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深處,沒有風,沒有光,只有死寂的巖石與凝固的黑暗。
這里連時間都仿佛被凍結(jié)在五百年前那一刻。我,玄奘,或者說,
此刻這具軀殼里蘇醒的某個更古老、更破碎的存在,正一步步踏入這絕望的淵藪。五百年前,
那是我親手落下的佛印,五指如山,鎮(zhèn)鎖乾坤。五百年的風吹日曬,五百年的雷劈電灼,
那山壁上銘刻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依舊金光流轉(zhuǎn),刺痛著我的眼,
更灼燒著我剛剛拼湊起來的、混亂不堪的心魂。它像一道巨大的、永不愈合的傷口,
刻在大地之上,也刻在我的骨頭縫里。腳下的碎石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著整個須彌山。指尖劃過冰冷粗糙的山巖,
觸到那層微弱卻異常堅韌的金光禁制,瞬間,
一股冰冷的、帶著神圣審判意味的力量反噬而來,震得我手臂發(fā)麻,幾乎站立不穩(wěn)。
這是當年“我”布下的封印,此刻卻成了橫亙在我與那個被囚禁者之間最深的鴻溝。
“……悟空?!蔽业穆曇舾蓾孟袷莾蓧K砂礫在摩擦,在這死寂的深淵里微弱地散開,
瞬間被無邊的黑暗吞沒。沒有回應。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心口的位置,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擰絞,痛得我彎下腰,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僧衣。
那痛楚并非來自肉體,而是源于靈魂深處剛剛被撕開的血淋淋的真相。
無數(shù)混亂的碎片在我識海中尖嘯、沖撞——九世輪回!九次西行!每一次都披著虔誠的袈裟,
每一次都走向既定的死亡終點!金蟬子那張悲憫含笑的臉龐,在記憶碎片中扭曲、變形,
最終化為一張貪婪的巨口,吞噬著每一世“我”獻祭的虔誠,
吞噬著沿途無數(shù)生靈的氣運香火!原來,我從來不是取經(jīng)人,
只是被精心飼養(yǎng)、反復收割的祭品!每一次的“功德圓滿”,
不過是金蟬子餐桌上又一道豐盛的血食!而那個猴子……記憶的洪流猛地沖開最堅固的閘門,
最后的、也是最慘烈的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靈魂上!靈山腳下,佛光普照,
梵音繚繞,卻透著一股冰冷的死寂。我跪在冰冷的琉璃磚上,額頭緊貼著地面,卑微如塵埃。
五百年的取經(jīng)路,風霜雨雪,妖魔險阻,未曾讓我彎下脊梁,此刻,
為了一個被諸佛厭棄的“妖猴”,我舍棄了所有的尊嚴?!扒蠓鹱骈_恩!求佛祖開恩!
”我的聲音嘶啞,一遍遍重復著,回蕩在空曠莊嚴的大殿前,渺小得可憐。
端坐蓮臺之上的佛祖,面容籠罩在萬丈祥光之中,慈悲而遙遠。他的聲音宏大,無悲無喜,
如同天憲:“玄奘,你為這頑劣猢猻,已跪了七日七夜。他野性難馴,屢犯天條,
攪擾三界安寧,五指山已是法外開恩?!薄安唬》鹱?!”我猛地抬頭,眼中布滿血絲,
絕望地嘶喊,“悟空他……他護我一路西行,雖有頑劣,卻從未真正傷及無辜!他心中有火,
亦有善!求佛祖再給他一次機會!弟子愿以所有功德……”“玄奘!”佛祖的聲音陡然嚴厲,
蘊含著無上威嚴,震得我神魂欲裂,后面的話硬生生堵在喉嚨里。那宏大的目光垂落下來,
帶著審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看透宿命般的漠然:“圣僧此去欲何?”我渾身一震,
仿佛被那道目光剝?nèi)チ怂袀窝b。心底那份不顧一切的瘋狂,在絕望的催生下破土而出,
瞬間壓倒了所有恐懼。我挺直了跪著的脊梁,迎向那至高無上的佛光,一字一句,
清晰得如同金鐵交鳴:“踏靈山,救徒兒!”“若失敗了呢?”佛祖的聲音依舊宏大,
卻帶上了一絲奇異的、近乎嘆息的意味。那嘆息,仿佛是早已寫定的結(jié)局。所有的退路,
所有的權(quán)衡,都在這一刻化為灰燼。眼前只剩下五指山下那雙桀驁卻清澈的金色眼瞳,
只剩下記憶中他為我擎起金箍棒、擋在漫天妖魔身前的背影。我閉上眼,再睜開時,
眼底只剩下焚盡一切的決絕:“那便一去不回!”“阿彌陀佛?!币宦曈崎L的佛號響起,
帶著無邊的悲憫,也帶著最終審判的冷漠。下一個瞬間,整個靈山的光線驟然扭曲、壓縮!
空氣變得如同凝固的金剛石,沉重得要將我的骨骼壓碎!一只遮天蔽日的金色佛掌,
毫無征兆地在我頭頂上方凝聚成形。掌心紋理清晰如山川溝壑,
散發(fā)著滅度一切、鎮(zhèn)壓萬古的恐怖氣息!那不是掌,那是整個天道的意志化身!五指山!
又是五指山!熟悉的、令人絕望的鎮(zhèn)壓之力!我目眥欲裂,想要嘶吼,想要掙扎,
但身體和神魂都被那無形的偉力死死禁錮在原地,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代表無上權(quán)威與懲罰的五指巨掌,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
朝著我身后那個小小的、同樣被禁錮的身影——孫悟空,轟然壓下!“不——?。?!
”我的靈魂在無聲地尖嘯。時間仿佛被拉長成粘稠的毒液。
我看到悟空被那股滔天的佛力死死按在地上,動彈不得。他奮力地昂著頭,
那張總是寫滿桀驁與嬉笑的猴臉上,
此刻只有不屈的憤怒和……一絲讓我心膽俱裂的、看向我的擔憂?
就在那五指巨掌即將徹底合攏、將他永世鎮(zhèn)壓的剎那,一道刺目的金光猛地從他頭頂爆發(fā)!
是他頭上那個金箍!那個當年由我親手為他戴上,號稱能“定心猿”的緊箍兒!此刻,
它不再是束縛,而是化作了最殘忍的刑具!在無上佛力的催動下,那金箍驟然收緊!
勒進皮肉!勒進骨骼!“呃啊——!”悟空發(fā)出了一聲凄厲到無法形容的慘嚎,
那聲音如同瀕死野獸最后的悲鳴,瞬間刺穿了我的耳膜,直抵靈魂深處!咔嚓?。?!
一聲清晰得令人頭皮炸裂的骨骼碎裂聲響起!我清晰地看到,在悟空奮力仰起的頭顱正上方,
那堅硬無比、曾大鬧天宮而不損分毫的天靈蓋,在金箍與佛掌雙重偉力的碾壓下,
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瞬間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然后,猛地向內(nèi)塌陷、碎裂!
鮮血混合著一些難以名狀的、閃爍著微弱金光的東西,猛地從他崩裂的天靈處噴濺而出!
如同最殘酷的煙火,在神圣的佛光下凄厲綻放!
那雙總是燃燒著火焰、充滿生命力的金色眼瞳,在那一剎那,光芒徹底熄滅了。所有的桀驁,
所有的靈動,所有的擔憂……如同燃盡的余燼,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空洞、死寂的灰白。
最后映入我視野的,是他碎裂頭顱上,那最后一絲凝固的、朝著我方向的……牽掛?嗡——!
我的大腦里仿佛有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被這極致血腥、極致殘酷的畫面狠狠撥斷!
又像是一道積蓄了九世輪回、早已被遺忘的滅世狂雷,在靈魂的最核心轟然炸開!“啊——!
!!”五指山底死寂的黑暗中,我猛地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摳進冰冷的巖石縫隙里,
指甲瞬間翻卷斷裂,鮮血淋漓。喉嚨深處爆發(fā)出野獸瀕死般的嘶吼,那不是聲音,
是靈魂被活生生撕裂的劇痛!
眼前的一切——冰冷的山巖、流淌的金色梵文——都在劇烈地扭曲、旋轉(zhuǎn),
被一片猩紅所覆蓋!那猩紅,是悟空碎裂的天靈蓋里噴出的血!那猩紅,
是五百年前落印時他眼中最后的不解!那猩紅,更是九世輪回盡頭,金蟬子端坐蓮臺,
嘴角那一抹冰冷、貪婪、俯瞰眾生的笑意!記憶的碎片不再是涓涓細流,
而是決堤的滅世洪水,裹挾著滔天的怨毒與徹骨的冰寒,瞬間沖垮了所有虛假的屏障!
第一世,我是虔誠的行腳僧,跋涉萬里,倒在流沙河畔,被河妖撕碎吞噬前,
看到云端金蟬子眼中一閃而過的滿意。第二世,我是高德大僧,講經(jīng)說法,信徒如云,
卻在火焰山被焚燒成灰時,耳邊響起金蟬子若有若無的嘆息:“可惜,
火候尚差……”第三世、第四世……每一次“意外”的死亡,
都伴隨著金蟬子力量的詭異增長!每一次虔誠的供奉,都化作了滋養(yǎng)他貪婪本源的養(yǎng)料!
西行路,從來不是救贖之路,而是他精心編織的、通往至高神座的獻祭之路!……第九世,
我是玄奘。我收了一個桀驁不馴的徒弟,他叫孫悟空。他為我打碎攔路的妖魔,
為我驅(qū)散漫天的風沙,
為我頂撞漫天神佛……他將那顆被壓了五百年的、傷痕累累卻依舊滾燙的心,
毫無保留地捧給了我。而我,那個被蒙蔽的“我”,那個金蟬子完美的傀儡“我”,
卻親手給他戴上了金箍!最終,又眼睜睜看著他被那金箍勒碎天靈,被佛掌碾滅神魂!
只為了……只為了金蟬子那吞噬一切的野心!
只為了我這條被反復利用、反復收割的“功德”!
“嗬…嗬嗬……”劇烈的喘息如同破損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腑撕裂般的痛楚。
我蜷縮在冰冷的山巖上,身體因為極致的痛苦和滔天的恨意而劇烈抽搐。
溫熱的液體順著眼角滑落,那不是淚,是血!是心魂被生生撕裂后淌出的血淚!
“金蟬子……”牙齒死死咬在一起,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
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滿了刻骨的毒液與焚世的烈焰。這個名字不再是尊崇的師尊,
而是世間一切虛偽、背叛與貪婪的化身!是纏繞我九世、吸髓食肉的詛咒之源!
“悟空……”另一個名字從染血的齒縫間擠出,帶著無法形容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懊悔。
那個傻猴子!那個明明看透了一切虛偽、能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他本可以逍遙自在,
卻為了我這個“師父”,一次次撞得頭破血流!最終,連神魂都被碾滅在靈山腳下!
只因為……他要護我?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傻?!五指山底無邊的黑暗和死寂,
如同冰冷的潮水,試圖淹沒我燃燒的靈魂。但此刻,那冰冷的絕望,那深入骨髓的恨意,
那焚盡九霄的怒火,卻在我體內(nèi)前所未有地沸騰、凝聚、蛻變!
不再是取經(jīng)人玄奘的悲憫與軟弱。而是……覺醒的復仇者!
被九世血仇和唯一摯徒之死徹底點燃的復仇之魂!我掙扎著,
用血肉模糊的手掌撐著冰冷刺骨的山巖,一寸寸,極其艱難地重新站了起來。僧衣襤褸,
沾滿污泥與自己的血,身體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再次垮塌。但脊梁,卻挺得筆直!
如同刺向蒼穹的標槍!空洞的雙眼深處,一點幽暗得如同宇宙盡頭的火焰,猛地燃起!
那不是佛門的慈悲之光,而是焚盡一切的業(yè)火!是恨!是狂!
是向這滿天神佛、向那幕后黑手討還血債的滔天意志!“靈山……”干裂的嘴唇翕動,
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目光穿透層層疊疊的厚重山巖,
仿佛看到了那懸浮于九天之上、散發(fā)著無盡祥和金光、實則是最大陰謀核心的圣地。踏靈山,
救徒兒?不。此刻,我的心中再無“救贖”二字。唯有——踏碎靈山!血債血償!五指山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