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情愛，多有常倫。然這一樹梨花，偏要壓上那早春海棠。四十八載風(fēng)霜客，
偶遇十五豆蔻魂。他見她眼波里有未綻的月，她見他眉峰間有沉年的雪。
第一章 雨巷逢棠暮春，雨。江南的雨，總是纏綿得像未斷的愁緒，絲絲縷縷。
沈厭離站在“倚翠樓”的檐下，眉頭微蹙。他本不該來這種地方。年近半百，官拜三品，
剛從京中貶謫至此，任江南道觀察使不過月余?？蛇@雨，這濕冷的空氣，
無端勾起了心底那點(diǎn)被歲月掩埋的煩躁。倚翠樓的媽媽見是他，滿臉堆笑，
扭著腰肢迎上來：“哎喲，是沈大人！快里邊請，今兒個可有新鮮出爐的姑娘，包您滿意。
”沈厭離淡淡一瞥，目光掃過廳內(nèi)。鶯聲燕語，環(huán)肥燕瘦，胭脂水粉的味道混著酒香，
熏得人頭暈。他不喜這些濃妝艷抹的女子，眼神里透著慣有的疏離與厭倦。
“找個安靜的地方。”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媽媽一愣，
隨即笑道：“大人雅興，樓上雅間請?！彼凹壎希緲翘莅l(fā)出輕微的吱呀聲，
在這喧鬧中顯得格外清晰。路過二樓回廊時，一陣低低的、不成調(diào)的哼唱傳入耳中。
那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帶著點(diǎn)稚嫩，又有點(diǎn)說不出的寂寥。沈厭離腳步一頓。
他循聲望去?；乩缺M頭的角落里，坐著一個小姑娘。她穿著一身半舊的淺碧色襦裙，
裙擺上似乎還沾著點(diǎn)泥漬。沒有像其他姑娘那樣濃妝艷抹，臉上甚至帶著點(diǎn)未脫的稚氣。
她低著頭，手里捻著一根草莖，小聲哼著什么，側(cè)臉的線條干凈而柔和。雨絲從窗外飄進(jìn)來，
落在她發(fā)梢，凝成細(xì)小的水珠。沈厭離的目光，就那樣定在了她身上。
周遭的喧囂仿佛瞬間退去，只剩下這角落里的一抹淺碧，和那輕淺的、寂寥的哼唱。
“她是誰？”他問，聲音不自覺地放輕了些。跟在身后的媽媽連忙上前，
賠笑道：“大人說她?。拷杏萃硖?，才來沒多久，笨手笨腳的，還不太懂規(guī)矩，
大人您要是不喜歡，我這就叫她……”“晚棠?！鄙騾掚x打斷她，重復(fù)了一遍這個名字，
“虞晚棠?！彼~步走了過去。腳步聲驚動了小姑娘。她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
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清澈得驚人，卻又帶著一絲怯生生的警惕，像受驚的小鹿。皮膚很白，
是那種未經(jīng)世事的、帶著水光的白，嘴唇是天然的淡粉色。年紀(jì)，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
沈厭離在她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四目相對。虞晚棠的心跳得飛快，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他穿著一身質(zhì)料考究的深色錦袍，雖未佩戴過多飾物，
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臉上有歲月留下的痕跡，眼角的紋路清晰可見，但那雙眼睛，
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仿佛能看透人心。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不似其他男人那般露骨的貪婪。
而是帶著一種……審視，一種探究，讓她覺得有些不自在，卻又不那么令人反感。
“你在唱什么？”沈厭離問，語氣平和。虞晚棠低下頭，小聲道：“沒……沒唱什么。
”她的聲音細(xì)細(xì)軟軟的，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吳儂軟語腔調(diào)，卻又透著一絲生澀。
“抬起頭來。”沈厭離說。虞晚棠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抬起了頭，迎上他的目光。
他看得更清楚了。她的眼睛里，除了清澈和警惕，似乎還藏著一些與年齡不符的東西，
像是愁苦，又像是一種麻木。“你多大了？”他問?！笆濉！庇萃硖牡吐暬卮?。十五歲。
沈厭離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的長子，都已經(jīng)二十有五了?！盀楹巫谶@里？”他又問，
“不去前廳招呼客人？”虞晚棠的手指絞著草莖，越絞越緊，低聲道：“媽媽說……說我笨，
讓我在這里待著，別出去丟人。”語氣里沒有怨懟，只有一種淡淡的認(rèn)命。
沈厭離看著她這副模樣，心中那點(diǎn)莫名的煩躁，似乎被這一抹淺碧和這聲輕愁撫平了些許。
他轉(zhuǎn)過身，對旁邊的媽媽說：“就她了。”媽媽一愣：“大人，您……”“把她帶到我房里。
”沈厭離語氣平淡，卻不容置喙。媽媽雖然驚訝，但不敢違逆，連忙應(yīng)下：“是是是，晚棠，
還不快跟大人上去！”虞晚棠也愣住了，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沈厭離。
這個看起來高高在上的大人，竟然點(diǎn)了她？她這樣笨，這樣不起眼……沈厭離沒有再看她，
轉(zhuǎn)身朝樓上的雅間走去。虞晚棠站在原地，手足無措。
媽媽在她身后推了她一把：“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快去！伺候好了大人，有你的好處！
”虞晚棠咬了咬唇，低下頭，跟在沈厭離身后，一步步走上樓梯。她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既緊張，又有些茫然。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么。雅間里很安靜，只有窗外的雨聲，
滴滴答答。沈厭離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虞晚棠站在門口，手足無措，低著頭，
手指還在不停地絞著衣角?！瓣P(guān)上門?！鄙騾掚x說。虞晚棠嚇了一跳，連忙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
房間里更安靜了。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和窗外的雨聲。沈厭離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她身上。
“過來。”他說。虞晚棠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走到了他面前，低著頭，不敢看他。
“抬起頭。”沈厭離的聲音再次響起。虞晚棠緩緩抬起頭，眼睛卻不敢看他，
只盯著他胸前的衣襟?！翱粗?。”沈厭離說。虞晚棠的睫毛顫了顫，終于鼓起勇氣，
抬起眼，看向他。他的眼睛很深，像夜晚的湖面，看不出情緒?！澳憬杏萃硖摹?/p>
”沈厭離看著她，緩緩道，“這名字是誰給你起的？”“……是我娘?！庇萃硖男÷暬卮?，
提到“娘”，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黯淡?！澳隳?？”沈厭離挑眉，“她是做什么的？
”“我娘……早就不在了。”虞晚棠的聲音更低了，“她以前是個唱曲的。
”沈厭離哦了一聲，沒再追問。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
“你識字嗎？”他問。虞晚棠搖搖頭：“不認(rèn)識?！薄皶裁辞?？
”“……只會一些娘教的小調(diào)?！薄俺獊砺犅??！鄙騾掚x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后靠，看著她。
虞晚棠有些緊張，她從未在陌生人面前唱過歌，尤其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很威嚴(yán)的大人。
但她不敢拒絕。她定了定神，小聲地唱了起來。還是剛才那首不成調(diào)的曲子，歌詞很簡單，
像是描繪著江南的煙雨、小橋、流水。她的聲音很干凈，帶著點(diǎn)童聲的余韻，
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的訓(xùn)練，甚至有些跑調(diào)，但卻透著一股天然的、質(zhì)樸的味道。
在這雅致的雅間里，在這雨聲淅瀝的午后，這歌聲顯得格外特別。沈厭離靜靜地聽著，
沒有打斷。一曲唱罷，虞晚棠的臉微微有些紅，低著頭，等待著他的評價?！俺貌缓?。
”沈厭離開口，語氣平淡。虞晚棠的肩膀垮了一下。果然是這樣?！暗愕穆曇簦?/p>
”沈厭離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很干凈?！庇萃硖拿偷靥痤^，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干凈？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她。在倚翠樓，媽媽說她笨，姐妹們說她土，
客人們要么對她視而不見，要么就露出鄙夷的神色。從來沒有人說她的聲音“干凈”。
沈厭離看著她眼中閃過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你在這里，過得好嗎？”他問了一個似乎與此刻場景無關(guān)的問題。虞晚棠愣住了，
這個問題，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過得好嗎？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媽媽打罵，
被姐妹們排擠，客人稍有不滿，就是一頓呵斥。但她能說不好嗎？她低下頭，
小聲道：“……還行?！鄙騾掚x看著她明顯在撒謊的樣子，沒有拆穿。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從袖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那銀子分量不輕，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銀光。
虞晚棠的眼睛睜圓了，她從未見過這么多銀子。“這是……”她疑惑地看著沈厭離。
“今天晚上，你留下?！鄙騾掚x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情緒，“這是定金。
”虞晚棠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謶趾托邜u感瞬間涌上心頭，
她的臉色變得蒼白，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她想拒絕，想逃跑，但她知道，她不能。在倚翠樓，
她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粗查g變得蒼白的小臉和顫抖的身體，
沈厭離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但很快就被掩飾過去?！芭率裁?？”他的聲音放柔了一些，
“我不會對你怎么樣?！庇萃硖奶痤^，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不信任。
在這種地方，男人說“不會怎么樣”，誰會信？沈厭離看著她這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心中那點(diǎn)莫名的情緒再次涌了上來，混雜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憐惜?！罢娴摹?/p>
”他看著她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虞晚棠還是有些不信，
但他眼中的認(rèn)真，似乎又不像是假的。而且，她沒有選擇。她低下頭，
淚水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水漬。沈厭離看著她掉眼淚，沒有安慰，
也沒有催促。他只是靜靜地坐著，聽著窗外的雨聲，和她壓抑的啜泣聲。過了好一會兒，
虞晚棠的哭聲漸漸停了，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抬起頭，眼睛紅紅的，
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兔子。“大人……”她哽咽著，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坐下吧。”沈厭離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虞晚棠猶豫了一下，還是依言坐了下來，
身體緊繃著，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霸俳o我倒杯茶?！鄙騾掚x說。虞晚棠連忙站起來，
拿起茶壺，手抖得厲害，差點(diǎn)把茶杯打翻。沈厭離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笨拙地倒茶。
茶水灑在了桌上，她連忙用袖子去擦?！安槐亓??！鄙騾掚x說。虞晚棠這才停下動作，
低著頭，站在桌邊，手足無措。“你很怕我？”沈厭離問。虞晚棠點(diǎn)點(diǎn)頭，又很快搖搖頭。
她是怕，但又不全是怕。還有一種莫名的好奇，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這個男人，
和她以前見過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他沒有急色，沒有粗魯，甚至沒有過多的言語，
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問一些奇怪的問題。沈厭離看著她這副矛盾的樣子，
嘴角再次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皠e怕?！彼f，“我叫沈厭離?！彼谝淮?，
對她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虞晚棠抬起頭，小聲地重復(fù)了一遍：“沈……厭離。”這名字，
聽起來有些孤僻，有些冷。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澳銥槭裁磿硪写錁牵?/p>
”沈厭離又問起了那個問題。虞晚棠沉默了。這個問題，她不想回答。
那是她不堪回首的過去。父親堵伯輸光了家產(chǎn)，把她賣給了人牙子，輾轉(zhuǎn)來到了這倚翠樓。
沈厭離見她不想說，也沒有再問。他換了個話題：“你喜歡這里的雨嗎？”虞晚棠愣了一下，
抬起頭，看向窗外。雨還在下，細(xì)密的雨絲織成一張網(wǎng)，將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不知道?！彼÷曊f，“只是覺得，下雨的時候，好像沒那么吵。”倚翠樓里，
總是很吵。只有下雨的時候，那喧囂似乎會被雨聲掩蓋一些。沈厭離看著她望向窗外的側(cè)臉，
那線條干凈而柔和，在雨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安靜。十五歲的年紀(jì)，
本應(yīng)是在父母膝下承歡，或是在閨中刺繡讀書，而她，卻被困在這聲色場所，看盡人情冷暖。
一股莫名的情緒，再次涌上沈厭離的心頭。是憐憫？是好奇？還是……其他什么？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當(dāng)他看到這個角落里的小姑娘時，
心中那片沉寂了許久的死水，似乎被投下了一顆石子，蕩開了一圈圈漣漪。
“你想不想離開這里？”沈厭離忽然問道，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在虞晚棠耳邊炸響。
虞晚棠猛地轉(zhuǎn)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面充滿了震驚和不敢相信。
離開？她怎么可能離開？她是被賣進(jìn)來的，是媽媽的搖錢樹，她怎么可能離開？
“大人……您……您說什么？”虞晚棠的聲音都在顫抖。沈厭離看著她震驚的模樣，
眼神深邃：“我問你，想不想離開這倚翠樓，去過不一樣的日子?！庇萃硖牡男呐K狂跳起來，
她看著沈厭離的眼睛，想從里面找到一絲玩笑的意味，但她看到的，只有認(rèn)真。是真的！
他不是在開玩笑！一股巨大的希望瞬間攫住了她，讓她幾乎要暈過去。離開這里！
去一個沒有打罵，沒有屈辱，沒有喧囂的地方！這是她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是……希望過后，是巨大的恐懼和不安。“大人……我……”虞晚棠的嘴唇哆嗦著，
“我怎么可能……媽媽她……”“錢的事，你不用擔(dān)心?！鄙騾掚x打斷她，
語氣平靜卻帶著力量，“我會處理?！庇萃硖拇舸舻乜粗蹨I再次涌了上來，這一次，
不是因?yàn)榭謶?，而是因?yàn)榫薮蟮募雍筒桓抑眯拧?/p>
“大人……您……為什么……”她哽咽著問。為什么要幫她？他們素不相識，
他是高高在上的大人，而她只是一個卑賤的妓女。沈厭離看著她含淚的眼睛，
那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盛滿了震驚、激動和一絲茫然。他沒有回答。有些原因，
他自己也說不清?；蛟S，只是因?yàn)樵谀莻€雨天的角落，她那聲不成調(diào)的哼唱，
輕輕刺破了他包裹了多年的心防?；蛟S，只是因?yàn)樗歉蓛舻难凵瘢?/p>
和她那與年齡不符的愁苦，讓他莫名地動了心。又或許，只是因?yàn)樗盍怂氖四辏?/p>
看慣了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忽然想在身邊，留下一抹純粹的、未經(jīng)世事的色彩。
“你只需要回答，想，還是不想?！鄙騾掚x看著她，緩緩道。虞晚棠看著他，
看著他那雙深邃的眼睛，里面似乎蘊(yùn)藏著她無法理解的東西。她的心跳得飛快，
腦子里一片混亂。這是一個機(jī)會，一個可能改變她一生的機(jī)會。她不能錯過。
就算這背后可能隱藏著什么她不知道的危險，她也不想再留在這倚翠樓了。她深吸一口氣，
用盡全身的力氣，抬起頭，看著沈厭離，清晰地吐出兩個字：“我想?！甭曇舨淮螅?/p>
卻異常堅(jiān)定。沈厭離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昂??！彼c(diǎn)點(diǎn)頭，語氣平靜，
仿佛只是做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決定，“等雨停了，我會讓人來接你?！庇萃硖目粗?/p>
眼淚再次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這一次，是喜悅的淚水。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人生，
可能真的要不一樣了。窗外的雨，還在下著，淅淅瀝瀝，仿佛在為這個十五歲的少女，
奏響一曲命運(yùn)轉(zhuǎn)折的前奏。第二章 棠入沈園雨停了。暮色漫過青瓦，將江南染成黛色。
沈厭離的管家撐著油紙傘，將虞晚棠帶出倚翠樓。媽媽數(shù)著銀子的笑眼還在身后晃，
她卻攥緊了袖中沈厭離給的那錠暖銀，一步未回頭。沈府在城南。朱門雖未顯赫，
卻透著書香雅韻。虞晚棠跟著管家穿過月亮門，腳下是洗得發(fā)白的青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