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新來的姨太太都活不過三個月，死時渾身散發(fā)異香。我母親是第七位，
死后留給我的唯一遺物是面菱花鏡。鏡中總出現(xiàn)陌生女人身影，
指引我找到染血的繡鞋、褪色的嫁衣。直到我在古宅禁室發(fā)現(xiàn)一具頸骨雕花的骸骨，
香爐里積著帶香灰的骨粉。管家顫聲說：“那是二十年前失蹤的六姨太，老爺最愛的美人骨。
”我撫著頸間相同胎記微笑，終于明白母親為何執(zhí)意要我嫁進來。
第一部分 夜雨菱花鏡 血痕現(xiàn)魅影夜雨敲打著雕花窗欞，聲音單調(diào)而執(zhí)拗，
像一只冰冷的手，反復叩擊著這深宅的寂靜。屋子里只點了一盞昏黃的煤油燈，
光暈勉強撐開一小片暖色，卻驅(qū)不散四周濃墨重彩的黑暗。空氣里浮動著一種奇異的香，
甜得發(fā)膩，絲絲縷縷鉆進鼻腔，又沉沉墜入肺腑，
帶著一種近乎腐朽的、令人眩暈的暖意——這是府里新添的香粉味兒。
菱花鏡擱在斑駁的漆木梳妝臺上，鏡面映出我模糊的面容?；椟S的燈光在鏡中跳躍，
我的臉在光暈里顯得陌生而遙遠。這面鏡子是母親留下的，她走后，它便是我唯一的念想。
指尖撫過冰涼的鏡框，繁復的纏枝蓮紋路硌著指腹。鏡中，我的眼睛空洞地回望著自己。
雨聲更急了，敲得人心煩意亂。就在那一瞬。鏡面深處，那模糊的光影猛地一蕩！
像投入石子的水面。一張臉——一張全然陌生的、女人的臉——倏地浮現(xiàn)在我的影像之后！
慘白，毫無生氣，一雙眼睛卻睜得極大，黑黢黢的眼仁直勾勾地穿透鏡面，死死釘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浸透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哀慟與絕望，無聲地尖叫著。一股寒氣，
毒蛇般猛地竄上我的脊背，直沖天靈蓋！我渾身僵冷，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jié)。
更駭人的緊隨其后。幾縷粘稠的、暗紅近黑的東西，如同活物般，
從鏡框與鏡面那細微的接縫處，一點點滲了出來！它們蜿蜒而下，
在冰冷的鏡面上拖出幾道刺目的、污穢的軌跡。那甜得發(fā)膩、令人作嘔的香氣，
陡然間濃烈了數(shù)倍，洶涌地灌滿整個房間，幾乎凝成實質(zhì)，死死扼住我的咽喉。
鏡中那張慘白的臉，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拉，扯出一個絕非笑意的弧度。
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像是吐出了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啊薄鞍 ?！
”一聲短促的驚叫終于沖破喉嚨，我猛地向后一仰，帶翻了身下的繡墩。
沉重的木墩砸在地磚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在死寂的雨夜里顯得格外驚心。我跌坐在地，
冰冷的濕氣透過薄薄的衣料直滲肌骨。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我死死捂住嘴，牙關(guān)咯咯作響，眼睛卻無法從鏡子上移開半分。鏡面，空空如也。
只有我自己驚駭失色的倒影，還有那幾道猙獰的、緩緩下滑的血痕。
甜膩的香氣依舊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靶?？”那個無聲的唇形，那個音節(jié)，
像淬了冰的針，扎進我的腦子深處。第二部分 荒園藏驚鴻 血繡鞋初現(xiàn)雨，
不知何時竟停了。黎明前的黑暗濃稠如墨，濕漉漉的寒氣無聲地彌漫，浸透了每一道回廊，
每一扇雕花的門窗。整座周府如同一只蟄伏在巨大陰影里的、呼吸沉重的獸。
我悄無聲息地拉開房門，木軸發(fā)出極輕微的、如同嘆息般的“吱呀”聲，
在這死寂中卻清晰得令人心悸。冰冷的空氣裹挾著濃重的潮氣撲面而來，激得我一個寒噤。
我裹緊了身上單薄的素色夾襖，赤著腳，踏上了回廊冰涼堅硬的地磚。
足心傳來的寒意直透骨髓。廊下懸著的幾盞氣死風燈在殘余的夜風里輕輕搖晃，
昏黃的光暈將廊柱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變形，如同鬼魅在墻壁上無聲起舞。
那個無聲的“鞋”字，像是烙鐵般燙在腦海里。要去哪里找？找什么鞋？
鏡中那張慘白絕望的臉龐揮之不去，混合著那令人窒息的甜膩香氣，
在我心頭攪起一股混雜著恐懼和執(zhí)拗的暗流。我漫無目的地沿著曲折的回廊向前挪動。
足下的冰冷如同毒蛇，絲絲縷縷纏繞著腳踝向上蔓延。不知走了多久，
腳步被一種無形的牽引帶到了后花園一處偏僻的角落。這里荒草叢生，
假山石在朦朧的微光里顯出猙獰怪異的輪廓。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腐敗落葉的濃重腥氣。
就在假山背陰的濕冷角落里，一點突兀的艷紅刺破了周遭的灰暗。一雙繡鞋。
緞面是極正的大紅，哪怕在如此晦暗的光線下，也紅得驚心動魄，如同凝固的血塊。
鞋尖上各繡著一只姿態(tài)妖異的鳳凰，金線盤繞，翎羽根根分明，
在昏暗中閃著幽微而詭異的冷光。鞋身沾滿了潮濕的泥污，邊緣還洇著幾團深褐色的污漬，
早已干涸發(fā)硬，像潑灑的陳年血垢。它們被隨意地丟棄在那里，歪斜著，
一只鞋尖甚至微微陷進了松軟的泥地里，仿佛穿著它的主人曾在此處倉惶跌倒，
又或者……被某種力量強行拖拽而去。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瞬間攫住了我。鏡中血痕的暗紅，
眼前鞋面的猩紅，在腦海里瘋狂交疊、旋轉(zhuǎn)。那濃烈的甜香似乎又無端地鉆了出來，
纏繞著鼻端，混合著泥土的腥腐，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我屏住呼吸，慢慢蹲下身，
指尖顫抖著伸向那只歪倒的繡鞋。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濕滑的緞面時——身后極近處，
傳來一聲細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我渾身的寒毛瞬間炸起！
猛地回頭——廊下燈籠的光暈所能照亮的邊緣，一片濃重的、移動的陰影正緩緩滑過月洞門。
那陰影的輪廓依稀是個穿著深色長衫的人形，腳步極輕，幾乎融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他似乎朝我這邊側(cè)了側(cè)頭，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隨即又悄無聲息地向前移動，
消失在月洞門另一側(cè)更深的庭院暗影里。心臟在喉嚨口狂跳，幾乎要撞出來。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緊貼在皮膚上，冰冷黏膩。是誰？管家？巡夜的家?。?/p>
還是……別的什么？他看見我了嗎？看見這雙鞋了嗎？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海水滅頂而來。
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向后跌退，后背重重撞在假山冰冷的石壁上，粗礪的棱角硌得生疼。
視線死死鎖住那雙在荒草泥濘中紅得刺目的繡鞋，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
像兩團凝固的、不祥的火焰。第三部分西廂舊衣箱 殘紅染污痕一連數(shù)日，
那雙猩紅繡鞋如同兩簇鬼火，不分晝夜地在我眼前燃燒。它們被丟棄在假山后濕泥里的景象，
與鏡中滲血的畫面、那無聲的唇語瘋狂地纏繞、撕扯。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
一圈圈纏繞收緊，幾乎讓我窒息。然而，
種更尖銳、更灼熱的東西——那自母親被一領(lǐng)薄席草草抬出周府西角門時就深埋心底的恨意，
正被這接連的詭異撩撥得滋滋作響，瘋狂滋長。鏡中的女人，那無聲的“鞋”，
還有這雙染血的繡鞋……它們像散落在地的珠子，冥冥中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串聯(lián)。這條線，
一定通向母親枉死的真相，
也通向那些在她之前無聲無息消失在周府高墻內(nèi)的、同樣年輕而美麗的女人們的結(jié)局。
我必須找到那條線頭。白日里，我像個真正的、安靜順從的新姨太，低眉順眼。
周老爺周世昌那張保養(yǎng)得宜、卻總透著幾分陰鷙氣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時，我溫順地垂下眼簾，
掩去所有波瀾。府里的下人，尤其是那些年歲久些的老仆，目光掃過我時，
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閃爍和回避，像躲避某種不祥之物。我捕捉著那些躲閃的眼神，
那些壓低嗓音的竊竊私語，像一只在黑暗中織網(wǎng)的蜘蛛，耐心地收集每一縷可能有用的絲。
“聽說了嗎？西院那間堆雜物的老屋，以前……好像是六姨太的屋子？”“噓！小聲點！
那地方晦氣得很！老爺早不讓提了……”“六姨太……嘖嘖，那才叫真的美人兒，可惜啊，
沒福氣……”“紅顏薄命……都這樣……香粉味兒還沒散盡呢，
人就……”“鞋……那雙鞋……”細碎的議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漣漪。
西院老屋……六姨太……香粉……鞋……這幾個詞被反復提及，像黑暗中漂浮的磷火，
指引著一個方向。當夜，更深露重。府里徹底沉寂下來，
只有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模糊的更梆。我換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衣褲，像一縷幽魂，
悄無聲息地穿過重重庭院。白天的竊竊私語像一張無形的地圖，
指引著我繞過巡夜人模糊的燈籠光影，避開守夜婆子打盹的耳房，
最終停在西院深處一扇被歲月侵蝕得發(fā)黑的木門前。門上掛著一把沉重的銅鎖，
鎖扣上積著厚厚的灰塵，顯然久未開啟。我屏住呼吸，
從發(fā)髻里摸出一根細細的、磨尖了頭的銅簪——這是母親留下的另一件遺物。
冰涼的簪尖探入鎖孔，指尖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細微的金屬刮擦聲在死寂的夜里被無限放大，
敲打著我的耳膜。汗水沿著鬢角滑落。“咔噠?！币宦曒p響，鎖簧彈開。
我輕輕吁出一口濁氣，心臟仍在狂跳。用力推開那扇沉重、仿佛凝結(jié)了無數(shù)過往的房門。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
灰塵、霉爛的木頭、還有……一絲絲殘余的、甜膩到發(fā)齁的熟悉香氣，混雜在一起，
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屬于墳墓的獨特氣味。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慘淡月光，
勉強能看清屋內(nèi)的輪廓。蛛網(wǎng)在房梁和殘破的家具間結(jié)成灰白的帷幕，
地上散落著各種廢棄的雜物：破損的瓷瓶、褪色的畫軸、歪倒的桌椅……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