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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隱嶺的夜風(fēng)總帶股潮氣,吹進(jìn)衣領(lǐng)里像人手冰涼。

我們找到謝無眠的時(shí)候,是在嶺西一處舊神祠后。神像早沒了,只剩半塊石碑,橫在藤蔓里,像尸骨落了臉。

謝無眠盤腿坐在碑前,看起來已經(jīng)睡過一覺,頭發(fā)還亂著。他看我一眼,眼皮都沒抬高。

“喲,沒死?”

我沒理他。

“你怎么找到這兒的?”他問。

“圖帶我過來的。”我說。

謝無眠抬起一點(diǎn)眼角,語氣輕飄飄:“你這圖,還能當(dāng)狗使喚了。”

我沒接話,只坐下,從袖里取出那卷天遺圖。它比我記憶里更沉了些,像是這幾日跟我奔逃,也學(xué)會了什么叫提防。

“這圖會動?”

“它不總動?!蔽艺f,“它……偶爾像知道我要去哪。”

“是它知道,還是你心里本來就想去?”林鳶忽然問。

我愣了一下。

她的眼神不兇,卻盯得極準(zhǔn)。像是早知道我在躲,只是沒拆穿。

我垂下眼。

火光在圖上晃了一下,映出一點(diǎn)褪色的金紋。我忽然覺得,藏著也沒用。她們都不是傻子。而我——已經(jīng)沒有再換一撥人的力氣了。

我收好圖,低聲道:“我叫蘇音?!?/p>

謝無眠一頓。

林鳶眼神稍緊了一瞬,但沒說話。

我繼續(xù)道:“玄霄宗棄徒。被廢了靈根,逐出山門的那種。”

這話一口氣說完,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林鳶看著我,沒有動。

謝無眠咂了咂嘴:“哦,情蠱那個(gè)?”

我輕輕點(diǎn)頭。

“你還活著,挺難得。”

我沒有接他話,只低頭撥了撥圖邊沿那條線。

沉默拉了一會。

林鳶忽然道:“天遺圖,是誰給你的?”

我搖頭:“不知道,我發(fā)現(xiàn)的時(shí)候它就在我的包袱里?!?/p>

林鳶終于垂了眼,像是承認(rèn)了這份信任,又像默認(rèn)了一種歸屬。

沒人再說話了。

我低頭,手掌攤開那卷圖,圖面上本該沉寂的紋絡(luò)忽然泛起一絲微光,朝著祠后的青石縫處緩緩蜿蜒。

像一滴水,落在了什么熟悉的地方。

我站起來,順著那道微光走過去。

石縫間夾著的,是一枚斷片。

巴掌大,邊緣卷裂,像是從什么整物上撕下來的一角。表面光滑如玉,圖紋卻與我手里的那一卷,一模一樣,只是顏色更暗,像沉血染過。

我伸手去碰。

指尖剛觸到殘片,天遺圖忽然震了一下,卷面翻飛,一道光紋倏地抽出,主動纏上那塊殘圖。

下一瞬,殘圖“啪”一聲吸附其上,原本模糊的脈絡(luò),瞬間亮了半卷。

林鳶猛然站起,手已經(jīng)摸上劍柄。

謝無眠低低地吹了個(gè)口哨,像在笑,也像在罵:“這可真不是尋常人的命。”

我回頭。

林鳶正死死盯著那圖,眉目如刀。

“你早知道殘圖才此?”她問。

“我不知道?!蔽艺f,“它自己帶我來的?!?/p>

她不信我。但她也沒動手。

謝無眠懶洋洋地站起,拍拍手掌上的灰,走到我們中間。

“別吵了,”他說,“圖既然拼好了,那就下一步唄?!?/p>

“秘境?!绷著S冷聲說。

我點(diǎn)頭。

風(fēng)從林隙穿過,圖面浮光收斂,又歸于寂靜。可我能感覺到,它比之前更活了些——像一只睡太久的獸,終于嗅到了熟味的血。

我們誰也沒說話。

只是望著它。

望著那張圖終于露出了更多的面貌。

它終于,不再只屬于過去。

楓隱嶺的夜比人更難捉摸。樹影長得像刀,風(fēng)拐了三彎,才從廟口鉆進(jìn)來,細(xì)碎如絲。

破廟坐落在山嶺轉(zhuǎn)口,原是鎮(zhèn)山用的小廟,年久荒廢,只剩一尊沒頭的泥神和幾根撐得住風(fēng)雨的柱子。

林鳶坐在門邊,眼睛閉著,手卻一直搭在劍柄上。謝無眠靠著墻角打盹,扇子橫扣在臉上,像是天塌了也不打算醒。

我窩在最里側(cè),舊蒲團(tuán)底下墊著圖,那東西一夜不動,卻熱得像藏了一堆話不肯說。

我不是睡著的。只是閉著眼,懶得說。

可就在半夢半醒之間,我忽然感覺到了那股氣息。

太熟了,熟到骨頭先冷了一寸。

那股氣息落得很輕,像從云間落下,不帶一絲風(fēng)。

我睜不開眼,但我知道——他來了。

不是夢。

那氣息太真,真得像我小時(shí)候每一次走錯(cuò)了訣、走火入魔時(shí),他站在我背后按住我心口的掌心。

現(xiàn)在那掌心落在我臉側(cè)了。

指尖涼,輕輕地掃了一下我的眉尾,又像猶豫了一瞬才沿著顴骨撫下。

我心跳慢了半拍,又快了一拍,手指悄悄壓緊了藏圖的位置。

他什么也沒說。

他只摸了摸我。

像是怕我醒,又像是確定我還活著。

那一瞬間我有些恍惚。

他摸我的時(shí)候很輕,輕得不像真的人,像夢里的人,像一碰就會碎掉的幻覺。

可我知道——他是真的。

我沒有睜眼。

他也沒再靠近。

只是過了兩息,他抽回了手,在我身前停了一瞬,像是要說話,卻最終什么都沒留下。

他轉(zhuǎn)身走了。

腳步很輕,像他從不曾來過。

我睜開眼。

夜太深,火堆已經(jīng)熄了,林鳶那邊風(fēng)聲未起,謝無眠還在小聲打鼾。

我把手放在臉側(cè)。

那里還留著余溫,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正好是他指尖按下的位置。

不知是夢境還是真實(shí)發(fā)生過

廟里那點(diǎn)余溫在我掌心停了很久?;饹]了,風(fēng)又吹進(jìn)來,我才低頭披上外袍,悄悄出了門。

月在云后,楓隱嶺的林子黑得像沒人來過??葜Χ啵壬先タ┲┲?,像踩在骨頭上。

我走得慢,每一步都像知道該往哪兒去。

我在林子深處看見他了。

沈珣站在一棵楓樹下。

他沒回頭,只淡淡道:“你果然會來?!?/p>

我站住,沒有答話。

風(fēng)吹起他衣角,輕飄飄地繞在枝葉間。我看不清他臉,只覺得那背影比記憶里更安靜,安靜得讓我不知是更想靠近,還是轉(zhuǎn)身走開。

“我吵醒你了?”他終于轉(zhuǎn)過身。

我低頭看地,不想對上他眼神。

“你為什么來?”我問。

他道:“路過。”

我低頭笑了一下。

他說謊都不認(rèn)真,怕我信,也怕我不信。

“你變了。”他忽然說,“以前見我,總是先喊師父?!?/p>

“現(xiàn)在不是了?!?/p>

“是?!彼D了頓,“不是了?!?/p>

“天遺圖在你身上?”

“你想問什么?”我抬眼看他。

他沒答,只走近兩步,目光落在我袖間藏圖的位置。

風(fēng)吹過我發(fā)梢,他忽然伸手,像是要替我理一下,卻在離我臉還有寸許時(shí)停下了。

我沒動。

“你怕我?!彼f。

我看著他,沒接。

“你怕我靠近你,是因?yàn)榕挛乙仓皇菫榱藞D?!彼f得很輕,語氣卻像刀。

我心頭一顫,嘴唇抿得發(fā)白。

“可你明明知道,”他說,“如果我真是為了圖——我不需要和你說一句話。”

我張了張口,還是沒說話。

“你是不是很恨我?”他問。

我別開眼,輕聲說:“我不敢?!?/p>

“為什么不敢?”

“你是我?guī)煾浮!蔽业偷偷馈?/p>

“現(xiàn)在不是了。”

我心頭一震。

他說這話時(shí)太平靜,像是在說一件與他無關(guān)的舊事。。

原來他早就不認(rèn)我了。

不是今晚才不認(rèn),是從我被逐出山門、靈根盡廢那日起,他就已經(jīng)把我放棄了。

只是我自己,一直不肯承認(rèn)。

我一直以為,只要我不說、不問、不哭,他總還會是我記憶里的那個(gè)人。

可現(xiàn)在他告訴我:不是了。

他不是了。

不是師父了。

我喉頭發(fā)緊,眼睛干澀得像要裂開。

他不再多說什么。

只是轉(zhuǎn)身走回黑暗里,像是從未打算奪走天遺圖,只想看看我拿著它會走到哪一步。

我站在那里很久。

我一句都沒問。

我怕我問了,他就不會再回頭。


更新時(shí)間:2025-06-24 11:17: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