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深山里有個禁忌:走夜路聽見喊你全名,千萬別回頭。>那天我采藥晚歸,
亂葬崗的風里飄來母親的聲音:“王順生,娘等你回家。
”>我眼淚唰地下來——母親去世五年了。>“娘想你啊...”那聲音帶著哭腔,
凍得我骨頭縫發(fā)寒。>明知不該回頭,可腳步像被線牽著往聲源挪。>月光下,
母親穿著下葬那身藍靛布衣裳,沖我招手。>“來,
娘給你留了折耳根...”>她的手搭上我肩膀時,
我摸到袖口里層繡的“壽”字——那是我親手繡的陪葬品。>她突然咧嘴笑開,
嘴角咧到耳根:“回頭了...就是娘的兒了...”>銅鏡里映出她青灰的臉,
和一張正被抽走生氣的、我慘白的臉。---在貴州安順的深山里,
有些規(guī)矩是刻在骨頭縫里的。它們比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活得還久,
比山澗里終年不散的霧氣還要黏人。其中一條,便是關(guān)于走夜路的禁忌,
尤其是當你孤身一人,穿行在那些連月光都滲不透的老林子、亂石坡,
或是誰家埋了先人又漸漸荒廢的墳塋地時。老輩人總用煙鍋敲著門檻告誡:“娃兒,記牢咯!
要是在那背陰地方,聽見背后有人清清楚楚喊你大名,天王老子叫你也別回頭!
那是‘孤寡遠鬼’尋替身哩!”“孤寡遠鬼”——這四個字在濕冷的山風里滾過,
總帶著一股陳年棺木的朽氣。說的是那些生前孤苦伶仃、死后墳頭無人祭掃的野鬼。
它們怨氣纏身,入不了輪回,只能在陰陽夾縫里飄蕩,最是兇戾。它們勾人的法子,
就是模仿你最割舍不下的親人的聲音,在你最疲憊、最脆弱的時候,清清楚楚地喚你的大名。
只要你一回頭,肩頭、頭頂那三盞護著生魂的陽火,噗地就得滅掉一盞。人沒了陽火的屏障,
就成了案板上任鬼宰割的肉。我叫王順生,從小在這山坳里摔打長大,靠著一把藥鋤,
識得滿山草木根莖,勉強糊口。這禁忌,我打記事起就聽爛了耳朵,平日里也小心得很。
可那天,偏偏就撞上了。采藥這活計,時辰不由人。好的山貨,常常長在險峻背陰處,
去晚了,或者天色不好,就只能望山興嘆。那天運氣出奇的好,
在一處人跡罕至的背陰崖壁下,竟讓我尋到一小片年份十足的野生天麻。挖得興起,
又順藤摸到幾株品相極好的三七根。等我小心翼翼用油布裹好這些寶貝,塞進背后的藥簍,
直起酸痛的腰背時,才發(fā)現(xiàn)天光早已黯淡得不像話。山里的天黑得快,尤其是在深秋。
濃得化不開的暮色,像冰冷的墨汁,從四面八方的山巔無聲無息地傾倒下來,
迅速吞噬了山脊、樹梢,最后連眼前幾步開外的羊腸小道也變得模糊不清。風也起來了,
不再是白天的和煦,刮過枯黃的茅草和嶙峋的石塊,發(fā)出嗚嗚咽咽的怪響,
像是無數(shù)看不見的東西在竊竊私語,又像是野獸在遠處磨牙。我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回家的路,必須穿過村東頭那片老墳地。那地方,埋的多是早年夭折的孩子、無后的老人,
還有些死在外頭、尸骨好不容易才被同鄉(xiāng)人撿回來草草下葬的孤魂。平日里大白天走,
都覺得陰氣森森,脊梁骨發(fā)涼,更別說這黑燈瞎火的時辰??晌覜]得選。硬著頭皮也得走。
腳下的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陡,碎石在布鞋底下嘩啦作響。四周的山影黑黢黢地壓過來,
仿佛隨時會合攏。風鉆進領(lǐng)口、袖管,帶著深山里特有的、混雜著腐葉和濕土氣息的寒意,
直往骨頭縫里鉆。我裹緊了洗得發(fā)白的單薄外衣,把藥鋤攥得更緊了些,指關(guān)節(jié)都泛了白。
藥鋤的木頭柄被手心冷汗浸得滑膩膩的,那點冰冷堅硬的感覺,
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屬于“活人”的依憑。前頭就是那片亂葬崗了。月光吝嗇得很,
只在厚厚的云層縫隙里漏下幾縷慘白的光,勉強勾勒出一個個墳包的輪廓。
那些墳包大多低矮歪斜,有些甚至塌陷了半邊,露出下面黑洞洞的窟窿??莶菰趬烆^上搖曳,
像稀疏而詭異的毛發(fā)。幾塊殘破的石碑斜插在土里,上面的字跡早已被風雨侵蝕得模糊難辨,
只留下些深淺不一的刻痕,如同鬼魅無聲的嘲諷??諝饫飶浡还烧f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像是朽木深處滲出的濕冷,又像是泥土深處翻上來的陳腐氣息,
混雜著若有若無的、屬于死亡本身的鐵銹般的腥氣。每一次呼吸,
都感覺有冰冷的絲線順著氣管往下爬。死寂。除了風聲,
就是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我?guī)缀跏瞧磷×撕粑?,踮著腳尖,盡量放輕腳步,
生怕驚擾了這無邊黑暗里沉睡的、或者根本未曾沉睡的東西。就在我深一腳淺一腳,
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堆塌陷的墳土時,腳下猛地踢到一個硬物。
咕嚕?!菛|西滾出去幾步遠,在慘淡的月光下,顯出一個慘白、渾圓的輪廓。
一個骷髏頭!空洞的眼窩正對著我,下頜骨半張著,像是在無聲地尖叫。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我猛地后退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一棵枯死的老松樹干上,粗糙的樹皮硌得生疼,也讓我稍微清醒了一點。
冷汗瞬間濕透了里衣,黏膩膩地貼在皮膚上,比山風更冷。不能慌!不能慌!
我拼命壓制著喉嚨里幾乎要沖出來的驚叫,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銹味。
快走!離開這里!我強迫自己從那可怖的白骨上移開視線,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想繞過它,
只想快點逃離這片鬼地方。就在這時,那嗚咽的風聲里,似乎夾雜了一點別的東西。
非常非常細微,起初我以為是錯覺,是過于緊繃的神經(jīng)產(chǎn)生的幻聽。
但那聲音執(zhí)著地鉆了進來,飄飄忽忽,時斷時續(xù),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又像是緊貼著我的后頸在吹氣?!啊樕蔽业拿?!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失控地撞擊著胸膛,
幾乎要破膛而出!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剎那都凝固了,緊接著又逆流沖上頭頂,
耳邊嗡嗡作響。那聲音還在繼續(xù),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浸透了歲月塵埃的熟悉感,
穿過冰冷的夜風,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王順生……娘的順生娃兒……”轟隆一聲!
仿佛一道炸雷直接在腦子里劈開!整個世界瞬間褪去了所有顏色和聲音,
只剩下這五個字在死寂的黑暗中瘋狂回蕩——王順生!娘的順生娃兒!
這聲音……這聲音……燒成灰我也認得!是娘!是我那苦命的娘!
可……可娘明明……明明已經(jīng)走了五年了!那口薄薄的杉木棺材,
是我親眼看著放進這亂葬崗旁邊一個稍微像樣點的土坑里的!那抔冰冷的黃土,
是我親手一捧一捧蓋上去的!五年了,墳頭的草都枯榮了好幾回!
巨大的悲痛和無法理解的驚駭像兩股洶涌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堤壩。
眼淚根本不受控制,如同決堤的洪水,唰地一下涌了出來,滾燙地淌過冰冷的臉頰。
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浸透了水的棉花,又脹又痛,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只有身體在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绊樕锏男念^肉啊……” 那聲音再次響起,
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濃得化不開的思念和哀戚,拖長了調(diào)子,
每一個字都像浸在冰冷的淚水里,“……娘想你……想得心口疼啊……日也盼,
夜也盼……盼我的兒回家看看娘……”那哭腔,那說話的腔調(diào),那每一個微小的拖音和停頓,
都和我記憶深處、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時聽見的一模一樣!是娘!真的是娘在叫我!
她在地下也想我!她孤零零地躺在這里,日日夜夜想著她的兒子!
一股無法抗拒的、源自血脈深處的巨大悲傷和依戀瞬間攫住了我。什么禁忌,什么孤寡遠鬼,
什么陽火護身……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被拋到了九霄云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吶喊:是娘!
娘在叫我!娘在等我!“娘……娘啊……” 我喉嚨里終于擠出破碎的嗚咽,
淚水模糊了雙眼。身體像是被無數(shù)根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著,僵硬地、一點一點地轉(zhuǎn)了過去。
腳底下仿佛踩著的不是碎石泥土,而是深不見底的泥潭,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不由自主的飄忽感。我轉(zhuǎn)過了身。慘白的月光,
如同舞臺上冰冷的追光燈,穿透稀薄的夜霧,吝嗇地灑下一小片清輝。
就在那片清冷的月華之下,離我不過七八步遠的一個塌了半邊的老墳包旁邊,
直挺挺地站著一個人影。矮小的個子,微微佝僂的背脊,
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打著深藍色補丁的舊式斜襟布衫——那是我們黔地山里老婦人常穿的樣式。
下面是一條同樣褪了色的靛藍布褲,褲腳用布帶扎著。那身影……那衣裳……千真萬確!
就是我娘下葬時穿的那一身!是爹早年攢錢扯了布,娘在油燈下一針一線親手縫的壽衣!
月光照亮了“她”的側(cè)影。花白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挽著一個小小的發(fā)髻,
用一根磨得油亮的木簪子別著。那是我最后一次為娘梳頭時給她簪上的。側(cè)臉的輪廓,
那因常年勞作和清苦生活而深刻下去的皺紋走向……也像極了娘!
“娘……” 我嘴唇哆嗦著,喃喃地呼喚,雙腳像是踩在云端,
不受控制地、癡癡地朝著那個身影挪過去。巨大的悲傷和失而復得的狂喜交織在一起,
沖昏了我的頭腦。是娘回來了!一定是娘舍不得我,回來看我了!什么孤寡遠鬼,
都是騙人的!這是我娘??!那個身影似乎感應到我的靠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右手,
朝著我的方向,輕輕地招了招。那枯瘦的手掌,在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毫無血色,
像是一截被水泡久了的木頭?!皝怼樕侥锔皝怼?那聲音又響起了,
依舊是娘那特有的、帶著山里腔調(diào)的溫柔呼喚,但此刻,
這溫柔里卻透著一股子無法形容的陰寒,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子,直往我骨髓深處鉆,
“……娘……給你留了……你最愛吃的……折耳根……拌了糊辣椒……香得很……”折耳根!
糊辣椒!這兩個詞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
一股無法言喻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我所有的血液!娘知道!
娘知道我從小最愛吃她涼拌的折耳根,她總說山里的野折耳根最香,
用柴火灰焙得焦香的糊辣椒拌了,又香又沖,提神醒腦!可……可這念頭只帶來更深的恐懼!
娘死了五年了!墳里的折耳根?!這世上哪有死人給活人留吃的道理?!
巨大的、無法形容的恐怖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那點可憐的溫情幻想,
讓我全身的汗毛再次倒豎!我想停下腳步,想轉(zhuǎn)身逃跑,但雙腿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沉重得抬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離那個散發(fā)著陰冷氣息的身影越來越近。
步……兩步……一股極其濃郁的、混合著泥土腥氣和某種陳年草藥腐敗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
中間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的、被深埋地底多年才有的、類似鐵銹般的冰冷死氣。
這味道沖得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已經(jīng)站到了“她”的面前。
月光終于完全照亮了“她”的臉。那張臉……確實是娘的輪廓?;ò椎聂W角,深刻的法令紋,
干癟的嘴角……但皮膚的顏色,卻是一種毫無生機的、如同存放過久的劣質(zhì)宣紙般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