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的暖香,終究未能抵御住深秋的寒潮。一場淅淅瀝瀝的冷雨,裹挾著御花園那場“一丈紅”留下的淡淡血腥氣,悄無聲息地浸潤了整座紫禁城。
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著金瓦朱墻,空氣濕冷黏膩,連帶著人心也仿佛蒙上了一層陰翳。
自那日周寧海領(lǐng)命而去,沈清溪的心便一直懸著。她清晰地記得華妃那句“禍從口出”的冰冷宣判,以及周寧海眼中閃過的嗜血的興奮。
她知道夏冬春這就下線了,以一種極其慘烈的方式。這份認知并未帶來絲毫快意,只有一種命運齒輪無情碾過的冰冷感。
華妃的雷霆手段,既是立威,也是警告——對她沈清溪,更是對這后宮所有不安分的人。
殿內(nèi),銀絲炭在錯金螭獸暖爐里無聲地燃燒,努力驅(qū)散著濕冷。華妃斜倚在窗邊的貴妃榻上,身上裹著一件火狐皮鑲邊的錦緞斗篷,襯得她膚光勝雪,艷色逼人。
她手中把玩著一柄溫潤的羊脂玉如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面精雕的祥云紋路,鳳眸半闔,目光落在窗外連綿的雨絲上,眼神空茫,帶著一絲百無聊賴的倦怠。
沈清溪侍立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手中捧著一碗剛煎好的溫補湯藥??酀乃帤庠谂愕牡顑?nèi)彌漫,卻壓不住她心底翻涌的復(fù)雜情緒。
夏冬春的結(jié)局是注定的炮灰,她無力也無心去改變。她的全部心神,都繃緊在另一個名字上——甄嬛。華妃那句“盯緊她”的命令,如同無形的項圈,沉甸甸地套在她脖子上。
甄嬛,這位新晉的常在,在經(jīng)歷了儲秀宮風(fēng)波后,和劇中一樣選擇了“抱病靜養(yǎng)”。
她閉門不出,謝絕一切探視,低調(diào)得近乎刻意。這種近乎完美的蟄伏,比夏冬春的囂張跋扈更令沈清溪心驚。她深知,真正的毒蛇,總是盤踞在暗處,無聲地吐著信子。
“娘娘,”沈清溪上前一步,將溫?zé)岬乃幫胼p輕放在華妃手邊的紫檀小幾上,聲音放得極輕,“藥煎好了,溫度正好?!?/p>
華妃懶懶地“嗯”了一聲,并未立刻去碰那藥碗。她的目光從雨幕收回,落在了沈清溪低垂的眼睫上,帶著審視:“那個甄嬛……如何了?” 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卻像一根無形的針,瞬間刺破了沈清溪竭力維持的平靜。
沈清溪的心猛地一縮。來了!她深吸一口氣,垂首回稟:“回娘娘,菀常在自入宮風(fēng)波后,便告病靜養(yǎng)于碎玉軒,深居簡出,除了按規(guī)矩向皇后娘娘請安,幾乎不見外人。侍奉的宮人說,她每日不過是看看書,寫寫字,調(diào)弄些花草,很是安分守己?!?/p>
她頓了頓,斟酌著詞句,將那份不安壓入心底深處,“只是……這份安分守己,未免太過……恰到好處。微臣總覺得,像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p>
“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華妃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尖在玉如意上輕輕敲擊,發(fā)出清脆的微響,“她倒是個明白人,知道槍打出頭鳥。夏冬春那蠢貨的血還沒干透呢,她自然要躲起來,裝她的鵪鶉?!?/p>
她語氣中的輕蔑毫不掩飾,但鳳眸深處,那抹被沈清溪點醒的警惕,卻并未消散。
她伸出染著鮮紅蔻丹的纖指,端起那碗溫?zé)岬乃?,卻并未立刻飲下??酀乃帤饪M繞在鼻尖,她微微蹙了蹙眉,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這雨,下得人心煩。新人入宮也有些時日了,除了夏冬春那場鬧劇,倒真是……風(fēng)平浪靜得無趣?!?/p>
這份“無趣”,在沈清溪聽來,卻如同懸在頭頂?shù)臑踉?。她知道,平靜只是假象,劇情的力量,不會因她的出現(xiàn)而停滯太久。暴風(fēng)雨,正在無聲地醞釀。
果然,這份令人窒息的平靜,在數(shù)日后的一個午后,被頌芝急促而帶著一絲驚惶的腳步聲徹底打破。
“娘娘!娘娘!”頌芝幾乎是跌撞著沖進殿內(nèi),連行禮都忘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惶恐,“養(yǎng)心殿那邊傳來消息,皇上今日午后,宣了沈貴人侍駕!這會子……這會子怕是已經(jīng)在養(yǎng)心殿了!還……讓沈貴人跟著皇后學(xué)習(xí)處理六宮事務(wù)!”
“哐當(dāng)——!”
一聲刺耳的脆響,瞬間撕裂了翊坤宮的暖香與寂靜!
華妃手中的那只薄胎青玉茶盞,被她猛地摜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混合著碧綠的茶葉,四濺開來,有幾滴甚至濺到了沈清溪的袍角下擺,留下深色的污漬。
殿內(nèi)所有人,包括頌芝和周寧海,都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華妃粗重的喘息聲,如同瀕臨爆發(fā)的火山。
沈清溪的心也隨著那聲脆響狠狠一動!沈貴人!沈眉莊!劇情,終于還是如約而至!那個端莊穩(wěn)重、被皇帝選中學(xué)習(xí)協(xié)理六宮的沈眉莊,承寵了!
華妃猛地站起身,火紅的斗篷因劇烈的動作而滑落在地。她艷麗的臉龐此刻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原本白皙的肌膚漲得通紅,那雙美艷的鳳眸里燃燒著怒火與屈辱!
她死死盯著地上碎裂的玉盞,仿佛那碎片就是她此刻被踩在腳下的尊嚴!
“沈眉莊?!”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個名字,聲音尖利刺耳,帶著一種被狠狠背叛的痛楚和毀滅一切的瘋狂,“那個濟州協(xié)領(lǐng)家的?那個看起來溫良恭儉的賤人?!她憑什么?!入宮才幾日?!皇上……皇上他竟……” 她氣得渾身發(fā)抖,胸口劇烈起伏,后面的話哽在喉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一股恐懼瞬間攫住了沈清溪。華妃此刻的狀態(tài),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任何一點刺激都可能引發(fā)毀滅性的爆炸!她必須立刻安撫她,將她從失控的邊緣拉回來!
“娘娘息怒!”沈清溪毫不猶豫地跪了下來,膝行至華妃腳邊,聲音帶著急切和鎮(zhèn)定,“娘娘息怒!鳳體為重!萬不可因一時之氣傷了身體??!”
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迎上華妃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試圖用自己的眼神傳讓她鎮(zhèn)定下來。
“息怒?!”華妃猛地低頭,因憤怒而染紅的鳳眸死死盯住沈清溪,聲音嘶啞,“你讓本宮如何息怒?!本宮侍奉皇上多年!這后宮之中,除了本宮,還有誰配協(xié)理六宮?!她沈眉莊算個什么東西?!一個剛?cè)雽m的賤婢!皇上他……他竟如此折辱本宮?!讓本宮與這等卑賤之人平起平坐?!還是……還是皇上他……厭棄本宮了?!” 最后一句,她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深藏的恐慌和脆弱。
就是這一絲脆弱,讓沈清溪捕捉到了契機!
“娘娘!”沈清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堅定,“娘娘明鑒!皇上此舉,絕非厭棄娘娘!恰恰相反,這正是皇上對娘娘……獨一無二的恩寵和信任??!”
華妃的怒罵戛然而止,她死死瞪著沈清溪,眼中充滿了質(zhì)疑:“恩寵?信任?!沈清溪!你真當(dāng)本宮是傻的嗎?!”
“微臣不敢!”沈清溪毫不退縮,目光如炬,字字清晰,“娘娘細想!皇上登基未久,前朝后宮,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年大將軍功勛卓著,威震西北,娘娘您更是寵冠六宮,獨領(lǐng)風(fēng)騷!樹大招風(fēng),盛極必衰的道理,娘娘難道不知?”
她深吸一口氣,不顧華妃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繼續(xù)分析:“皇上乃九五之尊,執(zhí)掌乾坤,最忌一家獨大!娘娘您與年大將軍,已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勢!若再讓娘娘您獨攬協(xié)理六宮之權(quán),將后宮經(jīng)營得鐵桶一般……娘娘,您讓皇上如何安心?讓前朝那些虎視眈眈的言官如何作想?讓皇后娘娘……如何自處?!”
每一句質(zhì)問,都如同一把冰冷的錘子,狠狠砸在華妃被憤怒燒灼的心上!她臉上的怒意,在沈清溪冷靜的分析中,一點點凝固,碎裂,最終化為一片茫然和……清醒。
沈清溪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一種洞悉般的悲憫:“皇上讓沈貴人學(xué)習(xí)協(xié)理六宮,絕非抬舉她!而是……制衡!是在告訴娘娘您,告訴前朝,告訴所有人——這后宮,永遠不可能只屬于一個人!他需要有人來分您的勢,來牽制您!沈眉莊,不過是他隨手拈來的一枚棋子!一枚用來敲打娘娘您,用來平衡后宮勢力的棋子?。∧锬?!”
“棋子……”華妃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兩個字,身體晃了晃,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她踉蹌著后退一步,頹然地跌坐回貴妃榻上。
臉上那因憤怒而漲起的紅潮迅速褪去,只余下一片慘白。那雙燃燒著怒火的鳳眸,此刻如同熄滅的炭火,只剩下空洞。
是啊……棋子。
她年世蘭,何嘗不也是一枚棋子?一枚被皇帝用來彰顯恩寵、安撫年家的棋子?一枚隨時可以被舍棄、被用來平衡局面的棋子?
巨大的屈辱感和被玩弄于股掌的悲涼,瞬間淹沒了她。剛才那股怒火,此刻竟顯得如此可笑,如此……無力。
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炭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輕響。頌芝和周寧海依舊跪伏在地,瑟瑟發(fā)抖。
沈清溪也跪著,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她方才那番話,無異于在刀尖上跳舞,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fù)。
不知過了多久,華妃才緩緩抬起頭。她的臉上已無淚痕,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那雙鳳眸重新聚焦,看向跪在自己腳邊的沈清溪,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被點醒的震撼,有被剖析的痛楚,有深深的悲哀,更有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依賴。
“起來吧。”華妃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
沈清溪依言起身,垂首侍立。
華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不再銳利如刀,反而帶著審視和……探尋。她似乎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試圖穿透這身太醫(yī)的官袍,看清眼前這個人。
“你……”華妃緩緩開口,“你如何……懂得這些?” 她問的,不僅是帝王心術(shù),更是沈清溪這份遠超常人的冷靜、洞察和……在她盛怒之下敢于直言點破的勇氣。
沈清溪心頭一凜。這個問題,避無可避。她抬起眼,目光坦然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悲憫(模仿老中醫(yī)看透世情的滄桑感):“微臣幼時隨師傅游歷四方,見慣了人間百態(tài),世態(tài)炎涼。廟堂之高,江湖之遠,權(quán)謀傾軋,人心算計……雖不如娘娘身處風(fēng)暴中心體會深刻,卻也窺得一二皮毛。娘娘您……身處局中,被情字所困,一時激憤蒙蔽了雙眼,也是人之常情。微臣不過是……旁觀者清罷了。”
她沒有提“現(xiàn)代”,也沒有提“先知”,只將一切歸因于“游歷見聞”和“旁觀者清”。這份解釋,既模糊又合理。
華妃靜靜地聽著,沒有立刻回應(yīng)。她看著沈清溪那雙清亮、此刻卻盛滿了復(fù)雜情緒的眼睛——有關(guān)切,有擔(dān)憂,唯獨沒有算計。一種難言的暖流,混雜著疲憊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感,悄然流淌過她冰冷的心田。
她忽然伸出手,不是之前的狎昵或威懾,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脆弱的、尋求支撐的意味,輕輕抓住了沈清溪垂在身側(cè)的手腕。那手指冰涼,微微顫抖。
沈清溪渾身一僵,卻沒有掙脫。
華妃的手指收緊,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她的目光越過沈清溪,投向窗外依舊連綿的冷雨,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疲憊和重新燃起的斗志:
“棋子……好一個‘棋子’……”
“既然皇上要制衡,要分權(quán)……”
“本宮倒要看看,這枚棋子,能‘協(xié)理’出什么名堂!”
“沈清溪,”她收回目光,再次聚焦在沈清溪臉上,眼神銳利如初,卻不再有失控的火焰,而是沉淀下一種冰冷的決斷,“你給本宮記住,無論她是棋子還是別的什么,翊坤宮的權(quán)柄,本宮的榮寵,誰也別想真正分走!”
“替本宮……好好看著她們!看著這盤棋!”
沈清溪的手腕被華妃攥得生疼,那冰冷的指尖仿佛要嵌入她的骨肉。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華妃指尖傳來的顫抖,那顫抖并非恐懼,而是被強行壓抑下的憤怒與不甘轉(zhuǎn)化成的決心。
那份決心中,還混雜著一絲她傳遞過去的“清醒”。
“微臣……遵命。”沈清溪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復(fù)雜。她成了華妃的眼睛,被更深地綁在了這艘名為“翊坤宮”的戰(zhàn)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