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砧冷-----------------------濃得化不開的夜色,
沉沉壓在成都城頭。不是天真的黑透,是燈油熬盡后,燈芯將熄未熄時掙扎的那點昏黃,
奄奄一息,勉強(qiáng)勾勒著陋巷深處蒲元那間鐵匠鋪子的輪廓??諝饽郎?/p>
浮著一股鐵銹和炭灰混著陳年汗?jié)n的沉悶氣味,吸進(jìn)肺里都帶著沉甸甸的澀。蒲元佝僂著背,
像一張被歲月和生計拉滿又松弛到極限的弓,枯瘦的手指捏著一支磨損得厲害的箭鏃,
湊在豆大的油燈火苗下。火光跳躍,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
每一道深紋里都嵌滿了洗不凈的煤灰。他小心翼翼地用銼刀刮著鏃尖崩裂的刃口,
動作機(jī)械而專注,只有銼刀與生鐵摩擦發(fā)出的“嚓…嚓…”聲,單調(diào)地切割著死寂。
作坊角落的陰影里,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一聲連著一聲,
仿佛要把單薄的身子骨都咳散架?!鞍⒑??”蒲元停了手,聲音沙啞干澀,像砂紙磨過木頭。
陰影里蜷縮的小小身影動了動,喘息著,極力想壓下喉嚨里的癢意:“……阿爺,沒事,
就是……嗆了點灰?!甭曇艏?xì)弱,帶著病氣特有的虛浮。蒲元沒再說話,
渾濁的眼珠盯著手里那枚箭鏃。鏃尖被銼得重新顯出一點寒光,可那鐵色,
怎么看都透著一股子渾濁的灰敗。這幾個月,送來的鐵料越來越次,打出來的箭頭軟得像泥,
箭桿脆得如枯枝。他嘆了口氣,胸中像堵著一塊冰冷的鐵錠。
冰冷的鐵砧在昏暗光線下泛著死寂的幽光,如同這搖搖欲墜的世道根基。就在這時,
巷口猛地傳來一陣急促、粗暴的砸門聲,伴隨著兇神惡煞的吼叫:“開門!官差!速速開門!
”蒲元心頭一緊,手里的銼刀“當(dāng)啷”掉在冷硬的泥地上。他剛站起身,
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木板門就被“哐當(dāng)”一腳踹開,門軸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一股裹挾著夜露的冷風(fēng)猛地灌入,吹得油燈火苗劇烈搖晃,幾乎熄滅。
三個穿著褪色號衣的兵丁闖了進(jìn)來,當(dāng)先一個滿臉橫肉,眼神兇狠得像要吃人?!捌言??
”橫肉臉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蒲元的臉。蒲元喉嚨發(fā)緊,點了點頭,
下意識地往角落陰影處挪了挪,想擋住蜷縮在那里的阿禾?!罢髁?!
”橫肉臉不耐煩地一揮手,像驅(qū)趕一只蒼蠅,“收拾家伙,即刻啟程,去劍門關(guān)!前方吃緊,
缺的就是你這種會擺弄鐵疙瘩的!”“軍爺……軍爺開恩??!
”蒲元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腿腳發(fā)軟,
“小的……小的就是個修修破銅爛鐵的老朽,手藝粗陋,怕誤了軍國大事!
家里……家里還有個病著的孫女兒,離不得人照看……”他聲音抖得厲害,幾乎帶了哭腔。
“少廢話!”另一個兵丁粗暴地打斷他,一腳踢翻了旁邊一個空水桶,發(fā)出刺耳的哐當(dāng)聲,
“前線將士在流血拼命!姜大帥在劍閣頂著魏狗幾十萬大軍!你那點破事算個屁!走!
”他上前一步,蒲油漬麻花的衣領(lǐng)子。角落里的阿禾被這巨大的聲響和兇戾嚇得渾身一抖,
爆發(fā)出更猛烈的嗆咳,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tuán),劇烈地顫抖著。蒲元看著孫女痛苦的樣子,
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疼得他幾乎窒息。他猛地掙脫兵丁的手,踉蹌著撲到阿禾身邊,
用自己枯瘦的臂膀護(hù)住她,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
那是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才有的光:“軍爺!求求你們!放過我這把老骨頭吧!我走了,
這丫頭……這丫頭就活不成了??!”“滾開!”橫肉臉徹底失去了耐心,蒲元枯瘦的肩膀,
像拎小雞一樣把他從阿禾身邊拽開,狠狠摜在地上。蒲元只覺得眼前一黑,
骨頭縫里都透著疼?!皫ё?!”橫肉臉厲聲下令。另外兩個兵丁立刻上前,
粗暴地架起癱軟在地的蒲元,拖死狗一樣往外拽?!鞍?!阿爺——!
”阿禾凄厲的哭喊聲撕裂了作坊里令人窒息的空氣,她掙扎著想爬起來,
卻又被一陣猛烈的咳嗽按了回去,只能徒勞地伸著小手,哭得撕心裂肺。蒲元被拖到門口,
渾濁的老淚終于滾落下來,他拼命扭過頭,死死盯著角落里那個小小的、絕望的身影,
喉嚨里嗬嗬作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哭聲像淬了毒的針,一下下扎進(jìn)他心窩最深處。
“丫頭……活下去……等阿爺回來……”他用盡全身力氣,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
聲音淹沒在兵丁粗暴的推搡和木門再次被踹上的巨響中。作坊里,
只剩下阿禾微弱、斷續(xù)的哭泣,在冰冷的黑暗里絕望地回蕩。那豆大的油燈,掙扎了幾下,
終于徹底熄滅了。冰冷的鐵砧在絕對的黑暗中,沉入更深的死寂。
--------第二章:火烈-----------------------劍門關(guān)。
風(fēng)是刀子,裹著砂礫和鐵銹的腥氣,沒日沒夜地刮。那風(fēng)穿過關(guān)隘兩側(cè)嶙峋如劍的峭壁,
發(fā)出尖銳凄厲的嗚咽,仿佛無數(shù)戰(zhàn)死冤魂的哭嚎。蒲元裹著一件破得露絮的舊襖,
縮在依著冰冷石壁搭起的巨大工棚角落里。這里比成都的作坊更像個地獄熔爐。
幾十座爐子日夜不停地?zé)?,火光熊熊,將工棚映照得如同白晝?/p>
也映著一張張被煙熏火燎得麻木扭曲的臉。
打鐵聲、淬火的嘶嘶聲、監(jiān)工粗野的呵斥咒罵聲、傷兵壓抑的呻吟……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
形成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永無止境的噪音洪流,沖擊著耳膜,也碾磨著人的神經(jīng)。
空氣灼熱、污濁,彌漫著濃重的汗臭、血腥和劣質(zhì)炭火燃燒的刺鼻氣味。
蒲元負(fù)責(zé)的是最要命的活計——淬火。滾燙的刀胚從爐中抽出,通體赤紅,
散發(fā)著灼人的熱浪,被夾到他面前的石槽上。他必須全神貫注,在火候最精妙的那一瞬,
將滾燙的鐵浸入冰冷的山泉水中??炝耍稌懒?;慢了,刀鋒便軟,砍不動骨頭。
水槽里騰起的白汽帶著刺鼻的鐵腥味,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又迅速被強(qiáng)勁的山風(fēng)吹散。
汗水剛從毛孔里冒出來,就被高溫烤干,只留下一層粘膩的鹽霜。爐火舔舐著冰冷的空氣,
也灼烤著他早已干涸的靈魂。他麻木地重復(fù)著動作,手臂酸脹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直到夾起一把新出爐的環(huán)首刀刀胚。那鐵色……不對!正常的蜀地鐵料,
淬火前是那種清亮、均勻的赤紅,像凝固的晚霞??裳矍斑@一塊,紅得渾濁,
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暗沉,像摻了劣質(zhì)砂土的泥巴。蒲元心頭猛地一跳,
一股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他。他死死盯著那塊在火焰中扭曲變形的鐵胚,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多年老匠人才有的銳利。他依著幾十年的經(jīng)驗,
在感覺最恰當(dāng)?shù)哪且凰?,將刀胚猛地浸入水中。“嗤——!”白汽爆騰,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暴躁,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嘶鳴。待白汽稍散,
蒲元將冷卻的刀胚夾出水槽。入手的感覺就輕飄了幾分。他心頭沉得更厲害。
粗糙的手指拂過刀身,指腹傳來一種細(xì)微的、令人不安的顆粒感。他拿起手邊一把小錘,
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用錘尖在靠近刀鐔的刀背處,
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聲音悶啞,短促,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滯澀感。緊接著,
就在那敲擊點下方,一道細(xì)如發(fā)絲的裂紋,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那裂紋起初極細(xì),
像冰面上被石子砸出的第一道痕,隨即迅速變粗、分叉,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噼啪”聲,
如同枯枝折斷。“咔嚓!”一聲清晰得令人心膽俱裂的脆響!刀身竟沿著那裂紋,
齊刷刷地斷成了兩截!斷口處粗糙、灰暗,毫無精鐵應(yīng)有的那種致密、銀亮的光澤,
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像一塊腐朽的木頭被生生掰開。半截刀身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蒲元僵在原地,手里還死死捏著另外半截斷刀,
粗糙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著。那冰冷的斷茬硌著他的掌心,
寒意卻沿著手臂直鉆進(jìn)心窩里,凍得他渾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他死死盯著那粗糙、灰暗的斷口,渾濁的眼珠瞪得幾乎要裂開。熊熊爐火映照著他慘白的臉,
那火,仿佛也燒進(jìn)了他的心里,燃起的是冰冷的恐懼。完了!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jìn)腦海,
瞬間攫住了他所有的思維。這鐵……這鐵里摻了東西!摻了要命的劣礦砂!
造出來的不是殺敵的刀,是……是給自家將士催命的斷頭符!
-------第三章:骨裂-----------------------“老東西!
發(fā)什么瘟!”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在耳邊響起,帶著濃重的酒氣。
滿臉絡(luò)腮胡的監(jiān)工王疤瘌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一腳踹在蒲元旁邊的水槽上,
臟水濺了蒲元一身。王疤瘌醉眼朦朧,根本沒留意地上的斷刀,只看到蒲元僵立不動,
頓時火冒三丈:“磨磨蹭蹭找死呢!耽誤了軍械,老子把你塞爐子里當(dāng)柴燒!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蒲元臉上。蒲元猛地回過神,身體劇烈地一顫,
幾乎拿捏不住那半截斷刀。他下意識地想把斷刀藏到身后,喉嚨里干澀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只能拼命地?fù)u頭,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巨大恐懼和絕望。
手中的斷刀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良知。王疤瘌不耐煩地掃了他一眼,
目光掠過地上那半截斷刀,也只是皺了皺眉,以為是淬火失敗的廢品,
罵罵咧咧地又踹了旁邊的鐵砧一腳:“晦氣!趕緊的!下一批馬上出爐!
”他搖搖晃晃地走開,繼續(xù)去別處巡視、吼罵。工棚里依舊喧囂震天,爐火熊熊,鐵錘叮當(dāng)。
沒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這個老鐵匠的異樣,更沒有人關(guān)心地上那半截意味著什么的斷刀。
蒲元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竄上來,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
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彎下僵硬的腰,拾起地上那冰冷的半截斷刀,
和手中的另外半截拼在一起。裂痕猙獰,斷口丑陋。他緊緊攥著這兩片冰冷的廢鐵,
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咯咯作響。完了……他腦海里只剩下這兩個字,像喪鐘一樣反復(fù)敲響。
完了!這關(guān)……守不住了!那些拿著這種“刀”沖上去的兒郎……蜀漢的脊梁,
正在被這摻假的鐵料,一點點蛀空、斷裂。就在這時——“報——?。?!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嘶喊,如同鬼哭,猛地撕裂了工棚里震耳欲聾的喧囂!
一個渾身浴血的傳令兵,頭盔不知去向,臉上糊滿了泥漿和暗紅的血痂,
連滾帶爬地沖了進(jìn)來,一頭栽倒在泥水橫流的地面上,濺起一片污濁的水花。
整個工棚瞬間死寂!所有的敲打聲、淬火聲、咒罵聲,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只剩下幾十座爐火還在熊熊燃燒,發(fā)出單調(diào)的、令人心慌的呼呼聲。所有人的目光,
都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死死釘在那個泥濘血污的身影上。傳令兵掙扎著抬起頭,
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嘶聲吼出那個將所有人打入地獄的消息:“江油……江油關(guān)……失守了!
鄧艾……鄧艾他……他翻過了摩天嶺!守將馬邈……降了!降了!
魏狗……魏狗殺過來了——?。?!”“轟!”死寂被徹底打破,
瞬間轉(zhuǎn)化為山崩海嘯般的混亂和絕望!消息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心頭,
也砸在蒲元攥著斷刀的手上。蜀漢的筋骨,在江油關(guān)失守、守將叛降的瞬間,徹底崩裂!
“什么?!”“馬邈降了?!”“江油丟了?!那……那我們劍閣……”“完了……全完了!
后路被抄了!”“跑啊——!”工棚里炸開了鍋!
驚恐的尖叫、絕望的哭嚎、歇斯底里的咒罵……無數(shù)種聲音混雜在一起,
比剛才的噪音更刺耳百倍!剛才還麻木勞作的工匠、雜役、傷兵,此刻全都變成了驚弓之鳥,
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撞!有人丟下鐵錘就往工棚外跑,有人癱軟在地嚎啕大哭,
還有人紅著眼,抓起手邊剛打好的、不知是優(yōu)是劣的刀劍,茫然四顧,不知該砍向何方。
監(jiān)工王疤瘌的酒瞬間嚇醒了,臉上的橫肉扭曲著,他試圖揮舞鞭子維持秩序,
嘶吼著:“不許亂!都給我站??!違令者……”但他的聲音在巨大的恐慌浪潮里,
微弱得像蚊蚋,瞬間就被淹沒?;靵y像瘟疫般蔓延。有人撞翻了爐子,燃燒的炭火滾落出來,
點燃了地上的碎布和干草,濃煙開始升騰。倒塌的工具架砸傷了人,慘叫聲更添混亂。
蒲元依舊僵立在原地,手里死死攥著那兩片冰冷的斷刀。傳令兵那“馬邈降了”的嘶吼,
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早已冰冷的心上。
…摩天嶺……鄧艾……馬邈……降了……他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那柄環(huán)首刀斷裂時的景象,
那灰暗粗糙的斷口。然后,這個畫面詭異地和另一個場景重疊了——江油關(guān)堅固的城墻,
在摻了“劣礦砂”的背叛下,是否也像這把刀一樣,在敵人面前……不堪一擊地斷裂、崩塌?
手中的斷刀仿佛烙鐵般滾燙,灼燒著他的掌心,也灼燒著他殘存的最后一絲僥幸。
他猛地一哆嗦,將那兩片帶來無盡噩夢的鐵片狠狠甩了出去,它們掉進(jìn)泥濘里,
瞬間被無數(shù)慌亂的腳踩踏、淹沒。跑!這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劈開他混沌的腦海。阿禾!
他的阿禾還在成都!那個病弱得只剩一口氣的小孫女!她還在等她的阿爺回去!
家國的脊梁已斷,他不能讓自己的骨血再斷絕!
一股從未有過的蠻力猛地從衰老的身體里爆發(fā)出來!蒲元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老狼,
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駭人的光。他不再理會周圍地獄般的混亂,
不再管那些推搡、踩踏、哭嚎,佝僂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敏捷,矮身躲開一個撞過來的身影,
又猛地推開一個擋路的木架,目標(biāo)只有一個——工棚那敞開的、通往外面混亂世界的破口!
他必須回去!必須活著回到阿禾身邊!---風(fēng)像冰錐,裹著雪粒子,狠狠抽打在臉上。
蒲元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泥濘的官道上,每一步都耗盡了力氣。從劍門關(guān)一路南逃,
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梁的老狗,只憑著“阿禾”兩個字吊著最后一口氣。身后的官道,
早已不再是路,而是人間地獄鋪開的畫卷。丟盔棄甲的敗兵如同決堤的濁流,麻木地奔涌,
臉上刻著同樣的驚惶與絕望。他們丟棄了沉重的旗幟、折斷的戈矛,
甚至剝下死去同袍的衣物御寒。拖家?guī)Э诘陌傩諈R入這潰敗的洪流,
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哀嘆、女人的啜泣,被呼嘯的寒風(fēng)撕扯得支離破碎。尸體,
開始零星地出現(xiàn),在路邊,在水溝里,凍得僵直,覆著一層薄薄的、骯臟的雪沫。
禿鷲在鉛灰色的低空盤旋,發(fā)出不祥的嘶鳴。斷裂的兵刃、丟棄的甲胄,如同散落的枯骨,
鋪滿了這條通往末日的路。蒲元裹緊了身上那件千瘡百孔的單衣,寒氣依舊無孔不入,
針一樣扎進(jìn)骨頭縫里。他不敢停,更不敢去看路邊的慘狀。
懷里揣著的那一小塊硬得硌人的雜糧餅,是他僅存的口糧,
更是支撐他走下去的念想——給阿禾的?!鞍敗洹币宦暭?xì)若游絲的呼喚,
幾乎被風(fēng)聲吞沒。蒲元的心猛地一抽。他背上用破布條捆著一個更小的孩子,約莫五六歲,
小臉凍得青紫,嘴唇干裂,眼睛緊閉著,只有長長的睫毛在不安地顫動。
這是他在綿竹附近一條堆滿尸體的臭水溝里發(fā)現(xiàn)的。
當(dāng)時這孩子趴在一具被剝光了衣服的婦人尸體上,小手死死攥著婦人冰冷的手指,
已經(jīng)凍得快沒了聲息。蒲元路過時,那孩子沾滿泥污的小手,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像溺水者最后的掙扎??粗鴭D人空洞的眼睛和孩子青紫的臉,
仿佛看到了自己生死未卜的阿禾。他哆嗦著,掰下懷里硬餅極小的一角,
沾了點溝里帶著冰碴的污水,撬開孩子的牙關(guān),硬塞了進(jìn)去。也許是那點食物和求生的本能,
孩子竟真的緩過一口氣,發(fā)出了微弱的哭聲。蒲元把他從冰冷的尸體旁抱起來,
用能找到的最厚的破布裹了,捆在自己背上。背上多了一份重量,前路似乎更渺茫了,
但心底某個冰冷的地方,卻奇異地生出了一絲微弱的暖意。他給孩子起了個名,叫“虎頭”,
盼他能像小老虎一樣熬過這場劫難,活下去。多一塊骨肉,多一份活下去的牽絆,
也多一分被這亂世碾碎的恐懼。成都的城墻輪廓終于在鉛灰色的天際線下顯現(xiàn)出來。
那曾經(jīng)代表著安穩(wěn)和歸宿的巍峨,此刻卻籠罩著一層不祥的死氣。城門洞開,沒有守軍,
只有更多形容枯槁的人流,像潰堤的螞蟻,絕望地涌入這座同樣在風(fēng)雨中飄搖的孤城。
熟悉的陋巷出現(xiàn)在眼前,那股混雜著鐵銹、煤灰和陳年汗?jié)n的氣味撲面而來,
竟讓蒲元有種恍如隔世的酸楚。他背著虎頭,幾乎是踉蹌著撲到自家那扇熟悉的破木板門前。
門虛掩著。
四章:淬魂-----------------------蒲元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猛地推開門。作坊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草藥苦澀的混合氣息,
比他離開時更加污濁窒悶。角落的草鋪上,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著,
蓋著幾層看不出顏色的破布爛絮。是阿禾!她還活著!蒲元幾乎是撲了過去,
膝蓋重重砸在冰冷的地上,也顧不上疼。他顫抖著手,輕輕掀開蓋在阿禾臉上的破布。
阿禾的小臉瘦得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蠟黃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張著,
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更觸目驚心的是她嘴角和胸前破衣上沾染的、已經(jīng)變成暗褐色的血跡。
“阿禾……阿禾……”蒲元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fù)嵘蠈O女滾燙的額頭,
“阿爺回來了……阿爺回來了……”他慌忙從懷里掏出那捂得溫?zé)岬碾s糧餅,
掰下一小塊最軟的地方,想塞進(jìn)阿禾嘴里。阿禾的眼皮艱難地顫動了幾下,
終于緩緩睜開一條縫。那雙曾經(jīng)清亮的眼睛,此刻蒙著一層灰翳,空洞地望著蒲元的方向,
過了好一會兒,才似乎艱難地聚焦?!鞍ⅰ瓲敗睔馊粲谓z的聲音,像風(fēng)中殘燭,
“……冷……好黑……”“不黑了,阿爺回來了,阿爺給你帶了吃的……”蒲元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