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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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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后來去了一趟宋府。

宋家的小廝沒讓我見任何人,他直接把我領去宋式玉院子的書房。

書房開著窗,但是沒什么太陽,天空黑云壓城,一片風雨欲來。宋式玉點了燈寫奏折,看到我,他把筆一放,打量了我片刻。

我抬了眼睛看他:“你看著不像過得很好?!?/p>

宋式玉皮笑肉不笑地反唇相譏:“你也不賴?!?/p>

他比我赴任前更成熟了,我很難說這是一種什么變化。朝堂是個大染缸,宋式玉像是泡了很久,然后以一種泡發(fā)了姿態(tài)呈現(xiàn)在我面前。他的疲憊和威嚴都與日俱增,像是磨好的長刀。

至于我,我是那種泡了一半的,留在我身上的只有長久的疲憊。

“剛剛好,我還要問你點問題?!蔽易谒麑γ?,就像受審者和審問者,但是他好像更像是那個審問的人。我問他問題,像是在面對一個不愿意相信的難堪事實。

“湖廣總督貪墨案,那份證據(jù),”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可是嗓子忍不住地顫抖,就像是單薄地待在數(shù)九天寒的室外,連心肝脾肺都揪在一起,“是你嗎?”

告訴我,是你嗎?

那個在背后拿出那份證據(jù)的,那是你嗎?

宋式玉笑起來,又是那種非常虛假的笑意,像是陶瓷塑的假人娃娃。

“你為什么會這么問?”他回問我,語氣淡然得像是每次下棋時的詢問:“是什么讓你這么問的?”

“……”我張了張嘴,一時間說不出口。我想了很多,那三份虛假證據(jù)上面的標記,湖廣和朝堂、慕若昭,然后是夏嚴和徐澤,最后是我在做了偽裝的話本書皮上面的小標記,那么一個墨點,小小的還沒有指甲蓋大,原本我和他獨有的,現(xiàn)在被暴露出來的秘密。

“你知道答案還要來問我?。俊彼ζ饋?,笑意很淺,帶著感慨和心滿意足——他在滿足個什么真是莫名其妙——他說:“何必呢,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嗎?”

“一定要這樣求一個解答嗎,阿瓊?”他的語氣帶著惋惜。

“那好吧?!?/p>

“這是我最后一次告訴你原因了,”他又嘆了口氣,沒有看我,他看著身側(cè)纏枝黃銅的燈架子,半邊臉掩蓋在火光的陰影底下,火花搖晃出海浪似的陰影,有些落寞,“最后一次?!?/p>

“夏嚴實在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他嗤笑一聲,“他在湖廣的內(nèi)應得知你們寄出的是個可以打得他傷筋動骨的東西,所以提前留意截了下來,可是那手上是四份證據(jù),每份都相似卻不同,他無法分辨哪個是真的。”

“于是他找到了我,希望我出手說服你來幫他查看哪個是真的?!彼问接褡约憾加X得荒謬,說著說著笑起來,“你們保密做得可以,他甚至不知道郝嚴是后面接手的,實際上是你在查啊。”

“我告訴他,不需要那些啊,我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又何必假手他人呢?!?/p>

“于是他提出了一個交易?!彼问接癫[起眼睛,聳了聳肩:“他說,用吏部尚書和一個閣臣的位置來做交換吧。那個女人在上面太久了,她也應該下來了。”

“我答應了?!彼俅慰聪蛭遥⑿χ粗业难劬?,“于是我認出了那份真計,很簡單的事情。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你也得到升遷了,這不是好事嗎?”

“你為什么會這么憤怒?”他問我,甚至有些不解。我分辨不出是不是裝的了,“因為什么?你憑什么認為我不會和慕若昭站在對立面?”

“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孤軍作戰(zhàn)的朝堂,姚遠瓊?”

這個人看起來熟悉而陌生,我已經(jīng)看不出以前那個懷瑾握瑜少年的樣子了。

我聽到下頜骨骼的聲響,那是我咬緊的牙齒會發(fā)出的聲音。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天真得可憐,我不知道!

“其實單憑那么一個小罪證,慕若昭并不足以付出生命的,”他看著我,眼睛里是憐憫,是在憐憫我,也是在憐憫慕若昭,“真正想要她死的是誰?你早就想明白了不是嗎?”

他笑著感嘆:“這就是皇權(quán)啊?!?/p>

我看著他的笑,眨了眨眼睛,一剎那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瞠目結(jié)舌。

然后我也笑了起來,一種模仿他的笑容,完美的,親切的,溫柔的,嘲諷的,揚起嘴角時笑意不達眼底的模樣。

“對啊,這就是……”我喃喃著,仿若被仙人撫頂,“對啊。”

“我只是做了他所期望的事啊,”宋式玉斂袖,終于從那張?zhí)珟熞紊厦嬲玖似饋?,他走了過來,輕輕伸出手把我落在頰側(cè)的一縷發(fā)絲撩到耳后,就像有情的眷侶,“現(xiàn)在你也留在京城了,真好。”

“真好,”他的聲音貼在我的耳側(cè),引起一陣恐懼的戰(zhàn)栗:“我很高興你可以和我共享同一種痛苦?!?/p>

我終于抬起低垂著的頭看向他的眼睛。

啊,是這樣啊。

漆黑的瞳孔,昏暗的燭光,里面是無辜枉死者的尸骸。我想起宋式玉曾經(jīng)在信件里面寫過的杭州水災,發(fā)現(xiàn)他和我的人生軌跡在某一刻重合得天衣無縫。

啊,原來是相同的痛苦啊。

所以你變成了這個樣子了是嗎?

你這個瘋子。

“還好,還好,我還以為……”我合上眸子,一瞬間釋然開來,一念頓覺天地開,我呵出一口一起,也朝著他笑,“還好我們本來也就沒有什么感情?!?/p>

“是啊,還好我們本來也就沒有什么感情?!彼问接襦刂貜土艘槐?,然后他對我說。

“以后別來了,阿瓊。”他和顏悅色地說:“為了你,也為了我?!?/p>

我也微笑著看向他,最后輕輕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從始至終都沒有那么復雜,歸根到底是利益所致的交易,宋家是宋家,宋式玉是宋式玉,我是我,慕若昭是慕若昭,每個人都標好了相應的價碼。到頭來那些千絲萬縷如同蛛網(wǎng)的關系在白骨累累的政治場上也像蛛網(wǎng)一般易碎,沒有誰一定會堅定不移站在身邊。

只是交易而已,我不是不可被放棄的那個,或許從我進入應天府的那一刻、不,或許更早,或許我從我站在慕若昭那邊的時候就被宋式玉拋棄了。對于宋式玉來說,他只要爬得夠高,就達到目的了,至于手段,那無所謂了。

人要學會看結(jié)果啊,這個結(jié)果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不是嗎。至于我的感受,年少的情誼,還有關系,那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嗎?

于是我輕輕推門出去,又輕輕把門搭上,就像一陣煙,一輪鏡花水月的倒影,一片霧靄。

我沒有再見任何人。

我回去了,去那個屬于戶部侍郎的御賜府邸。離著宋家很遠,我住城西頭,君居城東尾,兩兩不相見,也很好。

就是這樣,很簡單的一件事和分裂開的一家人。

誰都沒有錯。

只是時間變?nèi)诵亩?,到底誰沒有變呢?誰知道呢?

我怎么知道?


更新時間:2025-06-23 20:2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