抖。阿儺、迦葉兩位侍者尊者,下意識地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迦葉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文殊菩薩座下的青獅,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低沉的咕嚕,帶著疑惑。
金蟬子?那個辯才無礙,對佛法精義常有驚人之解,
甚至偶爾敢在法會上與佛祖針鋒相對的金蟬子?讓他舍去這歷劫修來的金身正果,
去受那十世輪回之苦,做那風(fēng)餐露宿、與妖魔為伍的行腳僧人?佛祖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宣告著金蟬子將經(jīng)歷的劫數(shù):十世輪回,每一世都注定早夭,
死于非命,身首異處。每一次死亡,都是對佛心的一次殘酷淬煉。最后,在第十世,
他將以一個凡僧之軀,踏上那條布滿荊棘、妖魔環(huán)伺的西行之路。每一個字落下,
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深潭。蓮臺之下,那種無聲的震動愈發(fā)強(qiáng)烈。
普賢菩薩的手指下意識地捻緊了掌中的如意,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觀音大士垂下的眼簾輕輕顫動,
像風(fēng)中不安的蝶翼。連寶座旁那株萬年菩提樹舒展的枝葉,
也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微風(fēng)的摩挲,凝固了。金蟬子靜靜地聽著。他站在自己的蓮臺前,
素凈的舊袈裟在滿殿的金光寶氣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沒有抬頭看佛祖,目光只是低垂著,
落在自己面前三尺見方的光潔地面上。那里映著殿頂藻井繁復(fù)的彩繪,
也映著他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震驚,沒有抗拒,
甚至連一絲漣漪也無。只有那清亮的眼底深處,似乎有某種極其遙遠(yuǎn)的東西,
被這突如其來的宣判輕輕攪動了一下,旋即又沉入無邊的靜默。他微微頷首,雙手合十,
動作流暢而自然,仿佛剛才佛祖宣布的并非關(guān)乎他自身命運(yùn)的巨大轉(zhuǎn)折,
而只是命他明日去山后采一束優(yōu)曇婆羅花那般尋常?!傅茏樱顾穆曇繇懫?,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了大殿里殘余的驚愕氣息,「謹(jǐn)遵法旨?!蛊届o。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
這平靜比剛才的宣判更讓滿座神佛感到一種莫名的寒意。仿佛他早已站在萬丈懸崖邊,
等待著這一聲令下,然后縱身一躍?;蛟S,他早已知道了些什么,這宣判,
不過是落下的最后一只靴子。法會還在繼續(xù),梵唄聲重新響起,試圖彌合那被撕裂的莊嚴(yán)。
但氣氛終究是不同了。諸佛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總會在金蟬子身上停留片刻。
那目光復(fù)雜難辨,有探究,有疑慮,有難以言說的惋惜,
甚至……一絲極淡的、被強(qiáng)行壓下的忌憚?金蟬子始終保持著合十的姿態(tài),眼觀鼻,鼻觀心。
只有在他極其偶爾地、極其輕微地調(diào)整站姿時,那舊袈裟的袖口拂過身側(cè),
帶起一點(diǎn)點(diǎn)幾乎看不見的塵埃,在從高窗斜射進(jìn)來的光柱里,無聲地飛舞。靈鷲峰頂?shù)娘L(fēng),
帶著山巔特有的清冽,吹散了縈繞不去的沉水香和梵唄的余韻。金蟬子踏著青石鋪就的小徑,
獨(dú)自走向自己僻靜的禪院。他的步履很穩(wěn),不快不慢,如同他每一次從法會歸來。
沿途遇到的幾位低階比丘,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便合十躬身,
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驚異和一絲小心翼翼的敬畏,
仿佛他已是那即將踏入滾滾紅塵的傳說中人。金蟬子只是微微頷首回禮,
目光掠過他們年輕的、充滿疑惑的臉龐,沒有任何停留。禪院掩映在一片婆羅雙樹之后,
清幽得近乎孤寂。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陳舊木料、干燥經(jīng)卷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氣息撲面而來。
屋內(nèi)陳設(shè)極簡,一榻,一幾,一個蒲團(tuán)。幾案上,除了一個盛著清水的粗陶缽,
便只有一卷經(jīng)書。那不是普通的經(jīng)書。它靜靜地躺在幾案中央,暗黃色的舊裱封,
沒有任何題簽,沒有任何紋飾,樸素得近乎寒酸。紙張的邊緣微微卷曲泛黃,
透出一種被時光遺忘的滄桑。在滿室清寂中,它像一塊沉默的、不引人注目的石頭。
金蟬子關(guān)上木門,將山風(fēng)和那些復(fù)雜的目光隔絕在外。他沒有點(diǎn)燈,禪房里光線昏暗,
只有西斜的日頭透過窗欞的縫隙,投下幾道長長的、斜斜的光柱,光柱里塵埃無聲地沉浮。
他走到幾案前,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卷空白經(jīng)書上。這是他禪房里唯一的「書」。
從他不知何時被安置在這禪院起,它就在那里。無數(shù)個日夜,他打坐,誦經(jīng),觀想,
目光無數(shù)次掠過它,卻從未動過翻開它的念頭。仿佛它就該在那里,就該是那樣安靜地躺著,
如同禪院本身的一部分,如同山石草木。但今天不同。
佛祖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十世輪回…受百千魔障…西行十萬八千里…」那平靜的宣判下,
似乎藏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牽引。目光觸及那卷舊經(jīng)書時,心口深處,毫無征兆地,
像是被一根冰冷的、帶著銹跡的針狠狠刺了一下。不是悲傷,不是恐懼。
是一種更尖銳、更突兀的東西,硬生生扎破了千年修持筑起的心湖平靜。他伸出手。
指尖有些涼,帶著山風(fēng)的寒意。動作很慢,像是怕驚擾了什么沉睡之物。
指尖輕輕觸碰到那卷經(jīng)書暗黃的裱封。粗糙的質(zhì)感傳來。就在這一瞬——轟!不是聲音。
是景象,是碎片,是無數(shù)混亂的光影和感覺,裹挾著巨大的、足以撕裂靈魂的劇痛,
毫無預(yù)兆地在他意識最深處猛烈炸開!他猛地抽回手,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下意識地扶住了幾案邊緣。指尖離開經(jīng)卷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一種被灼燒的錯覺,
以及那深入骨髓的銳痛。眼前一片昏黑,金星亂迸。
禪房、幾案、光柱、塵?!械囊磺卸荚趧×业匦D(zhuǎn)、扭曲。冷汗瞬間從額角、后背滲出,
浸濕了內(nèi)里的僧衣,帶來一片冰涼的粘膩。他閉緊雙眼,急促地喘息,
試圖抓住那瞬間崩塌的平衡。過了好一會兒,那劇烈的眩暈感和銳痛才如同退潮般緩緩散去。
他慢慢睜開眼,視線還有些模糊,但禪房的輪廓已經(jīng)重新清晰起來。那卷空白經(jīng)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