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秋棠,是沈墨白明媒正娶的太太??蓮奈姨みM(jìn)沈家門檻那天起,
就明白自己不過是家族聯(lián)姻的提線木偶。先生總說新青年不該被舊式婚姻束縛,
可他終究沒退掉這門親事,只是用沉默在書房筑起高墻,將我鎖在深宅的暮色里。
01出嫁前夕出嫁前三個月,我日日坐在繡樓里縫嫁衣。繡樓在西廂第三進(jìn),
臨著后院的桂花樹。窗欞是雕著纏枝海棠的木格,早被歲月磨得發(fā)烏。每日清晨,
丫鬟春杏會掀開竹簾,讓一縷晨光斜斜地潑進(jìn)來,照在我繡了半幅的嫁衣上。
紅綢面泛著暗沉的光,金線繡的牡丹在光影里明明滅滅,像是一朵朵欲言又止的花。
阿娘說沈家大少爺留過洋,是新派人物,可族里長輩們總嘀咕:「新式學(xué)堂出來的,
未必懂三從四德。」嫁衣的針腳越來越密了。阿娘說,嫁衣上的牡丹要繡滿九百九十九朵,
才能鎮(zhèn)住夫家的福氣。我的手指早已被銀針磨得起了繭,卻總也數(shù)不清繡了多少朵。
有時繡累了,便望著窗外出神。院墻外的街巷隱隱傳來市聲,偶爾會有女學(xué)生的歌聲飄進(jìn)來,
清亮亮的,像山澗的溪水:「吾輩女子當(dāng)自強,不做籠中雀!」那聲音總讓我心頭一顫,
針尖便扎破了手指,血珠落在嫁衣上,暈開一朵暗紅的梅。
阿娘還說我是京城沈家的大少奶奶,要端方持禮,出嫁從夫。
盡管這頂鳳冠霞帔還壓在樟木箱底,尚未真正戴在我頭上。春杏總在我發(fā)呆時嘆氣:「小姐,
您該高興才是。沈家大少爺留洋回來,是京城最有名的先生呢!」她不懂,
我哪里是在為婚事憂愁。自三年前訂親,
我便知這門親事是鎖在命里的枷——沈家要的是林家的銀錢與門楣,而林家要的,
是沈家新式文人的名望。至于我,不過是一枚被兩家算計好的棋子,
連自己的生辰八字都未問過?;槭峦狭巳?,直到上月沈家來信,說先生終于肯歸國完婚。
阿娘喜極而泣,連夜翻出壓箱底的翡翠耳墜給我戴上。那耳墜沉甸甸的,墜得我耳垂發(fā)疼,
仿佛預(yù)兆著某種即將到來的重量。嫁衣終于繡完了。最后一針落下時,
牡丹花瓣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紅光,像是凝固的血。我望著鏡中的自己,
鬢邊簪著阿娘給的銀鳳步搖,卻覺得那鳳凰困在發(fā)髻里,連翅膀都未展開。
春杏說吉日定在下月十五,可我知道,那不過是另一個鎖住我的日子。
02先生的新式婚禮那日迎親的轎子停在沈家門前時,轎簾外飄著江南的梅雨,
滿城的爆竹聲震得檐角積雪簌簌落下。
我透過縫隙看見沈家大門口掛著「新青年當(dāng)以天下為己任」的橫幅,轎子落地時,
聽見先生在人群里說:「婚姻本是兩廂情愿的事...」后半句被鞭炮聲吞沒。
我攥著繡了并蒂蓮的帕子,回想起媒婆說沈家大先生從R國留學(xué)歸來,
是京城里頂有名的學(xué)問人。拜堂時,他長衫上的墨香混著雨水的潮氣,
他長衫上的墨香混著檀香,在紅綢下氤氳成一片朦朧。我攥著蓋頭邊緣的流蘇,
突然想起他發(fā)表在《新青年》上的文章,字字句句像把刀,剖開舊時代的腐肉。
直到被攙進(jìn)新房,紅燭噼啪爆響,可蓋頭被挑開的剎那,他分明在看我繡工精巧的霞帔時,
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我看清那張傳聞中的臉——沈先生身量很高,穿著筆挺的西裝,
眉眼生得冷峻,鼻梁上架著銀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像寒潭般沉靜。他望了我一眼,
便轉(zhuǎn)身去拆行李中的書箱,連合巹酒都未碰?!噶峙浚颐魅找貙W(xué)堂授課,
你且安心待著?!惯@是他留給我的第一句話。春夜寒涼,他扔下這句話便去了案前,
獨留我在喜床上攥著鴛鴦繡帕,聽著更漏一滴一滴,將長夜熬成無盡的沉默。洞房花燭夜,
先生在案頭寫文章到天明。他坐在案前寫稿子,鋼筆尖在宣紙上沙沙作響。
我數(shù)到第七十下時,燭芯爆了個燈花,他忽然抬頭:「林女士,往后我們各過各的,
互不干涉。」我端著茶的手抖了一下,茶盞磕在案角,滾燙的茶水濺在他稿紙上。
后來才知道,那夜他寫的是《論舊式婚姻的桎梏》,字字句句都像戳在我心口。
03 西廂房的寂寞年輪沈家老宅的西廂房,窗欞上雕著纏枝海棠,卻成了我的牢籠。
次日晨起,春杏紅著眼眶捧來冷茶。那茶盞邊沿還凝著昨夜的霜,茶湯早已涼透?!感〗?,
先生天未亮就走了...」她聲音哽咽,我卻連落淚的力氣都沒有。那盞冷茶,
后來成了我記憶里最鮮明的顏色——比嫁衣更紅,比積雪更白?;楹蟮娜兆?,
沈家老宅依舊按部就班地運轉(zhuǎn)。二嬸娘每日來請安,總夸我繡工精巧,
卻從不敢問起沈家的消息。我知曉,她們在等一個「好消息」
——等沈家公子厭棄我這舊式女子,好讓沈家的顏面掃地。可沈先生始終未曾歸家,
只在月頭托人送來銀錢,仿佛這樁婚姻不過是按月結(jié)算的契約。沈家老宅的桂花開了又謝。
秋日里,金黃的花瓣落滿青磚地,香氣卻總透不進(jìn)這鎖著的窗。
有時我會聽見街上傳來新學(xué)堂的招生鑼聲,還有女學(xué)生們舉著橫幅游行的喧嘩。
她們喊的「自由」「平等」像是一把火,遠(yuǎn)遠(yuǎn)地?zé)?,卻始終照不進(jìn)我這座被鎖住的繡樓。
春杏有天偷偷塞給我一本《新青年》,書頁間夾著女學(xué)生散發(fā)的小冊子,
上面印著「女子解放,始于自我覺醒」。我回想起之前躲在佛堂的香案后讀那些字句,
心跳得厲害,生怕被阿娘發(fā)現(xiàn)的自己,還真是膽小的很??珊仙蠒鴷r,
望著供桌上觀音像慈悲的面容,突然覺得自己比那尊泥塑更可憐——觀音至少能俯瞰眾生,
而我連推開繡樓門的勇氣都沒有。夜半驚醒時,總聽見書房方向傳來咳嗽聲。
沈先生偶爾回家取書,總在深夜伏案寫作,墨香混著他身上淡淡的藥味,透過門縫滲進(jìn)來。
我不知他在寫什么,卻總覺得那沙沙的筆聲像一把刀,在剖開這腐朽的時代,
也在剖開我這具被舊禮教腌透的心。沈家老宅西門的鎖是黃銅的,生了銹,
鑰匙卻一直在我枕下壓著。有時摸著那冰冷的鑰匙,會想:若真有一日能打開這扇門,
外面的世界會是怎樣的?可那念頭剛冒尖,便又被阿娘的教誨壓回去——女子出嫁從夫,
鎖在宅門里才是本分。沈家的老宅是三進(jìn)的青磚院落,廊檐下掛著褪色的燈籠,
風(fēng)一吹便吱呀作響。我想起從前總愛趴在雕花窗邊看天井,
看二嬸娘領(lǐng)著庶出的弟妹們走過回廊,看管家捧著賬本匆匆穿過月洞門。
他們腳步聲輕快的模樣,總讓我想起籠中的雀兒——這宅子里的人,
連走路都帶著被規(guī)矩馴養(yǎng)出的整齊。每日清晨,
我隔著玻璃看先生在前院給學(xué)生講《破曉之聲》,學(xué)生們圍著他如眾星拱月。
有回他講到「救救孩子」,聲音穿過雨幕飄進(jìn)來,
我正剝著花生殼的手突然頓住——那年他赴R國留學(xué),我每月托人捎去家鄉(xiāng)的花生,
回信卻總是薄薄的一頁:「書已收到?!沟阶詈蠡匦艔摹笗咽盏健怪饾u變成「勿需再寄」。
先生的書房終日鎖著,鑰匙在他西裝內(nèi)袋里。有回他外出講學(xué),我趁阿香不注意,
用繡花針撬開鎖眼。滿屋都是未寄出的信件,
其中一封寫給北平的朋友:「這舊式婚姻如枷鎖,奈何長輩之命難違。」
我摸著信紙上洇開的墨跡,突然想起出嫁前夜阿娘的話:「棠兒,出嫁從夫,嫁了讀書人,
就要學(xué)會守活寡?!刮议_始學(xué)著先生的樣兒在紙上寫日記,可每回提筆總寫不成句。
有次他偶然瞥見我的本子,嗤笑一聲:「舊式女子學(xué)寫字,不過是附庸風(fēng)雅?!?/p>
那夜我燒掉了所有日記,火舌舔舐宣紙時,飄出淡淡的桂花香。
04 驚雷炸響的秋夜民國十四年的秋天,先生帶回個穿洋裝的女子。在一個秋日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