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天送外賣，保溫箱打翻我被差評罰款。 兒子生日蛋糕的愿望，
讓我在便利店垃圾桶前徘徊。 過期面包的罪惡誘惑與妻子咳血的消息同時出現(xiàn)。
推開家門時，兒子舉著滿分試卷撲進(jìn)我懷里。 妻子端出用冷饅頭做的“蛋糕”，
插著歪歪扭扭的“加油”紙條。 看著他們凍紅的臉，我咽下偷來的奶油蛋糕。
這味道又苦又澀，卻是我拼盡全力能給予的全部甜。寒風(fēng)像一群發(fā)了瘋的小刀子，
專往人骨頭縫里鉆。雪粒子，又硬又密，砸在我頭盔上噼里啪啦響個沒完，
活像有人抓了把沙子惡狠狠地往上揚。凍僵的手指頭木得厲害，不聽使喚，
我勉強(qiáng)把它們攏到嘴邊，哈出一小團(tuán)轉(zhuǎn)瞬即逝的白氣，
那點可憐的暖意剛碰到皮膚就溜得無影無蹤，指關(guān)節(jié)還是跟冰疙瘩似的。
電動車那小小的儀表盤，幽幽地亮著紅光，像只不懷好意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電量，
15%。這數(shù)字像塊冰，直接塞進(jìn)了我胃里，沉甸甸地往下墜。
褲兜里的手機(jī)又是一陣催命似的震動，掏出來一看，屏幕被風(fēng)刮得有點模糊，
可那行紅得刺眼的字還是狠狠扎進(jìn)我眼里：“請在20分鐘內(nèi)送達(dá)！”時間像這電一樣，
飛快地往下掉。我用力擰了一把油門，車子猛地往前一竄，卻沒什么勁，軟綿綿的。
車子一頭扎進(jìn)老城區(qū)蜘蛛網(wǎng)般的小巷子。巷子窄得可憐，兩側(cè)是斑駁的老墻，
頭頂被亂七八糟的電線割裂成一塊塊。地上的積雪被車輪壓實，又經(jīng)人踩踏，
早就變成了滑溜溜的冰鏡。車子猛地一歪，輪子像是踩在油上，根本抓不住地！
我驚得魂飛魄散，全身的勁兒都用在腳上死命撐住地面，另一只手死死攥住車把。“哐當(dāng)！
”一聲悶響，整個車身還是不受控制地重重側(cè)傾了一下，我差點被甩出去。心提到了嗓子眼，
顧不上自己，耳朵卻清晰地捕捉到保溫箱里傳來的、令人心碎的潑濺聲——嘩啦！
一股滾燙的香氣混著湯水油膩的氣息猛地從箱蓋縫隙里沖出來，
瞬間就被冰冷的寒風(fēng)撕扯、吞噬。“完了……”腦子里嗡地一聲，一片空白。
早上出門前那畫面，不受控制地撞進(jìn)腦海：妻子蜷在薄被里，咳得撕心裂肺，臉憋得通紅，
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還有兒子，
偷偷摸摸把那張揉得發(fā)皺的補(bǔ)習(xí)班繳費單塞進(jìn)枕頭底下，自以為藏得很好，
可那怯生生的、帶著渴望的眼神，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保溫箱里潑出去的，哪里是湯？
那是我拼了命想給他們端回去的安穩(wěn)日子??！單元樓黑洞洞的入口像個張著嘴的怪獸。
墻上一張破紙片在寒風(fēng)里嘩嘩響——電梯故障。幾個字像冰冷的釘子砸在我心上。七樓！
攥著那輕飄飄卻又重如千斤的送餐袋，我咬緊后槽牙，一頭沖進(jìn)樓梯間。
樓道里那盞半死不活的感應(yīng)燈，大概是神經(jīng)也凍壞了，隨著我沉重的腳步聲忽明忽滅，
光影在斑駁的墻壁上瘋狂跳動。每一次抬腿，都像踩在厚厚的、吸飽了水的爛棉花上，
又沉又軟，使不上勁。肺像個破風(fēng)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
呼出的白氣在昏暗中打著旋兒。爬到五樓拐角，一陣劇烈的惡心毫無預(yù)兆地頂了上來，
喉嚨口瞬間被酸苦的液體堵死。胃里空空如也，只有早上那兩個硬邦邦的冷饅頭，
此刻卻像兩塊棱角分明的石頭在胃壁上狠狠刮擦。我猛地彎下腰，
雙手死死撐住冰冷油膩的墻壁，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
卻只能發(fā)出幾聲干澀空洞的“呃…呃…”聲，眼淚鼻涕一下子全涌了出來，糊了一臉。
幾乎是拖著身體挪到七樓那扇貼著褪色福字的防盜門前，我拼命壓下翻江倒海的惡心，
抹了把臉，抬手敲門。門開了一條縫，暖氣和飯菜的香味撲面而來，
一個裹著厚實珊瑚絨睡衣的女人皺著眉，上下打量著我，
那眼神像在看一塊不小心蹭到鞋底的臟東西?！霸趺锤氵@么久？”她劈手奪過餐盒，
指尖嫌惡地避開我凍得通紅的手背。蓋子被她粗魯?shù)叵崎_，
一股熱氣混合著湯汁潑灑后特有的寡淡氣味飄散出來?！皣K！湯都涼了！還灑成這樣？
”她的眉毛幾乎擰成了疙瘩，聲音拔高，尖利地刮著我的耳膜，“等著差評吧！”“砰！
” 那扇厚重的防盜門帶著一股冷風(fēng)，狠狠地拍在了我的鼻尖前。那聲響，
比外面的風(fēng)雪還要刺骨。樓道里那盞茍延殘喘的感應(yīng)燈，大概是被這聲巨響徹底嚇滅了，
眼前瞬間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我僵在門口，像被那扇門抽走了所有骨頭，
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得牙齒都在打顫。哆嗦著掏出手機(jī)，
屏幕幽幽的光照亮我麻木的臉，新消息提示像毒蛇的信子——一個鮮紅的1星差評圖標(biāo)，
旁邊跟著一串冰冷的小字：“服務(wù)態(tài)度惡劣，餐品嚴(yán)重潑灑，湯涼無法食用”。
喉嚨里像是被塞進(jìn)了一團(tuán)浸滿冰水的爛棉花，又堵又脹，噎得我喘不過氣。
一股冰冷的空氣猛地從褲管膝蓋處那個磨破的洞里鉆進(jìn)來，順著小腿蛇一樣往上爬，
直刺骨髓。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懷里貼身口袋里的降壓藥瓶，
那是我和這個操蛋世界之間最后一道薄薄的防線。指尖觸到藥瓶，
心卻猛地一沉——瓶身冰冷堅硬，但里面?zhèn)鱽淼挠|感……不對！掏出來，
借著手機(jī)屏幕微弱的光一看，心徹底沉到了冰窟窿底。小小的白色藥片，
在顛簸、碰撞和體溫的煎熬下，早已碎成了一小撮帶著苦味的渣滓，
靜靜地躺在我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掌心里。那點賴以維持平衡的粉末，
脆弱得如同我此刻的人生。推著徹底罷工的電動車，輪胎在厚厚的雪地上犁出兩道深溝，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這鐵疙瘩現(xiàn)在死沉死沉，每往前挪一步，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
腰背的舊傷被這重量撕扯著，發(fā)出無聲的哀鳴。雪下得更瘋了，
大片大片的鵝毛雪片借著風(fēng)勢，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迷得人睜不開眼。
路燈昏黃的光線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雪幕，把我的影子在空曠無人的馬路上拉扯得又細(xì)又長，
像個孤魂野鬼。整個世界只剩下風(fēng)雪呼嘯的聲音，還有我粗重的喘息，
像破舊的風(fēng)箱在茍延殘喘。轉(zhuǎn)過街角，一片暖融融的光猛地撞進(jìn)視野。
街角那家24小時便利店，像個漂浮在冰海上的孤島，
明亮的燈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流淌出來，在雪地上鋪開一小片誘人的金黃。
這光刺得我眼睛發(fā)酸。隔著被雪水模糊的玻璃，
我看到那個穿著整潔制服、戴著鴨舌帽的年輕店員，正利落地整理著貨架。
他的動作隨意而精準(zhǔn)，拿起幾袋面包，看都沒看，手臂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
那幾袋面包就準(zhǔn)確地飛進(jìn)了門邊那個半人高的綠色大塑料垃圾桶里。“哐當(dāng)”幾聲悶響，
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清晰。我的腳步，像被那幾聲悶響釘在了原地。眼睛死死盯著垃圾桶口。
一袋面包的包裝袋半敞著，露出里面一片金燦燦的、涂滿了蜂蜜和黃油的切片面包。
那金黃的顏色，在便利店透出的明亮燈光下，像一塊小小的、燃燒著的太陽，
灼燒著我的視網(wǎng)膜。兒子稚嫩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在耳邊炸響，帶著小心翼翼的渴望：“爸爸，
我生日……能吃一小塊蛋糕嗎？帶奶油的那種，
一點點就好……”那聲音里藏著的小心翼翼的討好，像一把鈍刀子，在我心口來回地鋸。
就在這時，褲兜里的手機(jī)又毫無預(yù)兆地震動起來。不是催命的訂單提示音，是微信消息。
我凍僵的手指幾乎是痙攣著掏出手機(jī)，屏幕上跳出妻子發(fā)來的照片。手指僵硬地劃開。
出租屋那昏黃、低矮的燈光下，兒子的小臉凍得有些發(fā)紅，鼻子也紅紅的，卻笑得無比燦爛，
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他高高地舉著一張試卷，
上面一個鮮紅的、飽滿的“100”分幾乎要跳出屏幕。照片的角落，
床頭那張用作業(yè)紙歪歪扭扭寫的字條倔強(qiáng)地貼著：“爸爸加油”。那三個字，筆跡幼稚，
卻帶著一股穿透風(fēng)雪的力量。風(fēng)雪似乎在這一刻凝滯了。便利店的燈光依舊暖得誘人，
垃圾桶口那片金黃油亮的面包，散發(fā)著罪惡的香氣。兒子的笑臉和那三個歪扭的字，
像烙鐵一樣燙在我的心尖上。胃里那兩個冷饅頭帶來的沉墜感消失了，
只剩下一種空茫的、被拉扯的痛。一個聲音在腦子里尖叫：拿吧！沒人看見！
那東西在他們眼里已經(jīng)是垃圾了！兒子需要營養(yǎng)，那金黃的、油亮的……它就在那兒！
另一個聲音微弱卻尖銳：王建軍！你他媽還是個男人嗎？那是垃圾桶！
偷垃圾箱里的東西給你兒子當(dāng)生日禮物？我的腳像是被凍在了冰冷的雪地里，一步也挪不動。
便利店的玻璃門映出我模糊的影子：一個渾身落滿雪、狼狽得像條落水狗的外賣員，
眼神直勾勾地，貪婪又絕望地，盯著那個綠色的、散發(fā)著食物氣味的垃圾桶。
店員似乎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平淡無奇，大概把我當(dāng)成了又一個在風(fēng)雪里歇腳的倒霉蛋。
可我卻像被那目光燙到，臉上猛地一陣火燒火燎，羞恥感像藤蔓一樣瞬間纏緊了心臟，
勒得我?guī)缀踔舷?。我猛地低下頭，視線慌亂地垂落在凍得硬邦邦的雪地上，
不敢再看那扇明亮的窗，更不敢看那個誘人的垃圾桶口?！鞍职旨佑汀?。
那三個歪歪扭扭的字，又一次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它像一根無形的鞭子，
狠狠抽在我被凍僵的脊背上。一股滾燙的東西猛地從心口炸開，
混雜著無地自容的羞愧和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我用盡全身力氣，
把目光從那片暖光、從那片金黃上撕開，像拔掉一顆深陷肉里的毒刺。喉嚨里堵得厲害，
我狠狠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雪沫的空氣，那寒氣直沖肺腑，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得眼淚都飚了出來。我抬手，用磨得起毛、沾滿雪水的袖口，
胡亂地蹭了蹭凍得發(fā)麻的眼鏡片，也蹭掉了眼角那點不爭氣的濕熱。然后，
那只凍得幾乎失去知覺、剛才還想去夠垃圾桶的手，
轉(zhuǎn)而重重地、死死地按在了自己冰涼的胸口上。隔著厚厚的、廉價又冰硬的棉衣布料，
我仿佛能感覺到里面那顆心臟，在經(jīng)歷了剛才那場無聲的、劇烈的撕扯后，
正以一種沉重而疲憊的節(jié)奏，一下，又一下，艱難地跳動著。家。
那個小小的、沒有暖氣、四面漏風(fēng)的出租屋。里面有咳得撕心裂肺的妻子，
有盼著一小塊奶油蛋糕的兒子。那是我唯一的方向。我咬緊牙關(guān)，
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味道。不再看那便利店一眼，不再想那垃圾桶里的金黃。
身體里最后一點力氣被壓榨出來，我低下頭，用肩膀死死頂住冰冷的電動車車座，
像一頭傷痕累累的老牛，再次推動那沉重的鐵架子。
輪胎在厚厚的積雪上發(fā)出沉悶而固執(zhí)的“嘎吱”聲，重新碾出兩道深深的轍印，
朝著風(fēng)雪更深處，朝著那個被昏黃燈光標(biāo)記為“家”的地方，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去。
每一步都重逾千斤。風(fēng)雪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臉上、身上，
電動車冰冷的金屬車架透過薄薄的棉衣，貪婪地吸走我身體里最后一點熱氣。
眼鏡片很快又被雪水和呼出的白氣模糊，視線里只剩下前方路燈投射下的一小團(tuán)昏黃光暈，
以及光暈里飛舞旋轉(zhuǎn)的、無窮無盡的雪片。不知道推了多久，感覺像是推了一個世紀(j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