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窗戶像是蒙著一層永遠擦不掉的油膩,透進來的天光也顯得格外吝嗇。
林晚蜷在床腳,那床單的質(zhì)地粗糲得如同砂紙,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牽扯著皮膚,
帶來一片火辣辣的灼痛。她伸出舌尖,
小心翼翼地舔舐著手腕上一道新鮮的、微微滲血的擦痕。鐵銹般的腥氣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濃稠,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作嘔的熟悉感。這味道像一把生銹的鑰匙,
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那扇落滿灰塵的門鎖——七歲那年,母親嘴角蜿蜒流下的鮮血,
也是這般味道。衣柜里,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霉味,瞬間包裹了她。---那年夏天,
空氣黏稠得能擰出水來。林晚縮在墻角,像一只受驚的小獸,緊緊抱住膝蓋。
母親周秀蘭站在屋子中央,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著,像一片在疾風(fēng)里掙扎的枯葉。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褪了色的紅色塑料發(fā)卡,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就…就五塊錢,
”她的聲音被恐懼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孩子頭上的卡子壞了,都豁口了,
刮頭發(fā)……我…”話沒說完,林國棟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
猛地從吱呀作響的破舊藤椅上彈起來,帶起一股濃烈的劣質(zhì)白酒氣味。他臉上的橫肉扭曲著,
眼睛赤紅,唾沫星子隨著咆哮噴濺出來:“五塊錢?!老子的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
你個敗家娘們兒!一天到晚就知道伸手要!跟你那死鬼老娘一個賤樣!”“啪!”一聲脆響,
帶著骨頭斷裂的細微悶響,突兀地撕裂了凝滯的空氣。
林國棟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摑在周秀蘭的臉上。她像個斷了線的破布口袋,
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摜倒在地,身體砸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震起一片細小的灰塵,
在昏黃的光線里無望地漂浮。她蜷縮著,發(fā)出痛苦的、壓抑的呻吟,一只手本能地捂住肋下。
“媽——!”林晚驚恐的尖叫卡在喉嚨里,只變成一絲微弱的氣流?!靶⌒笊?,滾開!
”林國棟一腳踹開撲過來的林晚。她的額頭重重磕在桌腿上,眼前瞬間炸開一片金星,
嘴里嘗到了更濃的鐵銹味。她顧不得疼,手腳并用地往角落里爬,像只慌不擇路的小老鼠,
一頭扎進那個散發(fā)著濃重樟腦和霉?fàn)€木頭氣息的舊衣柜里。柜門在她身后“嘭”地一聲合攏,
隔絕了外面地獄般的景象,
卻把父親狂暴的咒罵和拳頭砸在皮肉上的悶響、母親越來越微弱的痛呼和啜泣,
連同那股令人窒息的絕望,死死地關(guān)在了里面。衣柜里一片混沌的黑暗。
林晚縮在幾件散發(fā)著潮氣的舊衣服后面,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最后一片葉子。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音,腥甜的液體順著嘴角流下來。
透過衣柜門板一道細細的縫隙,她看見母親像一只被踩爛的蟲子,徒勞地蜷縮著身體,
承受著雨點般落下的拳腳。每一次沉重的擊打聲,都像一記重錘,
狠狠砸在林晚幼小的心臟上。父親的皮鞋底沾著模糊的污跡,有泥,或許還有別的什么,
在她放大的瞳孔里反復(fù)抬起、落下。母親周秀蘭的手指痙攣著,摳進身下的泥地,
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泥土。混亂中,林晚的目光捕捉到那個紅色的塑料發(fā)卡,
它孤零零地躺在離母親不遠的地方,斷成兩截,像兩滴凝固的血。不知過了多久,
外面的暴風(fēng)雨終于停歇。沉重的腳步聲拖沓著遠去,伴隨著酒瓶被踢倒的咕嚕聲。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下來,只剩下母親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氣聲。林晚在黑暗中摸索著,
冰涼的木刺狠狠扎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她顧不上,用力推開沉重的柜門。微光涌進來,
照亮了地上蜷縮成一團的母親。周秀蘭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她的臉腫脹變形,
嘴角破裂,凝固著深褐色的血痂,眼神渾濁得像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她的視線越過林晚小小的身體,落在門口的方向,那里空無一人。
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死寂的失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臉上最后一點微弱的生氣。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最終一個字也沒吐出來,只是那眼神,
空洞得讓林晚渾身發(fā)冷。---十五歲,林晚如同一株被巨石長久壓彎的小草,
終于抓住一絲罅隙里的光,拼盡全力將自己連根拔起,逃離了那個彌漫著暴力和酒氣的牢籠。
她一頭扎進南方悶熱嘈雜、永遠汗津津的工業(yè)區(qū)。巨大的廠房日夜轟鳴,
空氣里永遠漂浮著機油、塑料顆粒和廉價飯菜混合的怪異氣味。
她被分配在一條永不停歇的流水線上,眼前是無窮無盡、冰冷反光的金屬零件。
重復(fù)、單調(diào)的動作,日復(fù)一日,仿佛要將她年輕的生命也鍛壓成流水線上一個沉默的零件。
工頭姓王,四十來歲,腆著一個仿佛塞滿了油脂的肚子,走路時皮帶深深勒進肥肉里。
他總愛背著手,在女工們身后踱步,那雙渾濁發(fā)黃的眼睛像黏膩的油污,
在她們年輕的身體上反復(fù)涂抹。特別是林晚。她干活時,
總感覺后頸處有一股帶著煙臭和汗餿味的熱氣若有若無地噴過來。那只肥胖油膩的手,
會“不經(jīng)意”地蹭過她的腰,捏一把她的胳膊,甚至有一次,在她彎腰撿掉落的零件時,
那只手飛快地在她臀上重重掐了一把。林晚渾身一僵,猛地直起身,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心臟。她想起父親那雙赤紅的眼睛和揮舞的拳頭,
想起母親蜷縮在泥地上的樣子。告發(fā)他?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更深的恐懼壓了下去。
告發(fā)了又能怎樣?誰會信她?萬一丟了工作,她還能去哪里?她死死咬住下唇,
嘗到了熟悉的鐵腥味,只能把頭埋得更低,身體繃得僵硬,用沉默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壩,
試圖阻擋那無處不在的窺探和騷擾。直到那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傍晚。
巨大的排風(fēng)扇徒勞地攪動著粘稠的空氣。林晚在車間盡頭狹窄的雜物間里,
踮著腳去夠高架子上一箱沉重的包裝盒。汗水浸透了她的工裝后背。
一個龐大的陰影悄無聲息地籠罩下來,帶著濃重的汗味和煙味。她驚覺回頭,
王工頭那張油光滿面的臉已經(jīng)湊到了眼前,眼睛瞇成兩條猥瑣的細縫,
咧開的嘴里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小林啊,夠不著?王哥幫你……”他噴著臭氣,
一只手不由分說地攬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則徑直向上,用力捏住了她胸前的柔軟?!胺砰_我!
”林晚像被烙鐵燙到,猛地尖叫起來,恐懼和憤怒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狠狠一口咬在那只箍著她腰的肥膩手臂上?!鞍 ?/p>
”王工頭殺豬般嚎叫起來,猛地甩開她,看著手臂上清晰的牙印和滲出的血珠,又驚又怒,
“臭婊子!你敢咬我?!”他揚起粗壯的胳膊就要扇下來。林晚的腦子一片空白,
求生的本能驅(qū)使著她,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和力量。她猛地推開他,
踉蹌著沖出雜物間,穿過驚愕的工友和轟鳴的機器,一路狂奔,
徑直沖進了車間主任的辦公室,語無倫次地哭喊著:“王工頭……他……他耍流氓!
他摸我……還想打我!”她顫抖著指著自己凌亂的領(lǐng)口和胳膊上被抓出的紅痕。
車間主任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正端著搪瓷缸子喝茶,被這突如其來的告狀弄得一愣。
他皺起眉,眼神在林晚驚恐未定的臉上和隨后趕來的王工頭身上掃了幾個來回。
王工頭捂著手臂,滿臉橫肉扭曲著,搶先一步惡人告狀:“主任!這丫頭片子偷懶?;?,
我好心說她兩句,她就撒潑咬人,還反咬一口污蔑我!您可得給我做主!這風(fēng)氣不能長!
”他惡狠狠地瞪著林晚,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車間里短暫的死寂后,
是工友們壓低的、嗡嗡的議論聲。那些目光復(fù)雜地交織在林晚身上,有同情,有懷疑,
更多的是事不關(guān)己的麻木和看熱鬧的興味。車間主任沉著臉,煩躁地揮揮手:“行了行了!
都散了干活去!多大點事,鬧什么鬧!”他轉(zhuǎn)向王工頭,“老王你也注意點影響!
”又瞥了一眼瑟瑟發(fā)抖、臉上淚痕未干的林晚,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耐煩,“你,
跟我來辦公室說清楚!”林晚的心沉了下去。她像一片被狂風(fēng)卷起的落葉,
身不由己地跟著主任離開車間。工友們沉默地讓開一條路,那些目光像細密的針,
扎在她背上。幾天后,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現(xiàn)在工廠銹跡斑斑的大門口。周秀蘭來了。
她比林晚記憶里更加干癟枯瘦,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罩衫,臉上刻著更深的愁苦紋路,
渾濁的眼睛里卻燃燒著一股林晚從未見過的、近乎兇狠的光。她不是來接女兒的。
她是來“管教”女兒的。廠區(qū)門口人來人往,正是下班時分。
周秀蘭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林晚。她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獸,猛地沖上前,在眾目睽睽之下,
枯瘦的手掌帶著風(fēng),狠狠摑在林晚的臉上!“啪!”清脆的響聲驚呆了所有路過的人。
林晚被打得偏過頭去,臉頰火辣辣地疼,耳朵嗡嗡作響。“你個死丫頭!沒良心的東西!
”周秀蘭的聲音尖利刺耳,充滿了怨毒和一種奇異的、替人出頭的“義憤”,
“誰讓你告王工頭的?!???!人家王工頭那是看得起你!是領(lǐng)導(dǎo)!你算個什么東西?
你爸說得沒錯,你就是個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跟你爸一樣沒良心!
害得家里工作都差點被你攪黃了!我打死你個惹禍精!”她一邊罵,
一邊還要伸手去擰林晚的胳膊。林晚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
母親枯槁的臉上那扭曲的憤怒,那為了討好施暴者而向更弱者揮出的巴掌,
那每一句剜心刺骨的責(zé)罵,都像一把把燒紅的刀子,反復(fù)捅進她剛剛愈合了一點的傷口。
父親打母親時那張暴怒的臉,和此刻母親打她時這張怨毒的臉,兩張面孔詭異地重疊在一起,
在她眼前劇烈晃動、扭曲。周圍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芒刺,扎得她體無完膚。
羞恥、絕望、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比父親的拳頭更讓她窒息。
她猛地掙脫母親的手,像逃避瘟疫一樣,轉(zhuǎn)身沖進了廠區(qū)深處轟鳴的機器聲浪里,
將母親那尖利的咒罵和路人異樣的目光狠狠甩在身后。身后,周秀蘭還在跳著腳罵,
聲音嘶啞而怨毒:“滾!有種你就別回來!跟你那死鬼爹一個德行!都是討債鬼!
”---二十五歲,林晚拖著磨損的行李箱,搬進了城市邊緣一棟老舊的筒子樓。
樓道里永遠彌漫著油煙、霉味和一種說不清的陳腐氣息。她的房間狹小得像個鴿子籠,
窗戶正對著另一棟樓斑駁的墻壁,光線永遠半死不活。陳陽像一道過于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