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生日的暴雨裹著潮濕的腥甜,在落地窗前織成灰藍(lán)色的簾幕。
宋硯卿盯著鞋尖滴落在地板上的水珠,忽然想起母親方伊珞曾說過,他的存在是“上帝打了個盹時(shí)犯下的錯”。
——就像此刻餐桌上那個歪扭的草莓蛋糕,奶油邊緣沁出的紅色汁液正沿著瓷盤蜿蜒,在深色實(shí)木地板上洇成不規(guī)則的圓斑,像被踩碎的、未寄出的求救信。
“孽種快去死”幾個字在奶油里泡得發(fā)脹,字母邊緣蜷曲著融化,像極了上周母親掐他后頸時(shí),指甲在皮膚上碾出的月牙形紅痕。
他指尖觸到蛋糕邊緣的涼,忽然想起今早母親把水果刀塞給他時(shí),指尖在刀柄上停留的三秒。
——那把刻著薔薇花紋的銀器,此刻正沒入她的胸口,刀柄上的碎鉆在閃電中閃過細(xì)碎的光,像她眼里偶爾泛起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清明。
方伊珞靠在酒紅色絲絨沙發(fā)里,真絲睡袍被血浸透成深紫,像朵在雨夜里迅速衰敗的鳶尾。
她的右手還維持著推拒的姿勢,精致的法式美甲剝落了半邊,露出底下泛白的甲床——這雙手曾無數(shù)次揮起皮鞭,卻在最后一刻,用食指指腹輕輕蹭過他的手腕,帶著某種近乎顫抖的溫度。
最詭異的是她的笑,唇角上揚(yáng)的弧度里藏著解脫,眼尾卻凝著未說出口的遺憾,像把裹著糖霜的刀,刃口滴著甜膩的奶油,又滲出血珠。
(她在遺憾什么?)
宋硯卿盯著掌心的血紋,忽然想起父親宋嶼白常說的話:“硯卿的手很適合握毛筆?!?/p>
可此刻這雙手正不受控制地發(fā)抖,指縫間的血珠滴在地板上,和雨水混在一起,洇成深棕的、扭曲的紋路。
他本該害怕的,胸腔里卻翻涌著荒誕的輕松——這場從記事起就如影隨形的噩夢,終于在刀刃沒入血肉的瞬間,迎來了看似的終結(jié)。
“哐當(dāng)——”
銅門撞在墻上的聲響驚飛了檐下的夜鷺。
一個男人的身影在雨幕中搖晃,深灰色定制西裝被雨水浸得發(fā)亮,褲腳沾著碎石子,踩過積水時(shí)發(fā)出細(xì)碎的“啪嗒”聲。
他在看見沙發(fā)上的身影時(shí)驟然定住,那雙常年握鋼筆的手忽然開始發(fā)抖,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像片被風(fēng)吹得打顫的、即將凋零的銀杏葉。
宋硯卿下意識拔出了刀。
刀刃離開血肉的瞬間,溫?zé)岬难獮R在他手腕內(nèi)側(cè),他聽見父親宋嶼白短促的抽氣聲,抬頭撞見對方眼底翻涌的痛——那不是對兇手的震怒,而是對幼獸的憐憫,像看見幼鹿被陷阱劃傷的獵人,寧可自己流血,也要替它松綁。
下一刻,宋嶼白猛地扣住他握刀的手腕,將刀刃硬生生按進(jìn)自己掌心!
銀白的刃口割開皮膚的瞬間,血珠順著刀柄滴落,在地板上畫出與奶油汁液交疊的軌跡。
“記住——”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玻璃,“你推門時(shí),看見的是我?!?/p>
打火機(jī)的“咔嗒”聲在雨聲中格外清晰。
幽藍(lán)的火苗舔上絲絨沙發(fā),方伊珞的袖口最先燃起,蕾絲花邊在火中蜷成焦黑的蝶。
宋嶼白轉(zhuǎn)身時(shí),一滴淚砸在宋硯卿手背上,滾燙得灼人——這是他記憶里,父親第一次流淚,淚珠在火光中凝成透明的琥珀,里面映著草莓蛋糕上融化的字,和母親臨終前微張的唇。
“硯卿……活下去?!?/p>
大火吞噬沙發(fā)的轟鳴蓋過了警笛聲。
宋硯卿被搡出門的瞬間,看見父親跪在火中,脊背挺得筆直,卻像座正在融化的雪雕——他忽然想起那些深夜里,從書房傳來的、被刻意壓低的聲響,想起垃圾桶里未燃盡的碎紙片,邊角處隱約可見“精神科”“藥物依賴”的字樣,想起母親摔碎花瓶時(shí),父親轉(zhuǎn)身時(shí)繃緊的肩線……
此刻,這些碎片在火光中拼成了模糊的輪廓——有些沉默,是藏在火焰里的保護(hù)。
雨越下越大,赤腳跑過碎石路時(shí),腳底的傷口滲出血珠,和雨水一起流進(jìn)指縫。
宋硯卿跪在河岸嘔吐,胃里空無一物,只能吐出苦澀的膽汁。
水面倒影里,母親舉著皮帶的身影與火中父親的背影重疊,忽然想起七歲那年,他發(fā)燒到意識模糊時(shí),枕邊曾出現(xiàn)過一顆水果糖——包裝紙是淡粉色的,像此刻蛋糕上融化的奶油,甜得發(fā)苦。
……
意識在消毒水的氣味中沉浮。
宋硯卿在黑暗中漂浮時(shí),隱約聽見有人在喊“心率下降”,指尖忽然被掐了一下,痛覺像電流般竄過神經(jīng)——但這疼痛很快被更巨大的空白吞噬。
再次醒來時(shí),天花板的白熾燈刺得眼眶發(fā)疼,手背的留置針隨著心跳輕輕顫動。
穿白大褂的男人俯身過來,他面容溫潤如玉,儒雅中透著堅(jiān)定,眉間藏著歲月沉淀的智慧。胸前的名牌在燈光下閃著微光,“池昱 神經(jīng)外科主任醫(yī)師”幾個字映進(jìn)宋硯卿的視線。
他指尖夾著病歷本,紙頁邊緣露出“急性應(yīng)激障礙”“記憶斷層待查”的字樣,袖口沾著極細(xì)的金粉,像某種昂貴的香料,卻掩不住指尖淡淡的、鐵銹味的腥。
“你醒了?!蹦腥说穆暰€很穩(wěn),喉結(jié)卻微微滾動了一下。
病床上的少年膚白如玉,眉骨清峻,丹鳳眼疏離冷淡,唇色淡薄,脖頸與鎖骨線條優(yōu)美,氣質(zhì)清冷,修長身形如水墨畫中走出的謫仙。
此時(shí)少年注意到男人手腕內(nèi)側(cè)有道淺褐色的疤痕,形狀像片蜷縮的銀杏葉——這是他昏迷前見過的、唯一清晰的細(xì)節(jié)。
宋硯卿張了張嘴,想追問父親的事,卻不知該如何表達(dá)。
那些在火中清晰的畫面——父親按刀的掌心、母親唇角的笑、草莓蛋糕上融化的字——此刻竟像隔了層毛玻璃,明明記得“發(fā)生過”,卻想不起任何具體的觸感與聲音。
“你記得昨晚發(fā)生了什么嗎?”男人的問題像塊石頭,砸進(jìn)他空空的腦海。
宋硯卿盯著自己纏滿繃帶的手,忽然驚覺:他記得刀刃沒入母親胸口的重量,記得父親流淚的溫度,記得火焰的滾燙,卻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拿起刀的,想不起母親說“這本就該是你們的”時(shí),語氣里的“你們”究竟指誰,更想不起父親在火中跪下時(shí),究竟對著蛋糕說了什么。
那些本該深刻的記憶,此刻只剩零散的光斑,像被風(fēng)吹散的灰燼,抓不住,拼不攏。
男人忽然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宋硯卿這才注意到,他白大褂的口袋里露出半截鋼筆,筆帽上刻著朵小巧的銀杏——和他手腕的疤痕形狀一模一樣。
“別逼自己想?!蹦腥说穆曇舴泡p,像在安撫受驚的獸,“有些事……等你準(zhǔn)備好,自然會回來?!?/p>
窗外的雨還在下,宋硯卿盯著玻璃上的水痕,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發(fā)抖——不是因?yàn)槔?,而是因?yàn)榭謶郑核履切┫У挠洃?,藏著比“父親弒母”更殘酷的真相;怕眼前這個叫“池昱”的醫(yī)生,藏著關(guān)于父親的、他不敢追問的答案。
監(jiān)護(hù)儀的“嘀嗒”聲里,他閉上眼,任由黑暗再次漫上來。
這一次,黑暗里沒有火光,沒有母親的笑,只有白大褂上“池昱”的名牌在意識深處閃爍,像枚陌生的、卻莫名熟悉的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