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混亂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又被尖銳的警笛聲重新激活。
紅藍光芒在窗戶上交替閃爍，驅散了窗外的暮色，也映照著宋硯卿蒼白而冰冷的臉。
他站在原地，仿佛腳下生了根，目光穿過喧囂的人群和忙碌的警察，死死釘在那片狼藉的“烘焙坊特供”豆?jié){窗口。
李寧玉手中那片泛著詭異深藍紫色的試紙，如同宣告死亡的判詞，冰冷地懸在空中。
宋硯卿的拳頭在身側無聲地攥緊，指甲深陷掌心。
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食堂里混雜的氣味、呻吟、議論都模糊了，只剩下那半片刺眼的銀杏葉刺青，像燒紅的烙印燙在視網(wǎng)膜上。
混亂中，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握住他緊攥的拳頭，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力道，試圖掰開他僵硬的手指。
——是池昭
“硯卿，松手。”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更多的是安撫的堅定。指尖冰涼，掌心帶著薄繭，那點微薄卻不容忽視的暖意，一點點撬開他指縫間的冰冷。
宋硯卿猛地回神，對上她清澈卻隱含擔憂的眼眸。
昨夜集裝箱頂如獵豹的身影，與眼前在混亂中努力維持秩序、此刻又試圖安撫他的女孩，奇異地重疊。
宋硯卿緊繃的肌肉微微放松，任由她將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我沒事?！彼曇羯硢?，目光卻不由自主再次投向那出事的窗口。
窗口上方，嶄新的“烘焙坊特供·濃香豆?jié){”宣傳海報右下角，那枚金色的銀杏葉Logo在晨光下，依舊閃爍著冰冷而諷刺的光芒……
警察開始詢問目擊者。
李寧玉冷靜地將毒物篩查結果和霽肖截取的監(jiān)控錄像交給了負責的警官，條理清晰。
霽肖在一旁補充技術細節(jié)，臉上慣常的嬉笑消失無蹤。
池昭拉著宋硯卿退到相對安靜的角落，避開擁擠和刺鼻的氣味?？粗燥@蒼白的側臉和眼下青影，想起昨夜碼頭奔波和此刻混亂，池昭心里發(fā)緊。
“嚇到了？”她輕聲問，從口袋里摸出一顆淺藍色包裝的薄荷糖，剝開塞進他微涼的手心，“壓壓驚。霽肖那家伙吵著要，我就偷偷藏了幾顆，不甜的?！?/p>
熟悉的冰涼甜意和淡淡薄荷清香在舌尖化開，像一縷清泉沖散喉間的血腥鐵銹。
宋硯卿垂眼，糖紙上印著一只歪扭的、努力撲扇翅膀的小企鵝。
“那個清潔工…”宋硯卿低聲開口，目光掃過被警察重點詢問、嚇得說不出話的幫廚女孩，“目標太明確了。像是…故意留下線索?！?/p>
池昭一愣：“你是說，他故意露出那個紋身？就為了…挑釁？”
“或者，轉移視線?！彼纬幥涞穆曇艉茌p，目光銳利，“真正的‘烘焙坊’老板，未必知情。她可能只是…被利用了?！?/p>
那金色的銀杏Logo，太過顯眼，像個精心布置的靶子。
就在這時，穿著樸素圍裙、頭發(fā)凌亂的“烘焙坊”老板娘—徐芳，匆匆擠過人群，臉色焦急地奔向窗口，看著狼藉和癱軟的幫工，眼圈瞬間紅了，帶著哭腔：“怎么回事??？怎么會這樣？我的豆?jié){粉都是正規(guī)渠道進的?。【焱?，這…這跟我沒關系??！”
徐芳慌亂地翻手機出示進貨單和員工健康證明，驚惶委屈不似作偽。
那枚海報上的金色銀杏葉，在她此刻的狼狽中，更像一個無辜的裝飾。
宋硯卿和池昭交換了一個眼神。果然，太顯眼了，反而可疑。
……
下午的課，空氣沉悶壓抑。
食堂中毒事件像一片濃重烏云籠罩著學校。
走廊里，同學們低聲議論，驚魂未定。
理一班的物理課上，老師講解著電磁感應，粉筆沙沙作響。宋硯卿坐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在練習冊空白處描摹。線條從規(guī)整的電路圖漸漸扭曲，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飛的鶴，翅膀下方隱現(xiàn)一個圓潤笨拙的輪廓。
宋硯卿想起池昭凌厲的回旋踢，她抓住自己手腕的力道，今早塞進掌心的薄荷糖…筆尖一頓，在那笨拙輪廓旁，落下兩個極小極小的字：平安。
下課鈴聲剛響，池昭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理一班門口。
她探進半個身子，目光精準找到窗邊的宋硯卿，綻開一個安撫的笑容，無視了幾道好奇的目光，快步走到他桌邊，放下一本筆記本。
“喏，物理筆記，”她聲音輕快，“我們班‘行走的物理教科書’精華版，重點難點標紅了！玉玉說這部分你肯定沒問題，不過…看看總沒壞處?！?/p>
池昭目光掃過宋硯卿練習冊邊緣那只未完成的鶴和小企鵝，眼底閃過一絲了然笑意，“對了，放學后去醫(yī)院看看林小航？他醒了，林晚棠和她爸媽想當面向我們道謝?！?/p>
宋硯卿微微一怔，指尖拂過筆記本光滑的封面，似乎還殘留著她掌心的溫度。他點點頭：“好?！?/p>
……
市立醫(yī)院兒童病房彌漫著消毒水的清冷氣息。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細長條紋。
林小航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但眼睛有了神采，不再像昨夜監(jiān)控里那個微弱掙扎的虛影。頭上纏著紗布，一只手臂打著石膏，看到宋硯卿他們進來，怯生生地往被子里縮了縮。
“小航，別怕，就是他（她）們救了你！”林晚棠眼眶紅紅，握住弟弟沒受傷的小手，聲音帶著濃重鼻音。
林晚棠樸實憔悴的父母更是激動得說不出話，連連鞠躬，母親忍不住抹淚。
“謝謝…謝謝你們！警察同志都說了，要不是你們…我們小航他…”林父聲音哽咽，粗糙的大手緊緊握住離他最近的霽肖的手，力道大得讓霽肖齜牙。
“叔叔阿姨，別這樣！”池昭趕緊上前扶住林母，聲音溫和卻有力，“小航?jīng)]事就好。當時情況緊急，我們也是碰巧…主要還是警察來得及時?！?/p>
池昭巧妙地轉移功勞。
李寧玉則冷靜詢問林小航身體狀況和醫(yī)生診斷。
霽肖撓撓亂發(fā)，湊到床邊做鬼臉：“嘿，小子！醒了就好！以后別亂跑了，看把你姐急的，眼睛腫得像桃子！”
林小航被逗得咧了咧嘴，露出一絲虛弱笑容。
“對了，小航，”宋硯卿走到床邊，聲音放得低柔，“你還記得…那個穿白大褂的人嗎？或者…帶你走的人？”
林小航小臉瞬間白了，大眼睛浮上恐懼，抓緊姐姐的手，瑟縮著，嘴唇囁嚅半天才發(fā)出微弱聲音：“…船…很大的船…黑黑的…有個叔叔…身上有…有藥味…很苦…” 他斷斷續(xù)續(xù)，顯然回憶痛苦。提到了“船”和“藥味”，但對具體的人，記憶模糊。
林晚棠心疼地摟緊弟弟解釋：“警察也問過了，他受了驚嚇，又吸入了些藥物，記憶很混亂。只說有個男的把他騙上一條停著的舊船，關在黑屋子里，給吃了點東西就迷糊了…”
一個年輕警察正好進來，接口道：“是的，我們技術部門初步判斷，對方使用了強效信號干擾裝置，覆蓋了那片區(qū)域的民用通訊和常規(guī)追蹤手段。加上舊碼頭地形復雜，廢棄船只眾多，內(nèi)部結構迷宮一樣，監(jiān)控缺失嚴重，常規(guī)排查像大海撈針。你們能通過無人機精準鎖定位置，還發(fā)現(xiàn)了那個襲擊者和關鍵物證…確實提供了關鍵突破口?！?/p>
警察語氣帶著一絲佩服，目光掃過霽肖。
霽肖立刻挺直腰板，臉上露出得意，被李寧玉平靜的眼神一掃，又訕訕摸鼻子。
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果香氣。
林母擦干淚，從袋子里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草莓蛋糕，小心放在床頭柜上，聲音充滿感激：“家里也沒啥好東西…這個…給小航買的，要不恩人們嘗嘗…”
鮮艷欲滴的草莓點綴在雪白奶油上，散發(fā)出誘人甜香。
這香氣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刺入宋硯卿的神經(jīng)！
母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餐桌上歪扭的寫著“孽種快去死”的草莓蛋糕、融化的奶油混合刺目的血…破碎畫面裹挾著濃重血腥和甜膩氣息，瞬間沖垮眼前景象！
宋硯卿身體猛地一僵，臉色“唰”地褪盡血色，比林小航還要蒼白。
他下意識后退半步，垂在身側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
“硯卿？”池昭第一時間察覺異樣。他瞬間空洞的眼神和慘白的臉讓她心頭一緊。她立刻不動聲色側身，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林母遞向宋硯卿的蛋糕視線，同時伸手，極其自然地扶住了他的胳膊肘，指尖微微用力。
那點細微而堅定的力道，像一道微弱電流，穿透意識邊緣翻涌的血色。
宋硯卿猛地吸氣，強行將尖叫的畫面壓回深淵。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驚濤駭浪被壓制，只剩下殘余的冰冷疲憊。他對池昭極輕微搖頭。
池昭的心沉了下去。她清晰感覺到他手臂肌肉的緊繃和不易察覺的顫抖。草莓蛋糕…又是草莓蛋糕。這甜蜜的果實，在他眼中，早已是淬毒的詛咒。
“阿姨，謝謝您！蛋糕真漂亮！”池昭立刻綻開燦爛笑容，接過蛋糕，巧妙轉移話題，“不過醫(yī)生說了小航剛醒，飲食要清淡，這蛋糕我們先替他收著，等他再好些吃！對吧小航？”她朝小男孩眨眨眼。
林小航懵懂點頭。
李寧玉鏡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掃過宋硯卿瞬間蒼白的臉和緊握的拳，又瞥了一眼鮮艷的草莓蛋糕，沒有言語。
霽肖則大大咧咧拍了拍宋硯卿肩膀：“就是就是，小航現(xiàn)在得聽醫(yī)生的！硯美人，我看你臉色也不太好，是不是昨晚碼頭風大吹著了？”
這場小風波被池昭三言兩語的化解了。又寒暄幾句，四人告辭離開。
走出醫(yī)院大門，傍晚的風帶著初冬涼意。夕陽余暉將天空染成溫暖橘紅，給城市鍍上柔和金邊。
“呼…”霽肖夸張伸懶腰，“總算出來了，消毒水味兒聞得我頭大！走，小爺請客，壓壓驚！藍莓奶昔管夠！”
池昭卻看向身邊的宋硯卿。他安靜走著，側臉在夕陽光暈里有些模糊，長睫低垂，遮住眼底情緒，但那份疏離和疲憊清晰可感。
“今天算了，”池昭開口，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大家都累了，早點回去休息。霽肖，你的無人機‘寶貝’昨晚也立了大功，讓它也充充電吧。”
池昭從書包側袋掏出兩顆淺藍色薄荷糖，一顆塞給宋硯卿，一顆剝開自己叼進嘴里，含糊道，“喏，雙倍快樂，比奶昔強?！?/p>
宋硯卿看著掌心里的小糖果，糖紙上的小企鵝在夕陽下憨態(tài)可掬。
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糖紙粗糙邊緣，冰涼清甜的氣息仿佛鉆入鼻腔，帶著池昭身上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淡淡馨香，一點點驅散縈繞心頭的甜膩鐵銹味。
宋硯卿剝開糖紙，將冰涼薄荷糖含入口中。濃郁的涼意和清甜瞬間在舌尖炸開，像一道清冽溪流沖刷過被血腥恐懼堵塞的感官。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聲音沙啞，卻不再緊繃。
李寧玉推推眼鏡，目光掃過宋硯卿微微放松的肩線，落在池昭帶著安撫笑意的側臉上，眸光微閃，歸于平靜。
“霽肖，”李寧玉轉向垮著臉的某人，“無人機昨晚拍攝的舊碼頭躉船銹蝕結構高清圖，我需要原始數(shù)據(jù)做受力分析。尤其是襲擊者鋼珠彈射點的鋼架損傷情況，關聯(lián)潛在武器動能參數(shù)?！?/p>
霽肖哀嚎：“玉姐！剛下戰(zhàn)場就要交作業(yè)??？”
“數(shù)據(jù)不會等人，銹蝕會持續(xù)?！崩顚幱裾Z氣毫無波瀾，抱著帆布包，率先走向公交站臺。
夕陽將四人影子拉長。
池昭走在宋硯卿身邊，偶爾側頭看他。宋硯卿含著糖，微微鼓起的臉頰在暖金光線下，難得褪去清冷，顯出一種近乎稚氣的柔軟。她悄悄彎起嘴角。
就在這時，宋硯卿的腳步幾不可察地一頓。他眼角的余光精準捕捉到馬路對面，梧桐樹投下的濃重陰影里，猩紅的光點一閃而滅——是煙頭。
一個穿著深灰色夾克、身形佝僂的男人，倚在樹干上，帽檐壓得極低。
看不清面容，但那道目光，隔著川流不息的車河和人潮，如同冰冷粘稠的實質，牢牢地、帶著評估意味地釘在他們四人身上。
和昨夜巷口那個抽煙的男人，如出一轍。
宋硯卿的心猛地一沉。他不動聲色地側身，再次將池昭擋在自己與那道視線之間。這一次，他甚至沒有出聲提醒。他只是微微加快了腳步，跟上前面李寧玉和霽肖的步伐。
池昭似乎感應到了什么，下意識順著宋硯卿剛才目光的方向望去，卻只看到對面樹下空蕩蕩的陰影，仿佛剛才一切只是錯覺。風吹過，幾片枯黃梧桐葉打著旋兒落下。
宋硯卿沉默地走著。
掌心里那顆小小的薄荷糖已經(jīng)融化殆盡，只留下舌尖一絲頑固的冰涼清甜，和心底一片無聲蔓延的寒意。
那片殘缺的銀杏葉，如同一個揮之不去的幽魂，從燒焦的廢墟到血腥的碼頭，再到剛剛平息的校園慘劇，最終又悄然潛回了這看似平靜的黃昏。
它無聲地宣告著，通往真相的路途，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之上。而冰層之下，暗流洶涌。那只在暗處窺伺的眼睛，從未離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