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鷗外悄無聲息地從巷子最深沉的陰影里踱出時,仿佛撕開了夜幕的一角。
他很高,身形瘦削,舊白大褂的下擺沾染著難以名狀的污漬,在昏沉的光線下泛著陳舊的灰黃。
那身打扮與其說是醫(yī)生,不如說更像一個在泥濘里打滾后還未及清理的落魄學者,或是……某種偽裝拙劣的捕食者。
此刻眼睛里清晰地反射著巷口遠處一盞昏暗街燈的光暈,呈現出深邃的紅色。
他步履從容,踩在碎石和玻璃碎片上,竟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
皮鞋的質地顯然不錯,只是蒙了塵。他的目光,赤瞳如同實質的探針,精準地落在癱坐在泥污中、正掙扎著想撐起身體的藤原凜音身上。
帶著一種評估稀有實驗標本般的專注,以及一絲被強行壓抑的、近乎貪婪的興奮。
凜音在他出現的瞬間,全身的寒毛都炸了起來!
前世在醫(yī)院實習的經歷讓她對“醫(yī)生”有著本能的信任基礎,但眼前這個人的氣場……完全不同。
那是一種混合著消毒水、陳年血跡、深海般冰冷的算計以及……毫不掩飾的、對力量掌控欲的氣息。
鐳缽街的醫(yī)生?她幾乎立刻就在心里打上了極度危險的標簽。
更糟的是,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剛才那失控的一切!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她下意識地抱緊懷里僅剩的半截文件夾,仿佛那是最后的盾牌,小小的身體因脫力和戒備而微微發(fā)顫。
她低下頭,用凌亂的黑發(fā)遮擋住自己過于銳利和復雜的眼神,努力讓急促的喘息聽起來更像一個真正受驚的八歲孩童。
“哎呀呀,”
一個輕快、甜膩,與這骯臟絕望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童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巷子里殘留的詭異寂靜。
“林太郎好慢!蝸牛都比你快!”
隨著聲音,一個穿著嶄新得刺眼的紅色洛麗塔小皮鞋、白色蕾絲長襪的金發(fā)女孩,像變魔術般從森鷗外身后的陰影里輕盈地蹦了出來。
她有著洋娃娃般精致可愛的臉蛋,蔚藍的大眼睛好奇地眨巴著,懷里還抱著一個同樣嶄新的、穿著小號護士服的兔子玩偶。
她正是愛麗絲——森鷗外異能的實體化。
愛麗絲無視了地上僵硬的三個混混,也似乎沒在意巷子里彌漫的絕望氣息,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徑直落在了凜音身上,尤其是她懷里那破損的文件夾和散落的、沾滿污泥的樂譜碎片上。
那雙藍眼睛里,閃爍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微光,仿佛被某種無形的頻率輕輕撥動了心弦。
“哦?”愛麗絲歪著頭,甜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臟兮兮的小貓?還有……破掉的紙?上面畫的是什么呀?彎彎曲曲的?”
她毫無顧忌地就想湊近去看那些樂譜碎片。
“愛麗絲醬,小心腳下,玻璃碎片很危險?!?/p>
森鷗外適時地開口,聲音溫和,帶著一種成年人對孩童特有的、恰到好處的關切。他伸出手,動作自然地輕輕按住了愛麗絲的肩膀,阻止了她莽撞的靠近。
他的目光卻一直鎖在凜音身上,如同鎖定獵物。
凜音的心沉得更深。
這金發(fā)女孩的出現更加詭異。她的嶄新精致與環(huán)境的破敗形成荒誕的對比,而她對自己……或者說對樂譜的莫名關注,也透著說不出的古怪。這對“父女”的組合,處處透著違和與危險的氣息。
森鷗外微微俯下身,以一個不會過分壓迫、但又確保凜音無法輕易逃脫的距離,向凜音伸出了手。
那只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異常整潔,與臟污的白大褂形成鮮明對比。他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語氣溫和得如同在哄一個真正迷路的孩子:
“別怕,小家伙。沒事了,那些壞家伙暫時動不了。”
他瞥了一眼地上三個依舊僵直、眼神驚恐空洞的混混,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我是醫(yī)生。嗯……森鷗外??吹侥愫孟袷軅??能讓我看看嗎?”
他的語調平緩,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仿佛能撫平一切驚惶。
那雙暗紅色的瞳隔著鏡片,專注地凝視著凜音,傳遞著純粹的“關心”和“無害”。這是屬于頂級獵食者的偽裝,完美無瑕。
然而,凜音的靈魂深處警鈴大作。醫(yī)生?在這種地方?他出現的時機太巧了!巧得像是早已潛伏在側。
他溫和話語下那冰冷的審視目光,如同手術刀在剖析她的每一絲反應。那伸出的手,看似是援手,更像是一個溫柔的陷阱。
她甚至能“感覺”到,空氣中有某種無形的絲線,正隨著這個男人的話語和注視,悄然纏繞過來,試圖捕捉她最細微的情緒波動和思維漏洞。
他在試探!用最溫和的方式,進行最危險的探測!
冷汗浸濕了她單薄的衣衫。不能露餡!絕對不能讓他察覺自己靈魂的真實年齡和記憶!她現在只是一個剛經歷了可怕欺凌、驚嚇過度、又累又餓的八歲小女孩!
凜音猛地瑟縮了一下,身體向后蹭去,背脊緊緊抵住冰冷濕滑的墻壁,仿佛想把自己嵌進去。
她死死低著頭,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沾滿污泥的裙擺上。
她將懷里那半截文件夾抱得更緊,幾乎要嵌進身體里。這是最直接、最本能的恐懼反應——一個孩童面對陌生大人和剛才恐怖經歷后的應激表現。
“嗚……嗚……不要……不要過來……”細弱蚊蚋的哭泣聲從她齒縫間溢出,充滿了無助和驚悸。
她甚至不敢抬頭看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金色眼睛。
“嘖,林太郎,你把人家嚇哭了啦!”
愛麗絲在一旁不滿地跺了跺腳,紅色小皮鞋踩在碎石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她抱著兔子玩偶,蔚藍的大眼睛瞪著森鷗外,帶著孩子氣的指責。
“笨蛋林太郎!都怪你長得太兇了!像沒吃飽飯的鯊魚!”
她完全無視了森鷗外略顯無奈的表情,自顧自地蹲下身,湊近凜音——但保持著一點距離,沒有去碰她。
愛麗絲歪著頭,用一種天真爛漫、毫無心機的語氣問。
“吶吶,小貓咪,你叫什么名字呀?剛才那個‘嘩——’一下好厲害!是魔法嗎?教教愛麗絲好不好?”
她邊說,邊模仿著爆炸的聲音,小手還比劃了一下,大眼睛里閃爍著純粹的好奇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對那力量殘留波動的微弱共鳴感。
凜音的哭泣聲頓了頓,身體僵了一下。愛麗絲的問題看似童言無忌,卻精準地刺中了要害——名字和能力!她埋在膝蓋上的小臉瞬間血色盡褪。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洶涌而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該怎么回答?說真名?那個剛剛被踩進泥里的“藤原”?還是編一個?編什么?還有異能……她能感覺到喉嚨深處殘留的灼痛和身體極致的空虛,那力量根本不受她控制!
“我……我……”她抽噎著,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像是被恐懼徹底扼住了喉嚨,“不……不知道……嗚……好痛……手好痛……”
她突然抬起剛剛被野狗扇打過的左臂,將紅腫破皮、甚至滲出血絲的傷口暴露在微光下。
劇烈的疼痛和委屈讓她的哭聲陡然拔高,充滿了真實的生理性痛苦。
這是最好的轉移注意力的盾牌,一個八歲孩子最直接的反應——痛了,就要哭出來,就要尋求幫助。
果然,看到那觸目驚心的傷口,森鷗外金瞳深處那冰冷的評估光芒似乎被某種更實際的東西短暫地覆蓋了。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愛麗絲醬,”他的聲音依舊溫和,但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別鬧。她受傷了,需要處理?!?/p>
他再次向凜音伸出手,這次動作更加緩慢,帶著安撫的意味。
“別怕,小朋友。我是醫(yī)生,處理傷口是我的工作。你看,很痛吧?不處理的話會感染,會更痛哦。
相信我,好嗎?我們離開這里,去我工作的地方,那里干凈一點,也有藥。好不好?”
他的話語像帶著催眠的魔力,將“醫(yī)生”、“處理傷口”、“更痛”、“干凈”、“藥”這些關鍵詞清晰地灌輸給一個“受驚孩童”的意識。
他刻意強調了“離開這里”,暗示著安全的環(huán)境轉換。同時,他巧妙地避開了名字和能力的問題,將焦點牢牢鎖定在凜音此刻最真實的生理需求——疼痛和尋求庇護上。
凜音抬起淚眼朦朧的小臉,怯生生地看向森鷗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紅腫的手臂,小臉上寫滿了痛苦、猶豫和一絲被“醫(yī)生”這個身份勾起的、微弱的依賴本能。
她嘴唇翕動著,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
森鷗外耐心地等待著,臉上掛著溫和無害的笑容。他口袋里的另一只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刀柄。
愛麗絲則抱著兔子玩偶,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看凜音,又看看森鷗外,藍眼睛里閃爍著懵懂的光。
巷子里的風似乎更冷了。
遠處,那三個混混的喉嚨里終于發(fā)出了低低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呻吟,僵直的身體開始出現細微的抽搐,意識似乎正在艱難地從那強制性的“靜默”深淵中掙扎回來。
時間不多了。
凜音的目光在森鷗外看似真誠的臉上停留了幾秒,又掃過愛麗絲天真好奇的模樣,最后落回自己疼痛的手臂。
她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又像是被疼痛和寒冷徹底擊垮,小腦袋終于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
她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死死抓住森鷗外伸過來的幾根手指——冰冷而有力——如同抓住了一根不知道通往天堂還是地獄的繩索。
“嗚……好痛……”她小聲啜泣著,算是默認了他的提議。
“乖孩子?!鄙t外臉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絲真實的溫度,但那金瞳深處的銳利光芒卻絲毫未減。
他手上微微用力,輕易地將輕飄飄的凜音從冰冷的地面拉了起來。
凜音站起來時眼前又是一陣發(fā)黑,雙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森鷗外的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她瘦小的肩膀,力道適中,既支撐著她,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引導。
“走吧,這里太糟糕了?!彼匀坏貭科饎C音沒受傷的右手,另一只手則隨意地插回了白大褂口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善事。
他邁開步子,帶著凜音,也帶著蹦蹦跳跳跟在旁邊的愛麗絲,徑直朝著巷口走去,完全無視了身后那三個即將恢復意識、發(fā)出痛苦呻吟的“垃圾”。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挺拔而從容,散發(fā)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氣息。
凜音被動地被他牽著走,小小的手被包裹在他微涼的大手中。
她低著頭,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沾滿污泥的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污濁的腳印。
身體還在細微地顫抖,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恐懼。
她能感覺到森鷗外身上傳來的、那種混合著消毒水和淡淡血腥氣的獨特氣味,這氣味讓她胃部一陣翻攪。
離開這條骯臟的小巷,并沒有帶來預想中的解脫感,反而像是踏入了另一張更巨大、更精密的蛛網的中心。
這個自稱“森鷗外”的男人,他的“工作地方”……會是天堂還是地獄的入口?
所謂的“工作地方”,位于鐳缽街邊緣一處相對“體面”的廢棄倉庫底層隔間。與其說是診所,不如說是一個勉強維持著醫(yī)療功能、在絕望中掙扎的簡陋庇護所。
門口掛著一塊歪歪扭扭、字跡模糊的木牌,上面潦草地寫著“森診所”三個字。
推開門,一股濃烈而復雜的味道撲面而來,幾乎讓凜音窒息。
消毒水刺鼻的氣味是主調,濃烈得如同實質,頑強地對抗著空氣里更深層、更難祛除的污垢霉味、陳舊藥物混合的古怪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仿佛滲入墻壁和地板的……鐵銹般的血腥味。
光線極其昏暗,只有一盞懸掛在屋頂中央、蒙著厚厚灰塵的舊燈泡,散發(fā)著昏黃搖曳的光芒,在布滿水漬和裂紋的墻壁上投下晃動的陰影。
空間狹小,卻被塞得滿滿當當。一張掉漆嚴重的舊木桌充當問診臺,上面凌亂地堆放著一些繃帶、藥瓶、沾著不明污漬的器械托盤。
靠墻立著幾個歪斜的舊藥柜,玻璃蒙塵,里面藥品稀疏。角落里堆放著一些麻袋裝的雜物。
最顯眼的是一張鋪著還算干凈、但洗得發(fā)白床單的簡陋檢查床。整個環(huán)境破敗、擁擠,卻詭異地透著一股被強行維持的、屬于醫(yī)療場所的秩序感——至少,地面清掃過,器械雖然老舊,但擺放得還算規(guī)整。
“隨便坐,地方小了點,但還算……嗯,安全?!鄙t外松開凜音的手,隨意地指了指那張檢查床,語氣輕松得仿佛在介紹某個度假小屋。
他自己則走到那張舊木桌后,拉開抽屜翻找起來,發(fā)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愛麗絲一進門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樣,把兔子玩偶往那張唯一的舊沙發(fā)(同樣布滿可疑污漬)上一丟,自己則輕快地跑到藥柜旁,踮起腳尖好奇地扒著玻璃往里看。
凜音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警惕地掃視著這個昏暗、壓抑的空間。
空氣中殘留的消毒水氣味讓她前世醫(yī)學生的神經微微跳動,但那更濃重的血腥和絕望氣息,卻像冰冷的蛇纏繞著她的腳踝。這里……比外面更讓人不安。
她下意識地又抱緊了懷里的文件夾。
“來,小朋友,坐這里?!?/p>
森鷗外已經找出了消毒藥水、棉簽和一小卷干凈的繃帶,走到檢查床邊,拍了拍床沿,臉上掛著職業(yè)性的溫和微笑。
“讓醫(yī)生看看你的手臂。嗯……順便,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這樣稱呼起來方便些?!?/p>
他看似隨意地再次拋出了名字的問題,金瞳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難以捉摸的光。
凜音的心臟猛地一縮。又來了!她低著頭,磨磨蹭蹭地走到床邊,沒有立刻坐下。懷里的文件夾仿佛成了最后的堡壘。
她沉默著,小小的身體繃得緊緊的。
“林太郎笨死了!”
愛麗絲突然從藥柜那邊轉過頭,大聲嚷嚷起來,打破了凝滯的氣氛。
她跑過來,一把搶過森鷗外手里的消毒藥水瓶,小鼻子湊上去聞了聞,立刻嫌棄地皺起臉。
“難聞死了!像壞掉的魚罐頭!”
她蔚藍的大眼睛轉向凜音懷里的文件夾,好奇地湊近。
“吶吶,你一直抱著這個破盒子干什么呀?里面有好吃的糖嗎?還是藏著小鳥?”
她伸出手指,似乎想去戳文件夾上那個被撕裂的、模糊的燙金徽記輪廓。
凜音像受驚的小鹿般猛地后退一步,將文件夾死死護在身后,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保護欲。
這個動作和眼神,清晰地落入了森鷗外眼中。
“愛麗絲醬,別搗亂?!?/p>
森鷗外語氣無奈,但動作迅速地拿回了藥水瓶,并順勢輕輕按住了愛麗絲不安分的小手。
他看向凜音,暗紅色眼瞳中的銳利探究似乎被一層更厚的溫和覆蓋。
“抱歉,這孩子好奇心太重了。不想說名字也沒關系,只是一個稱呼。不過這個……”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文件夾,“看起來對你很重要?能告訴我是什么嗎?或許……我能幫你修好它?”
他的語氣帶著真誠的惋惜和純粹的善意,仿佛真的只是一個關心孩子心愛玩具被弄壞的溫柔長輩。
他甚至微微傾身,做出傾聽的姿態(tài)。
凜音咬著下唇,內心掙扎如同沸水。文件夾里的樂譜是她靈魂的碎片,是藤原鳴存在的證明。在這個陌生而殘酷的世界,這幾乎是唯一能證明她“是誰”的東西。
可眼前這個男人……她能信任嗎?告訴他這是樂譜?一個八歲的流浪兒懂樂譜?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綻!
森鷗外耐心地等待著,沒有催促。他口袋里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金屬。
愛麗絲也安靜下來,歪著頭,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凜音,似乎也在等待答案。
昏暗的燈光下,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消毒水的氣味在無聲地彌漫。
終于,凜音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她沒有回答名字的問題,也沒有解釋文件夾是什么。她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孤注一擲般的決絕,將懷里護著的半截文件夾打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從里面抽出了一張……相對完整的樂譜。
紙張同樣泛黃,邊緣帶著被粗暴對待的折痕和污漬,但上面的五線譜和音符,依舊清晰可見。那是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Op.27 No.2, I. Adagio sostenuto。
她沒有看森鷗外,也沒有看愛麗絲。她只是低著頭,伸出那只沒受傷的、同樣沾著泥污的小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地、極其緩慢地,開始在那張破舊的樂譜上移動。
沒有琴鍵,沒有琴弦,她的手指只是在冰冷的空氣中,在那些沉默的音符上方,憑空地、無聲地……模擬著演奏的動作。
她的動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仿佛在努力回憶每一個指法,每一個力度變化。但她的神情卻無比專注,帶著一種穿越了時空的、刻入骨髓的虔誠和悲傷。
那專注的神情,那模擬演奏時指尖微妙的起落弧度,那仿佛能穿透靈魂的沉浸感……絕不是一個八歲孩童,尤其是一個鐳缽街的流浪兒所能擁有的!
那是一種屬于演奏者靈魂深處的韻律感,一種對音樂近乎本能的虔誠。仿佛在觸摸一段逝去的、無比珍貴的時光。
昏黃的燈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陰影。小小的身體因寒冷和脫力而微微顫抖,但模擬演奏的手指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和韻律。
空氣似乎都因這無聲的演奏而變得粘稠、沉重。
森鷗外臉上的溫和笑容,在凜音開始模擬演奏的瞬間,凝固了。
他深紅瞳孔深處的算計和評估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難以言喻的驚愕,如同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巨石。
他甚至下意識地微微屏住了呼吸,身體前傾的角度更大了一些,銳利的目光緊緊鎖定著凜音那在空氣中無聲移動的手指,捕捉著每一個細微的、屬于專業(yè)演奏者的肌肉記憶和情感流露。
這……絕非模仿!這是刻進骨子里的……技藝?不,是……靈魂的印記?
愛麗絲的反應更加直接。她蔚藍的大眼睛瞬間睜得溜圓,小嘴微微張開,臉上充滿了純粹的、孩子氣的驚奇。
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一小步,歪著頭,仿佛在努力傾聽那并不存在、卻又似乎能從凜音指尖的律動中“感受”到的旋律。
她懷里兔子玩偶的黑紐扣眼睛,似乎也倒映著凜音專注的側影。
時間,在這昏暗、彌漫著消毒水和血腥味的陋室里,仿佛被那無聲的指尖撥慢了。
凜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模擬著月光第一樂章那緩慢、深沉、帶著無盡憂傷的開篇。
右手的分解和弦,左手低音區(qū)的嘆息……她的指尖在虛空中劃過,帶著一種前世在琴房里練習了千百遍的精準和情感。身體的顫抖似乎都停止了,只有指尖的韻律在流淌。
這是她的靈魂在吶喊,是她對藤原鳴身份最后的、無聲的祭奠。
一曲終了(雖然無聲),她的手指停在最后一個“音符”的位置,微微顫抖著,久久沒有放下。
一滴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她沾滿污泥的裙擺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她抬起頭,小臉上淚痕交錯,眼神空洞而悲傷,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盛大的告別。她看向森鷗外,聲音帶著哭泣后的沙啞和疲憊到極點的虛弱,卻異常清晰地吐出三個字:
“……藤原……凜音?!?/p>
這是她的名字。是她對這個身體,對這個殘酷新世界的……第一次,帶著血淚的承認。
森鷗外沉默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淚痕未干、渾身狼狽、卻剛剛用無聲的“演奏”展現了驚人靈魂印記的小女孩。
她眼中那份深沉的悲傷和超越年齡的清醒,以及那被強行壓抑下去的銳利鋒芒……像一道強光,穿透了他精心構筑的、充滿算計和評估的冰冷外殼。
他口袋里的手指,不知何時已停止了摩挲刀柄。
那冰冷的金屬觸感,似乎被眼前這小小身影帶來的復雜沖擊暫時覆蓋了。
“藤原……凜音?!鄙t外緩緩地、清晰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
這一次,他聲音里那慣常的、帶著誘導和算計的溫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純粹的、被觸動后的低沉。
他那雙瞳孔深處,審視的冰層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驚訝、探究、甚至是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藝術純粹性所打動的微光,悄然浮現。
“很好的名字。”他低聲說,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他站起身,走到凜音面前,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她齊平。
他伸出手,這一次的目標明確——不是試探,而是她受傷的手臂。
“凜音醬,”他改變了稱呼,那聲“醬”字帶著一種奇異的、生澀卻又自然的親昵感,仿佛在確認某種新的關系。
“現在,能讓森醫(yī)生看看你的傷了嗎?”
他的動作異常輕柔,小心翼翼地托起凜音紅腫的左臂。冰冷的消毒藥水氣味再次靠近,但這一次,凜音沒有瑟縮。
她只是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睛,看著眼前這張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有些模糊的、屬于未來港口Mafia首領的臉。
那雙暗紅色的眼睛里,冰冷的算計似乎暫時退潮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復雜、更深沉的東西——一種發(fā)現了稀世珍寶、并且這珍寶本身的價值遠超他最初功利性評估的、真正的興趣,甚至……是雛形初現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命名的……一絲微弱牽引?
愛麗絲也湊了過來,不再搗亂,蔚藍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森鷗外熟練地清洗傷口、涂抹藥膏、包扎繃帶。
她的眼神在凜音包扎好的手臂和她臉上殘留的淚痕之間來回移動,小臉上帶著一絲懵懂的困惑和……某種奇異的安心感?仿佛確認了某種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頻率”的存在。
簡陋的診所里,只有棉簽觸碰皮膚和繃帶纏繞的細微聲響。濃烈的消毒水氣味中,似乎還殘留著那無聲演奏留下的、微不可聞的……靈魂的余韻。
森鷗外仔細地打好繃帶的最后一個結,動作專業(yè)而利落。
他抬起頭,看著凜音蒼白的小臉,金瞳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
“好了,暫時沒事了。不過傷口有點深,需要按時換藥,也要小心別碰水?!?/p>
他的語氣恢復了溫和,卻比之前多了一絲真實的溫度。
又站起身,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破敗的診所,又看了看凜音單薄的衣服和赤著的、沾滿污泥的腳。
“這里太冷,也太亂了,不適合養(yǎng)傷?!?/p>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做出了某個決定。他扶了扶額頭掩去了他眼中更深沉的思緒。
他再次看向凜音,臉上露出了一個……與之前那種職業(yè)性溫和截然不同的笑容。
那笑容很淺,卻仿佛卸下了一層無形的面具。
嘴角的弧度帶著一絲生硬的、顯然不常對孩童展露的溫和,甚至……還有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屬于“家長”式的笨拙。
紅瞳深處,冰冷的算計被一種更復雜的光取代——那是對“稀有物”的絕對興趣,是對“潛力股”的評估,但似乎……也摻雜了那么一點點,被那無聲的月光樂章所意外觸動的、屬于人性本身的微瀾?
“凜音醬,”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哄勸的磁性。
“要不要……跟我回家?”
愛麗絲在一旁用力地點頭,小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對呀對呀!跟愛麗絲和林太郎回家吧!家里有暖爐!還有……嗯……林太郎做的飯!雖然很難吃!”
她毫不客氣地拆臺,小手卻興奮地拉住了凜音沒受傷的衣角,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親昵。
森鷗外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但并未反駁愛麗絲關于“難吃”的評價。
他只是看著凜音,金瞳如同深潭,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家?
凜音抱著那半截文件夾,小小的身體在冰冷的空氣中微微發(fā)抖。
她看著森鷗外那卸下部分偽裝后、顯露出復雜真實的深紅色眼睛,又看了看身邊笑容燦爛、眼神純粹(至少看起來如此)的愛麗絲。
前路是未知的荊棘,還是……一線微弱的燭火?
在鐳缽街的寒夜里,一個“家”的誘惑,對任何迷途者而言,都太過致命。即使,那可能是一個精心打造的黃金鳥籠。
她沉默著,小小的拳頭在身側握緊又松開。
最終,在森鷗外無聲的注視下,在那紅裙女孩充滿期待的拉扯中,在那冰冷身體對溫暖的極度渴望里……她極其緩慢地、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森鷗外唇角的弧度加深了,那笑容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一絲……真實而純粹的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