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林鳶,是在第三天。
我們沒吵架,也沒決裂。只是她說要往更深處查線索,我知道自己跟不上,也不想拖她。
她也沒挽留。只是扔了我一個儲物符,淡淡道:“你別死太早?!?/p>
我點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秘境里時空詭異,日光浮動,有時候像天剛亮,有時候像黃昏剛沉。我像是在一個未加載完成的世界里游蕩,辨不清路,也辨不清方向。
直到我看到他。
沈珣站在一塊浮石之上,白衣勝雪,神色未變,仿佛這一切從未發(fā)生。
他眉眼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甚至比我記憶中還清晰。他靜靜站在那里,像是等了很久。
我腳下一頓,喉嚨像被什么勒住,竟一時沒說出話。
“音音,”他看見我時,喚得極輕,“你怎么才來?”
我沒有動。
他卻已經(jīng)邁步過來,動作不疾不徐,像是怕我受驚。
“你怎么會一個人?”他輕聲問,語氣像早春吹過湖水那樣輕柔,“秘境危險重重,你怎么也不多帶幾人?”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已經(jīng)走近了。
“身上都是傷?!彼櫰鹈迹抗饴湓谖壹缟系难叟c右手指節(jié)的裂口,“你沒好好照顧自己?!?/p>
他說這話時,語氣里沒有指責(zé),只有心疼。
我僵硬地站著,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
我記得他也是在玄霄掌刑大殿上看著我跪著的。那時他一句話都沒說,只站在角落,袖口都沒動一下。
可現(xiàn)在他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甚至開口就喊我“音音”。
“傷口有毒。”他伸出手,指腹輕輕碰了碰我衣袖邊緣,“讓我看看。”
“……不用。”我往后退了一步。
沈珣動作一頓。
他卻沒有表現(xiàn)出不悅,只是抬起頭,看著我,聲音低得像嘆息。
“你還是怪我?!?/p>
“不怪?!蔽掖瓜卵郏曇舻脦缀趼牪灰?,“我早就不怪你了?!?/p>
我說得真誠。
我沒有力氣怪誰,也沒資格。
他忽然伸手,一把把我輕輕拉進(jìn)懷里。
動作太快,又太穩(wěn)。
我沒有掙扎,也不是因為情感,是因為身體根本沒能及時做出反應(yīng)。
他懷抱很暖,呼吸均勻,掌心輕輕按在我背上,像怕我會碎一樣。
“音音,”他在我耳邊說,“你變了很多。”
我在他懷里僵著,一動不動。
“以前你受傷從來不肯讓人碰,現(xiàn)在也不罵我了。”他聲音柔和,“是不是太累了?”
我嘴唇抖了一下,竟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有人欺負(fù)你了?”他低聲問,“是誰?”
“……沒人?!蔽?guī)缀跏潜灸艿鼗卮?,“我不值?dāng)被誰欺負(fù)。”
他忽然收緊了手臂。
“誰說的?”他聲音一下低了下來,帶著難以察覺的情緒波動,“誰這么說你了?”
我搖了搖頭,聲音悶在他胸口里。
“很多人……都這么說。”
“不是一個。”
我不想哭的。
可眼淚還是掉下來了。
他抱著我,手掌一下一下地拍著我的背,像哄小孩。
我忽然很想就這么一直站著。
就這幾分鐘。
別想太多。
哪怕是假的,我也裝不出來不在意。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
只知道淚水一旦落下,像是塌了閘的水庫,根本止不住。
沈珣沒有松手,也沒有開口。他只是一直站著,像一道不容打擾的屏障,把我安穩(wěn)地困在里面。
直到我慢慢止住了抽噎,他才輕輕問了一句:“你冷不冷?”
我點了點頭。
其實沒有冷,是累。
他看懂了我的反應(yīng),卻沒揭穿,只解下了外袍,披在我身上。
“跟我來,”他說,“這里靈氣紊亂,不適合久留。”
我沒有問他為什么會在這里,也沒有問他是不是早就在等我。
我太累了,連疑心都沒力氣生。
他帶我走過幾道隱晦結(jié)界,穿過數(shù)條裂縫纏繞的靈脈線,最后在一處山體中打開一間隱藏的石屋。
那屋不大,卻極干凈,靈氣穩(wěn)定,墻角點著一盞很小的靈火燈。
他讓我坐下,從儲物袋中拿出藥具、清水、繃帶。
動作很慢,很穩(wěn)。
他一直是個極細(xì)致的人,哪怕是在我尚未入門時,為我點脈都從不出錯。
我低頭看著他的手,忽然恍惚。
有一瞬間,我差點以為自己還在玄霄,還在那個只需要練功、抄經(jīng)、等著師父表揚的歲月里。
沈珣捧起我的右手,指腹輕輕在我掌心摩挲。
我下意識想縮。
他卻抬眼看我一眼:“我在幫你清毒?!?/p>
我僵了一下,沒再動。
他的手很溫,像靈火一樣,細(xì)密地探過我手上的裂口與舊疤。
“你小時候不哭,不鬧。那時候我總覺得你會撐下去?!?/p>
我咬緊牙。
他動作極輕地為我擦去手背上的血,指尖滑過一道燒傷痕時,停了片刻。
“這個……是在秘境里傷的?”
“嗯?!?/p>
“誰下的手?”
我沒有答。
沈珣忽然笑了一下,低頭輕聲說:“看來你最近遇到的人,都沒有我好。”
“我曾以為你恨我。”
“可你現(xiàn)在還肯讓我碰。”他聲音低沉,“音音,我是真的高興?!?/p>
我沒法說話。
情緒太重了,沉得我連“不是”都說不出口。
他的每句話都像是在把我拼起來。
他沒指責(zé)我,也沒寬恕我。
他只是像一個永遠(yuǎn)不會生氣的長輩、朋友、親人、師父,什么身份都能扮。
我終于沒忍住,聲音啞得像在喉嚨里刮刀子:
“師父……”
他抬頭,眼里泛起一點微光:“嗯?”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開口,只覺得一出口,像是心底那個被扼住了太久的自己,終于裂開了一道縫。
我鼻尖一酸。
沈珣起身,走到我背后,語氣輕柔:
“閉上眼,我?guī)湍阏{(diào)息一下。”
“你剛才氣血翻涌太厲害,會留下暗傷?!?/p>
我照做了。
我很少聽從別人,但這一刻,我真的太累了。
沈珣坐在我身后,隔著一層薄衣,手掌貼上我的脊背。
那掌心有靈力波動,一下一下,如水般沿著脈絡(luò)滲進(jìn)來,極緩,極穩(wěn)。
我一開始只是覺得暖。
那種暖不像是火焰,更像是有人將手掌覆在你肩上,替你接下一切風(fēng)雪的暖。
我沒出聲,只默默閉上眼。
可漸漸地,我開始察覺到一點奇怪。
我的指尖,開始輕微發(fā)麻。
那不是氣血不暢的麻,也不是傷口結(jié)痂的痛感。
而是……一種被“牽引”的感覺。
像是靈識在水中晃蕩,有一根細(xì)不可見的絲線,正從識海深處繞出,一圈圈將某個“念頭”收攏。
“放松?!鄙颢懙吐曊f。
他的聲音很低,像怕吵到我,呼吸也極穩(wěn),落在我耳后,帶著微涼的氣息。
我還沒開口,他忽然抬手,從背后探過來,捧住了我的臉。
拇指在我耳后輕輕按了一下。
“這里堵得厲害?!彼Z氣溫柔,“頭是不是暈?”
“……有一點?!蔽胰鐚嵒卮?。
他動作輕得像羽毛,指腹在我頸側(cè)滑了一道,隨后順著頸后線條,重新回到我肩上。掌心貼著我肩胛骨的位置,稍稍用了點力。
我的呼吸被他牽著,慢慢綿長下來。
就像……我整個人都落在了他手心。
“這兩日是不是總做噩夢?”他問。
“嗯?!?/p>
“是不是總感覺,有人盯著你?”
我睜眼:“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下:“你識海被撕開過一次,沒愈合好,幻覺和夢魘會自己找過去?!?/p>
“……那你能修好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捧起我的右手,指腹輕輕在我掌心摩挲。
那一瞬間,我?guī)缀跬藛栴}。
“音音,”他低聲喚我,“閉上眼,信我?!?/p>
“我不會再讓你怕。”
我閉了眼。
他的指尖從我手心沿著經(jīng)脈一路上滑,停在我脈門處,輕輕按住,像是在聽我心跳。
下一瞬,他另一只手貼住我后心,靈力再次渡入,溫潤得像春水。
可我突然察覺到了一絲不對。
像是被什么東西“標(biāo)記”了。
但沈珣的手始終溫柔,沒有半點殺意。
我喉嚨動了動,卻沒有問出口。
我想說“你做了什么”,卻又說不出口。
他沒有催我,甚至微微俯身,將額角輕輕貼在我的發(fā)頂,低聲呢喃:
“好了?!?/p>
“以后你一個人,也不會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