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診所深處的隔間,被一塊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的厚帆布簾潦草地分隔出來。這便是森鷗外口中的“家”。
簾子后面,空氣更加凝滯。濃烈的消毒水味混合著灰塵和一種陳年木頭朽壞的氣息,頑強(qiáng)地鉆進(jìn)鼻腔。
空間比外面更加狹小,一張窄小的行軍床靠墻放著,上面鋪著一層薄薄的、同樣洗得發(fā)白的褥子。
一張搖搖晃晃、漆皮剝落的小木桌緊挨著床腳,桌面上空空蕩蕩,只放著一個缺了口的搪瓷杯。
角落里堆著幾個同樣陳舊的木箱,權(quán)當(dāng)儲物之用。唯一的光源,是墻壁高處一個狹小的、蒙著厚厚污垢的氣窗,吝嗇地透進(jìn)幾縷橫濱夜晚渾濁的光線。
藤原凜音抱著她那僅存的半截硬紙文件夾,蜷縮在行軍床最靠里的角落,脊背緊緊貼著冰冷粗糙的磚墻。
單薄的舊連衣裙無法抵御深秋的寒意,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發(fā)抖。
她像一只誤入陷阱的幼獸,將所有的警戒都調(diào)動到了極致,沉默地打量著這個暫時的“巢穴”,更警惕地觀察著隔簾外那個男人模糊的身影。
簾子并未完全拉嚴(yán),一道縫隙透進(jìn)外間昏黃的燈光。
森鷗外正背對著隔間,站在那張充當(dāng)問診臺的舊木桌前。
他微微低著頭,動作從容而專注,手里握著一塊干凈的軟布,正反復(fù)擦拭著某樣?xùn)|西。
昏黃的光線落在他瘦削的肩背和沾著不明污漬的白大褂上,勾勒出一種奇異的靜謐感。
金屬摩擦的、極其細(xì)微卻異常清晰的“沙沙”聲,透過布簾的縫隙傳了進(jìn)來。
凜音的目光瞬間銳利如針。她太熟悉這個聲音了——前世在醫(yī)學(xué)院的手術(shù)器械準(zhǔn)備室,無數(shù)次聽過。
那是金屬器械,尤其是……手術(shù)刀,被精心保養(yǎng)時發(fā)出的獨特聲響。冰冷,鋒利,帶著一種剝離生命的專業(yè)感。
她抱緊懷里的文件夾,硬殼的邊緣硌著胸口,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痛感,卻奇異地讓她混亂的心跳稍稍平復(fù)。
在這個朝不保夕的鐳缽街邊緣,一個落魄的“醫(yī)生”,在深夜寂靜中反復(fù)擦拭他的手術(shù)刀?這畫面本身就充滿了無聲的威懾。
他在擦拭武器,也在擦拭他的耐心和掌控力。
凜音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寒意從脊椎蔓延開。
“凜音醬?!?/p>
溫和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響起,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打破了隔間內(nèi)死寂的緊張。森鷗外不知何時已轉(zhuǎn)過身,輕輕掀開了隔簾的一角。
他并未完全走進(jìn)來,只是站在那里,身影被外間的燈光勾勒出一個高瘦的剪影,如同黑暗中蟄伏獸類的眼瞳。
他的目光精準(zhǔn)地落在凜音身上,尤其是她包裹著繃帶的左臂。
“傷口……還疼嗎?”他輕聲問,語氣自然得像一個真正的、擔(dān)憂女兒傷勢的父親。
那擦拭得光可鑒人的手術(shù)刀,早已不見蹤影,仿佛剛才那冰冷的“沙沙”聲只是凜音的錯覺。
凜音下意識地?fù)u頭,動作有些僵硬。喉嚨深處殘留的灼痛和撕裂感,卻在她搖頭的瞬間被牽扯得更加鮮明,如同吞下了一把滾燙的沙礫,讓她忍不住蹙緊了眉頭,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抽氣。這細(xì)微的反應(yīng)沒能逃過森鷗外的眼睛。
“喉嚨不舒服?”他微微歪頭,赤瞳中的探究一閃而逝,快得讓人抓不住,隨即又被溫和覆蓋。
“過度驚嚇和……嗯,大聲呼喊,有時候會傷到聲帶。別擔(dān)心,休息幾天就會好的?!?/p>
他解釋得合情合理,仿佛她喉嚨的異樣真的只是因為那聲“求救”的呼喊。
“愛麗絲醬已經(jīng)睡了?!?/p>
他側(cè)身示意了一下外間角落那張蒙塵的舊沙發(fā),上面蜷縮著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懷里緊緊抱著兔子玩偶,呼吸均勻,似乎真的陷入了孩童的安眠。
“你也該休息了,小家伙。在這里,暫時是安全的?!?/p>
他放下布簾,那點昏黃的光線被重新隔絕在外,狹小的隔間徹底陷入黑暗,只有氣窗透進(jìn)的微光勉強(qiáng)勾勒出物體的輪廓。
“晚安,凜音醬?!?/p>
溫和的告別聲隔著布簾傳來,腳步聲隨之響起,他似乎走到了診所的另一端,然后一切歸于沉寂。
安全?
凜音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身體依舊僵硬地蜷縮著。
安全這個詞,在這個男人口中說出來,本身就帶著巨大的諷刺。
隔簾外是擦拭手術(shù)刀的前軍醫(yī),隔簾內(nèi)是來歷成謎的異能幼女。
這所謂的“家”,更像一個精心布置的觀察箱。
她強(qiáng)迫自己放松緊繃的肌肉,小心翼翼地躺下,薄薄的褥子根本無法隔絕行軍床鐵架的冰冷堅硬。
她將那個破損的文件夾珍而重之地放在枕邊,指尖眷戀地拂過被撕裂的邊緣和被污泥玷污的封面。
莫扎特柔板的碎片,野狗猙獰的狂笑和惡毒的嘲弄——“藤原大小姐”、“廢物”、“抱著你的狗屁藝術(shù)下地獄去吧!”——這些聲音如同跗骨之蛆,在死寂中反而越發(fā)清晰,反復(fù)撕扯著她的神經(jīng)。
身份的巨大落差,珍視之物的被玷污,姓氏承載的未知重量與此刻卑賤處境的荒謬反差……還有那股失控的、差點撕裂她喉嚨的力量……絕望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洶涌而來,幾乎要將她溺斃。
身體明明疲憊到了極點,意識卻在驚惶和混亂的記憶碎片中沉沉浮浮。
前世的醫(yī)院病房、無影燈、消毒水氣味,與鐳缽街的腐臭、野狗的獰笑、玻璃窗爆裂的刺耳聲響、三個混混瞬間僵直的詭異畫面……混雜著《文豪野犬》漫畫中關(guān)于這個男人的冷酷片段——港口Mafia首領(lǐng)的寶座、棋盤上的棋子、被舍棄的“最優(yōu)解”、織田作之助倒下的身影……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和聲音在她腦海里瘋狂沖撞、攪動。
“廢物……藤原大小姐……下地獄去吧!”
“最優(yōu)解……”
“呃……?。。?!”
玻璃爆裂聲……
手術(shù)刀冰冷的反光……
森鷗外鏡片后審視的赤瞳……
“不——!”
一聲無聲的吶喊在凜音的靈魂深處炸開!
嗡——?。?!
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繃緊到極致的弦,在她瀕臨崩潰的精神核心驟然崩斷!
一股冰冷、粘稠、帶著絕對意志的力場,以她蜷縮的小小身體為中心,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無形漣漪,猛地向四周擴(kuò)散開去!沒有聲音,卻比任何巨響更令人心悸!
【心音共振·強(qiáng)制靜默】!
隔間內(nèi),空氣瞬間凝固。
行軍床鐵架因身體細(xì)微顫抖而產(chǎn)生的、幾乎聽不見的微弱吱呀聲,消失了。
隔簾布料纖維最輕微的摩擦聲,消失了。
甚至連她自己急促而壓抑的呼吸聲、擂鼓般的心跳聲,都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瞬間扼住,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厚重冰冷的水銀,灌滿了這狹小的空間,沉重地壓在她的耳膜和心臟上!
隔簾外,診所另一端,那張舊木桌旁。
幾乎在死寂降臨的同一剎那,森鷗外擦拭著另一把手術(shù)刀的手指,驀然頓住。
他并未回頭,只是微微側(cè)耳,鏡片后的深紅色瞳孔在昏暗中驟然收縮,如同捕捉到稀有獵物的鷹隼,瞬間爆發(fā)出驚人的銳利光芒。
那光芒里沒有驚詫,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冰冷的興奮和……確認(rèn)!
果然!不是偶然!
他無聲地、極其緩慢地勾起唇角,那是一個純粹屬于獵食者的、飽含興味的笑容。他放下手術(shù)刀,動作輕盈得像一片羽毛落地,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然后,他站起身,如同融入夜色的黑豹,悄無聲息地向著隔簾的方向走去。
布簾被一只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無聲地掀開。
森鷗外站在隔間入口,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氣窗透進(jìn)來的所有微光,將整個隔間籠罩在他投下的、更具壓迫感的陰影里。他低頭,冰冷的目光如同精準(zhǔn)的手術(shù)刀,落在行軍床上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凜音依舊蜷縮著,身體在薄被下繃得死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她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因噩夢的驚悸而劇烈顫抖,額頭上沁出細(xì)密的冷汗,小臉在昏暗中一片慘白。
她顯然并未清醒,完全沉浸在巨大的精神波動中,無意識地發(fā)動了異能。
森鷗外靜靜地凝視著她,金瞳在黑暗中閃爍著評估和計量的幽光。
他沒有立刻喚醒她,反而像是在欣賞一件剛剛展現(xiàn)出驚人潛力的實驗品。
幾秒后,他才緩步上前,在行軍床邊蹲下。
陰影徹底將凜音籠罩。他伸出右手,動作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顫抖,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帶著屬于夜色的微涼,精準(zhǔn)地、輕輕地按在了凜音纖細(xì)脖頸的一側(cè)。
指尖下,頸動脈正在薄薄的皮膚下劇烈地搏動,頻率快得驚人,清晰地傳遞著主人此刻靈魂深處的驚濤駭浪和異能透支帶來的沉重負(fù)荷。
感受著指腹下那脆弱而狂亂的生命脈動,森鷗外薄薄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吐出幾個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氣音:
“真是……令人驚喜的天賦啊,凜音醬?!?/p>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純粹的、對“珍寶”的贊嘆,以及那深藏不露的、冰冷如手術(shù)刀的掌控欲。
清晨渾濁的光線,艱難地穿透氣窗上厚厚的污垢,在隔間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幾道模糊的光斑。
空氣中殘留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灰塵的味道,鉆進(jìn)凜音的鼻腔。
她猛地睜開眼,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后背的冷汗將薄薄的衣衫浸透,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黏膩的寒意。
噩夢的余悸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四肢,喉嚨深處火燒火燎的劇痛讓她瞬間皺緊了小臉,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昨晚……最后清晰的記憶停留在森鷗外隔著布簾的“晚安”。
然后便是無盡的混亂、冰冷、死寂……還有那只按在她脖子上的、帶著夜露般涼意的手!
她幾乎是驚恐地抬手摸向自己的頸側(cè),指尖觸到的皮膚似乎還殘留著那種冰冷的觸感,讓她猛地一顫。是真的!那不是夢!
“醒了?”
溫和的聲音如同鬼魅般在隔簾外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晨起的慵懶和關(guān)切。
布簾被一只大手從容地掀開,森鷗外站在晨光熹微的背景里,身上依舊穿著那件略顯邋遢的白大褂,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溫和笑容,仿佛昨夜那個在黑暗中無聲靠近、指尖冰冷的觀察者從未存在過。
“睡得不好嗎?臉色看起來有點蒼白。”他走進(jìn)隔間,很自然地俯身,伸出手背似乎想探探凜音的額頭,動作自然得如同真正的慈父。
凜音的身體瞬間僵硬,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避開了那只手。
她垂下眼睫,掩飾住瞳孔深處翻涌的驚悸和冰冷,強(qiáng)迫自己的聲音帶上孩童初醒的沙啞和微弱:“……做了噩夢?!?/p>
“噩夢啊……”森鷗外從善如流地收回手,語氣帶著理解的包容,仿佛剛才的回避只是孩子氣的鬧別扭。
“鐳缽街的經(jīng)歷對小孩子來說確實太可怕了。別怕,在這里很安全?!?/p>
他再次強(qiáng)調(diào)了“安全”這個詞,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凜音依舊緊抱在懷里的破損文件夾——那不再是被探究的秘密載體,而更像是一個象征,一個她精神寄托的錨點。
“林太郎大笨蛋!太陽曬屁股啦!”
愛麗絲清脆甜膩的抱怨聲打破了隔間內(nèi)微妙的凝滯。
穿著嶄新紅色小皮鞋和白色蕾絲襪的金發(fā)女孩像一陣旋風(fēng)般從森鷗外身后擠了進(jìn)來,懷里抱著她的兔子玩偶。
她蔚藍(lán)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立刻鎖定了凜音,特別是她蒼白的臉色和緊抱著的破舊文件夾。
“??!音醬也醒了!”她蹦跳著湊到行軍床邊,蔚藍(lán)的大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著凜音,“你看起來好累哦!像被大灰狼追了一晚上!”她的關(guān)注點天真而直接,帶著孩童特有的敏銳。
凜音勉強(qiáng)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算是回應(yīng)。她依舊緊緊抱著文件夾,這似乎給了她一絲安全感。
“愛麗絲醬,”森鷗外適時地開口,帶著點無奈,“凜音醬剛做了噩夢,需要安靜一下?!彼矒嶂鴲埯惤z,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凜音,金瞳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愛麗絲話語中的關(guān)鍵——她似乎對凜音的狀態(tài)有種特殊的感知。
就在這時,愛麗絲突然抽了抽小鼻子,蔚藍(lán)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奇異的茫然,她指著凜音,用一種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的驚奇語氣嚷嚷起來:
“咦?你身上……有聲音的味道!晚上‘嗡嗡’的!吵到愛麗絲睡覺了!像……像壞掉的收音機(jī)!”
凜音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愛麗絲感覺到了!她感覺到了昨夜異能失控的殘留波動!這個森鷗外異能的化身,對聲音的感知竟然如此敏銳!
森鷗外鏡片后的紅瞳瞬間亮得驚人,如同發(fā)現(xiàn)了關(guān)鍵線索!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控制得極好,只是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一絲擔(dān)憂。
“聲音的味道?‘嗡嗡’的?愛麗絲醬,你是不是也做噩夢了?還是餓得出現(xiàn)幻聽了?”
他巧妙地引導(dǎo)著,將愛麗絲的“發(fā)現(xiàn)”歸咎于孩童的臆想,目光卻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緊緊鎖住凜音驟然蒼白的臉和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
“才不是幻聽!”愛麗絲不滿地跺腳,小手指固執(zhí)地指著凜音,“就是有!晚上‘嗡——’的一下!然后……然后什么都聽不見了!連林太郎擦刀的聲音都沒了!好奇怪!”她歪著頭,努力回憶著,小臉上滿是真實的困惑。
擦刀的聲音……凜音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愛麗絲不僅感知到了她的異能波動,甚至精確地“聽”到了異能發(fā)動時那絕對的靜默覆蓋掉了森鷗外擦刀的聲響!
愛麗絲,根本就是森鷗外放在她身邊最靈敏的警報器和探測器!
冷汗瞬間浸濕了她的后背。不能再沉默了!必須轉(zhuǎn)移焦點!必須表現(xiàn)出符合年齡的、對“奇怪”現(xiàn)象的恐懼!
“嗚……”凜音猛地低下頭,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偽裝,而是真實的后怕和被揭穿秘密邊緣的驚懼。
她死死咬著下唇,努力擠出帶著哭腔的、破碎的聲音。
“……怪物……夢里……有怪物追我……好黑……好安靜……我……我叫不出聲……”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將昨夜真實的噩夢感受和異能發(fā)動時的詭異死寂混合在一起,半真半假地傾訴出來,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懷里的文件夾上。
“原來是噩夢里的怪物?。 睈埯惤z恍然大悟般,小臉上的困惑立刻被同仇敵愾取代,她抱著兔子玩偶,用力點頭。
“怪物最討厭了!愛麗絲幫你打跑它!”她揮舞著小拳頭,仿佛忘記了剛才的“聲音味道”,注意力完全被“打怪物”的正義游戲吸引。
森鷗外看著哭得渾身顫抖、語無倫次地描述“夢中怪物”的凜音,腦中飛速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思量。
是驚嚇過度導(dǎo)致的精神恍惚?還是……一種本能的、對自身異常的解釋和掩飾?他蹲下身,這一次,動作帶著更強(qiáng)的安撫意味,溫?zé)岬拇笫州p輕落在凜音顫抖的肩頭。
“好了,好了,不怕了,凜音醬?!彼穆曇舻统翜睾?,帶著一種奇異的、能撫平驚惶的魔力。
“只是噩夢而已。怪物已經(jīng)被愛麗絲醬打跑了?!彼擅畹亟舆^了愛麗絲的話頭,將話題從危險的“聲音”上移開。
“你看,天亮了,怪物就不敢出來了?!彼噶酥笟獯巴高M(jìn)的光線,“現(xiàn)在,讓我們先吃點東西,填飽肚子,就不會再做可怕的夢了,好嗎?”他拋出了最實際的誘惑——食物。
凜音抽噎著,抬起淚眼朦朧的小臉,怯生生地點了點頭,像一只終于找到依靠的雛鳥。她緊緊抱著她的文件夾,仿佛那是唯一能給她安全感的浮木。
森鷗外看著她依賴的眼神,唇角溫和的弧度加深了些許,眼瞳深處卻是一片沉靜的、等待獵物進(jìn)一步踏入網(wǎng)中的幽深。
所謂的“早餐”,簡陋得令人心酸,卻也清晰地映照出森鷗外此刻在鐳缽街的真實處境——一條在權(quán)力夾縫和資源匱乏中掙扎的毒蛇。
那張掉漆的舊木桌充當(dāng)了餐桌。桌面上擺著三個缺口不一的粗陶碗,碗里是近乎透明的、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漂浮著幾片煮得發(fā)黃發(fā)蔫的菜葉,幾乎看不到油星。
旁邊放著幾塊半個巴掌大的、顏色灰暗發(fā)硬的黑麥面包,邊緣粗糙得像摻了木屑。
愛麗絲只看了一眼,精致的小臉就皺成了包子,蔚藍(lán)的大眼睛里滿是嫌棄:“嗚哇!又是這個!林太郎是笨蛋!是窮光蛋!愛麗絲要吃草莓蛋糕!要涂滿奶油的那種!”她生氣地把兔子玩偶往桌上一頓,小嘴撅得老高。
“愛麗絲醬,現(xiàn)在條件有限,要忍耐哦?!?/p>
森鷗外好脾氣地哄著,仿佛習(xí)慣了小公主的抱怨,他拿起一塊最硬的面包,動作優(yōu)雅地掰開,露出里面同樣粗糙的質(zhì)地,然后將其中的一半放進(jìn)了愛麗絲的碗里,用稀薄的米湯勉強(qiáng)泡軟。
“等診所多來幾個病人,賺到錢了,就給你買蛋糕,好不好?”他開出的是一張遙遠(yuǎn)而空泛的支票。
“哼!騙子林太郎!”愛麗絲氣鼓鼓地嘟囔,但還是不情不愿地拿起勺子,戳著碗里泡軟的面包塊。
森鷗外這才轉(zhuǎn)向一直沉默坐在桌邊的凜音,將剩下的半塊硬面包推到她面前,臉上依舊是溫和的笑意:“凜音醬,餓壞了吧?快吃點東西。雖然簡單了點,但能填飽肚子?!?/p>
凜音看著眼前碗里清可見底的米湯和那塊灰撲撲、散發(fā)著粗糲氣息的面包,胃里卻因為緊張和喉嚨的灼痛而毫無食欲。
但強(qiáng)烈的求生本能和成年人的理智告訴她,必須吃下去。
她需要能量,尤其是在昨夜異能失控、身體和精神都遭受重創(chuàng)之后。
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塊硬面包。指尖傳來的粗糙堅硬感讓她微微蹙眉。她努力模仿著記憶中孩童進(jìn)食的樣子,張開小嘴,試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粗糙、干硬、帶著濃重麩皮甚至可能是木屑碎渣的口感瞬間充斥口腔,還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陳年霉味。
這味道猛烈地沖擊著她的味蕾和神經(jīng)。前世作為醫(yī)學(xué)生藤原鳴,雖非大富大貴,但何曾吃過這樣的東西?
生理性的反胃猛地涌上喉嚨!她幾乎是立刻就想吐出來。然而,就在這瞬間,她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森鷗外鏡片后那雙金色的眼睛——那目光正落在她的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毫不掩飾的觀察!他在看!看她的反應(yīng)!看一個“鐳缽街流浪兒”面對這種“日常食物”時的表現(xiàn)!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澆滅了喉嚨的翻涌。不能吐!吐出來就完了!這不符合一個真正挨過餓的流浪兒的本能反應(yīng)!
凜音猛地低下頭,用濃密的黑發(fā)遮擋住自己因強(qiáng)忍嘔吐而扭曲了一瞬的表情。
她強(qiáng)迫自己用臼齒艱難地、小口小口地研磨著那粗糙的面包,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吞下砂礫,喉嚨的灼痛被摩擦得更加劇烈,刺激得她眼眶發(fā)紅,生理性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溢出。
這淚水落在森鷗外眼中,卻恰好成了“食物難以下咽但饑餓逼迫她強(qiáng)忍”的完美注解。
“慢點吃,別噎著。”森鷗外適時地遞過來那個缺口的搪瓷杯,里面是半杯涼水,“喝點水順一順?!?/p>
凜音接過杯子,小口地啜飲著涼水,冰涼的液體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短暫的舒緩,也沖淡了口腔里那令人作嘔的味道。
她借著喝水的動作,迅速調(diào)整呼吸,壓下翻騰的胃液和驚悸。
“看來凜音醬也餓壞了。”森鷗外看著她“狼吞虎咽”又強(qiáng)忍不適的樣子,語氣帶著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滿意。他拿起自己面前那塊同樣堅硬的面包,動作卻從容得多。
他沒有像凜音那樣費力地啃咬,而是用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將面包撕成更小的碎塊,然后才優(yōu)雅地送入口中,細(xì)細(xì)咀嚼。
那姿態(tài),不像在吃粗糙的果腹之物,倒像是在品嘗某種需要耐心對待的、帶著特殊風(fēng)味的食材,帶著一種近乎刻入骨髓的儀態(tài)和忍耐力。
這細(xì)微的用餐差異,如同一個無聲的提醒,清晰地烙印在凜音眼中。這個男人,即使淪落到如此境地,依舊保持著某種屬于上位者的、對自身絕對控制的習(xí)慣。他適應(yīng)環(huán)境,但絕不被環(huán)境磨去棱角。他的優(yōu)雅和忍耐,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武器和宣告。
一頓食不知味的“早餐”在沉默和愛麗絲偶爾的抱怨聲中結(jié)束。
凜音感覺那點粗糙的食物非但沒有緩解饑餓感,反而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墜在胃里,帶來持續(xù)的、令人煩躁的鈍痛。
“好了,吃飽了就該干活了?!鄙t外站起身,收拾著粗陶碗,語氣輕松得像在安排郊游,“凜音醬,你的傷口需要換藥了。過來吧?!?/p>
他走到那張簡陋的檢查床邊,示意凜音過去。凜音抱著文件夾,遲疑了一下,還是慢慢挪了過去,爬上檢查床坐好。
森鷗外拿出消毒藥水和新的繃帶,動作專業(yè)而利落。
他小心地解開凜音手臂上沾了些許污跡的舊繃帶,露出下面紅腫未消、邊緣甚至有些輕微化膿的傷口。
那是野狗留下的掌印,猙獰地刻印在幼嫩的皮膚上。
“傷口有點發(fā)炎了?!鄙t外用鑷子夾起沾了消毒藥水的棉球,聲音平靜無波,“會有點疼,忍一忍。”
冰冷的藥水觸碰到傷口的瞬間,劇烈的刺痛讓凜音猛地抽了一口冷氣,小臉?biāo)查g皺緊,身體下意識地想要縮回手臂。
“別動?!鄙t外的聲音依舊溫和,但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卻穩(wěn)定得如同鐵鉗,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精準(zhǔn)地控制著她退縮的動作。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腹帶著薄繭,穩(wěn)定地施力,既保證她無法掙脫,又恰到好處地沒有捏痛她的骨頭。
是一種屬于外科醫(yī)生的、對肢體絕對的控制力,冷靜而高效。
棉球帶著刺痛的藥水,在傷口上反復(fù)擦拭,清理著可能的膿液和污物。每一次觸碰都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凜音死死咬著下唇,將痛呼聲壓在喉嚨里,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冷汗。
她看著森鷗外專注的側(cè)臉,鏡片后的紅瞳清明,如同在處理一件無生命的物品,只有指尖穩(wěn)定到可怕的力道,證明著他正在施加疼痛。
這疼痛和冰冷的目光,反而讓她混亂的思緒如同被冰水淬過般,驟然清晰冷靜下來。
【力量!】一個聲音在她心底吶喊。在這個世界,沒有力量,連身體的自主權(quán)都無法掌握!就像此刻,她只能像一個真正的八歲孩童一樣,在這冰冷的手術(shù)燈(盡管只是昏黃的燈泡)下,承受著痛苦,被一個深不可測的男人牢牢掌控著手腕!
前世藤原鳴的醫(yī)學(xué)知識碎片在腦海中翻騰。傷口感染……需要更有效的清創(chuàng)和消炎……如果有抗生素……或者……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紅腫的手臂上,一個念頭如同星火般驟然亮起——【心音共振】!
那個模糊的概念再次浮現(xiàn):聲音可以影響情緒,可以強(qiáng)制靜默……那么,它是否能作用于肉體?是否能……加速愈合?哪怕只有一點點!
這個想法如同野火燎原,瞬間點燃了她被壓抑的探索欲和自救的本能。
她需要嘗試!需要了解自己的力量邊界!這是她在森鷗外的觀察網(wǎng)下,唯一能主動獲取的籌碼!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自愈能力,也可能在關(guān)鍵時刻救命!
而且,此刻的疼痛和森鷗外帶來的壓迫感,正是最好的催化劑!
凜音深吸一口氣,努力忽略手臂上持續(xù)的刺痛和那只鐵鉗般的手。
她閉上眼,將所有的精神集中起來,不是試圖掙脫,而是向內(nèi)探索,感受著昨夜失控時那種喉嚨深處灼熱能量涌動的殘留感。
她嘗試著,極其微弱地、小心翼翼地,從喉嚨深處,哼出一個單調(diào)、低沉、幾乎聽不見的音節(jié)。
“嗯……”
那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帶著一種奇異的、試圖撫平的韻律。
沒有光芒,沒有異象,只有一股極其微弱、如同春日溪流般溫潤的暖意,隨著那微不可聞的音節(jié),悄然從她干澀的喉嚨深處流淌出來,順著她的意念,艱難地、絲絲縷縷地涌向她手臂上的傷口。
森鷗外擦拭傷口的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瞬間鎖定了凜音緊閉雙眼、眉頭緊蹙的小臉。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指腹下,女孩手臂的肌肉似乎……極其輕微地松弛了一絲?那原本因疼痛和緊張而繃緊的皮膚紋理,似乎有瞬間的舒緩?
傷口處傳來的、屬于發(fā)炎組織的異常高熱感,仿佛……被一縷微弱卻真實的清涼氣息拂過?
極其微弱!如同錯覺!但森鷗外對自己的感知力有著絕對的自信!這不是錯覺!這是……她的異能!在主動嘗試作用于傷口!
一股強(qiáng)烈的興奮如同電流瞬間竄過他的脊柱!他強(qiáng)迫自己維持著擦拭傷口的平穩(wěn)動作,呼吸節(jié)奏沒有絲毫改變,但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發(fā)現(xiàn)了稀世礦脈的勘探者!他不動聲色地放緩了動作,延長了觀察的時間,指尖的力道依舊穩(wěn)定,精神卻高度集中,捕捉著那傷口處每一絲細(xì)微的能量變化。
有效!雖然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凜音清晰地“感覺”到了!當(dāng)那縷溫潤的音波能量艱難地觸及傷口邊緣時,那火辣辣的刺痛感,似乎真的被撫平了極其細(xì)微的一絲!像滾燙的烙鐵上滴落了一滴微不足道的涼水,瞬間便被蒸發(fā),但那瞬間的舒緩是真實的!
然而,這微小的嘗試帶來的代價也是立竿見影的。喉嚨深處剛剛平復(fù)些許的灼痛感如同被再次點燃,猛地加劇!一陣強(qiáng)烈的眩暈感伴隨著精神上的巨大空虛感驟然襲來,讓她眼前猛地一黑,哼出的那個微弱音節(jié)戛然而止,身體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怎么了?很疼嗎?”森鷗外立刻“關(guān)切”地問道,適時地停止了擦拭,仿佛剛才的延長觀察只是出于醫(yī)生的謹(jǐn)慎。
他拿起干凈的繃帶,開始熟練地包扎。
“再忍一下,馬上就好了。你的傷口在好轉(zhuǎn),炎癥在消退了?!?/p>
他語氣篤定,帶著安撫的力量,巧妙地用“好轉(zhuǎn)”這個模糊的概念,掩蓋了他捕捉到的、那極其微弱的異能波動。
凜音臉色蒼白,額頭的冷汗更多了,虛弱地靠在冰冷的檢查床靠背上,大口喘著氣。剛才那一下,幾乎抽干了她本就所剩無幾的精力。
她看著森鷗外動作流暢地打好繃帶,心中警鈴大作。
他肯定察覺了!他放緩了動作!他那專注的眼神絕非僅僅在看傷口!
這個男人,像一個最精密的觀察儀器,捕捉著她最細(xì)微的波動。
“好了?!鄙t外將換下的臟繃帶丟進(jìn)一旁的污物桶,推了推眼鏡,紅瞳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他看著凜音蒼白虛弱的小臉,臉上露出了一個……與之前那種職業(yè)性溫和截然不同的笑容。
那笑容很淺,卻仿佛卸下了一層無形的面具。嘴角的弧度帶著一絲生硬的、顯然不常對孩童展露的溫和,甚至……還有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屬于“家長”式的笨拙。
“凜音醬很勇敢?!彼p聲說,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和,甚至帶著點生澀的贊許,“為了獎勵勇敢的孩子……”
他忽然轉(zhuǎn)身,走向墻角那堆舊木箱。在凜音疑惑的目光中,他彎腰,從最底下拖出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看起來比這診所還要古老的狹長木盒。
木盒被打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覊m簌簌落下。
森鷗外從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樣?xùn)|西。
那東西甫一出現(xiàn),凜音的呼吸驟然停止了。
那赫然是一把小提琴!
琴身是深沉的棕褐色,漆面早已斑駁不堪,布滿細(xì)密的劃痕和磕碰的印記,如同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者。
琴弦松松垮垮地搭著,琴弓的弓毛稀疏泛黃,馬尾毛磨損得厲害。整個琴都透著一股被長久遺忘的破敗氣息。
然而,當(dāng)凜音的目光觸及那熟悉的、優(yōu)雅的流線型琴身輪廓,那象征共鳴的F孔,那琴頸……前世在琴房里千百次撫摸、練習(xí)的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的心防!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渴望,如同最洶涌的浪潮,猛地撞擊著她的靈魂!
她的小手死死攥緊了身下的床單,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強(qiáng)克制住自己撲過去的沖動。
森鷗外仔細(xì)地拂去琴盒內(nèi)襯上厚厚的灰塵,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鄭重的意味。他并未立刻將琴遞給凜音,而是先拿出盒子里一塊同樣陳舊的、邊緣磨損的軟布,開始仔細(xì)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那破舊的琴身。
他擦拭得很慢,很專注。修長的手指撫過琴身每一道傷痕,拂去每一粒塵埃?;椟S的燈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和專注的側(cè)臉上,竟奇異地柔和了他身上那股冰冷的算計感,顯出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
他是在擦拭一件塵封的舊物,更像是在喚醒一段沉睡的記憶,或者……準(zhǔn)備一件即將贈予“新主”的、意義非凡的禮物。
灰塵在光線下飛舞,如同金色的碎屑。
終于,琴身表面的陳年污垢被清理干凈,露出了底下深沉的木色和斑駁的舊漆。雖然依舊破舊不堪,卻仿佛重新?lián)碛辛撕粑?/p>
森鷗外這才停下擦拭的動作。他抬起頭,看向已經(jīng)完全呆住、小臉上交織著巨大震驚和無法言喻渴望的凜音。
他捧著這把破舊的小提琴,如同捧著一個塵封的秘密和一把通往未來的鑰匙,緩步走到她面前。
他微微俯身,將這把承載著無數(shù)未知故事和凜音靈魂共鳴的舊琴,輕輕地、平穩(wěn)地,遞到了她的面前。
“凜音醬,”森鷗外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哄勸的磁性,清晰地回蕩在彌漫著消毒水味道的簡陋診所里。
“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