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燭。上輩子死的時候,霍峣正抱著他的心頭肉柳絲絲,在城樓最高處看除夕煙花。
我咳出的血染紅了半幅床帳。貼身婢女穗穗哭著要去尋他。我拽住她,用盡最后力氣。
“別去……晦氣?!毖蕷鈺r,窗外的煙花正好炸開,真亮啊。亮得像我十五歲那年,
在燈會上第一次遇見霍峣。他一身銀甲,眉眼桀驁,打馬過長街。只一眼,我就栽了。
栽得透透的。爹娘氣得跳腳?!盃T兒,那是鎮(zhèn)北侯府的狼崽子!心硬著呢!
你要嫁個知冷知熱的!”我不聽?;魨i喜歡溫柔解語花,我就斂了所有性子,學著煮茶插花。
他嫌我爹是商賈銅臭,我就斷了娘家路。他厭我過于黏人,我就守著空院子,
一月月等他回頭看一眼。熬了七年。熬到柳絲絲進府。她是他年少落魄時的白月光。柔弱,
可憐,風一吹就倒?;魨i把所有的溫柔都給了她。我的院子徹底成了冰窖。死的前一天,
隆冬大雪。我病得實在厲害,昏昏沉沉去書房找他。隔著一道窗。
聽見柳絲絲嬌聲問:“侯爺,姐姐要是死了……這正妻之位……”霍峣的聲音又冷又淡。
“她?一個商賈之女,占著位置七年,夠了。”“放心,絲絲,侯府夫人的鳳冠,
只會是你的?!蹦峭盹L雪真大。我一步一步踩著雪挪回冷院,心口最后一點火星,噗地滅了。
再睜開眼。我坐在林府我未出閣時的閨房里。銅鏡里映著一張臉。十五歲,
飽滿得像沾露的桃花瓣。手指纖細,沒有后來操持侯府中饋留下的薄繭。穗穗咋呼呼沖進來。
“小姐!燈會要開始啦!您不是最盼著?”我摸著溫熱的心口,那里還在跳。跳得又穩(wěn),
又沉。上輩子剜心刺骨的痛,還留著余威。我閉上眼?!八胨??!薄鞍??”“備車,
去西郊的田莊?!彼胨肷盗恕!靶〗??燈會呢!您念叨半年的燈會!”我站起來,
推開雕花窗。外面是林府錦繡堆疊的園子,是我爹娘用金山銀山給我壘的安樂窩。
上輩子我瞎了眼,非要跳進霍峣那座冰窟窿?!盁粲惺裁春每础!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簦?/p>
平靜得可怕?!皬慕裉炱?,小姐我只愛看賬本,看地契,看銀子?!彼胨霃堉?,
活像見了鬼。我爹林大海,是北地最大的糧商。我娘早逝,他拿我當眼珠子疼。
上輩子為了霍峣,我跟爹決裂,傷透了他的心。后來林家遭了難,我困在侯府后院,
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爹被抬出去時,懷里還死死揣著給我打的赤金長命鎖。這輩子。
我撲進他懷里,眼淚蹭了他一身綢緞?!暗?!我錯了!我不嫁霍峣了!我要跟你學做生意!
”我爹那胖乎乎的身子一僵。大手摸我額頭?!肮脏?,燒糊涂了?”“沒有!”我抬起臉,
眼神是從未有過的亮,“爹,我要林家的糧行,綢緞莊,碼頭,我都要!”我爹愣了半天。
突然一把抱起我,原地轉了三圈,笑聲震得房梁都在抖?!昂茫『?!這才是我林大海的閨女!
”“什么狗屁侯府!咱不稀罕!爹的銀子,十座侯府也買得下!
”我拿出了上輩子打理侯府中饋的勁頭。不,比那狠十倍。侯府才多大?
我要的是整個北地的商路。跟著我爹盤點庫房,對賬,看貨。撥算盤的手指磨出了血泡。
穗穗心疼得直掉眼淚?!靶〗悖慰嗄??”我盯著賬冊上墨黑的數字?!八胨?,靠山山倒,
靠人人跑。”“銀子攥在自己手里,骨頭才硬?!眱赡辍N野盐业掷锏纳?,吞下大半。
手段快準狠,甚至帶點陰。北地商行提起林家大小姐,神色都復雜。“嘖,
可惜是個女兒身……”“那心性手腕……比她爹還毒!”我聽見,只當耳旁風。
女兒身怎么了?上輩子倒是嫁了頂尊貴的夫婿。結果呢?死時連口薄棺都寒酸。這輩子,
我就要做北地最有錢的寡婦。不,是富可敵國的林東家。燈會又來了。避了兩年,避不開。
我爹新盤下東市最大的綢緞莊,非得拉著我去看熱鬧。長街燈火如晝。人潮擠擠挨挨。
我戴著帷帽,穗穗緊緊護著我。突然,前面一陣騷動。馬蹄聲疾。人群驚叫著散開。
一匹驚馬瘋了一樣沖過來,直直撞向我!穗穗尖叫著想推開我。晚了。馬鼻噴出的熱氣,
幾乎噴到我臉上。我甚至能看清馬眼里驚恐的血絲。完了。剛活過來,又要交代?
電光火石間。一道黑影猛地從旁邊酒樓二樓躍下!矯健得像頭獵豹。砰!沉重的悶響。
那人竟用肩膀生生撞偏了驚馬!他自己也被帶得踉蹌幾步。馬嘶鳴著被人制住。我驚魂未定,
帷帽被風掀開一角。抬眼。撞進一雙熟悉的,深潭似的眸子里。霍峣。一身玄色常服,
額角擦破了點皮,滲著血絲。正死死盯著我。那眼神,像是沙漠里快渴死的人,
突然看見了綠洲。滾燙。偏執(zhí)。我心頭猛地一刺。不是心動。是條件反射的惡心。
上輩子最后七年,他就是用這種眼神看著柳絲絲的?,F在看我?遲來的深情,比草賤。
我壓下翻涌的胃,拉好帷帽。聲音冷得能凍住三伏天的井水。“多謝壯士?!鞭D身就走。
“等等!”他一步跨過來,高大的身影帶著壓迫感。聲音嘶啞得厲害?!澳恪惺裁疵郑?/p>
”穗穗立刻擋在我身前,叉著腰。“你這人!我家小姐的名諱也是你能問的?走開走開!
”霍峣像沒聽見。目光穿透帷帽的白紗,釘子似的釘在我臉上。“告訴我?!彼斫Y滾動,
像在極力壓抑什么。“或者……我們是不是見過?”我藏在袖中的手,指甲狠狠掐進掌心。
疼。真好。提醒我別犯賤?!皼]見過。”我的聲音平板無波。“萍水相逢,壯士不必記掛。
告辭?!蔽肄D身,脊背挺得筆直。能感覺到那道滾燙的目光,一直烙在我背上。
直到拐過長街轉角?!靶〗?!那人眼神好嚇人!”穗穗拍著胸脯,“不過……長得可真俊啊。
”我扯了扯嘴角??。可陷呑泳褪潜贿@副皮囊騙了。皮囊底下,是捂不熱的石頭,
淬了毒的冰?!八胨搿!薄鞍??”“回去告訴陳伯,北邊那三條新開的商路,讓利三成,
給我砸?!薄鞍??讓三成?小姐,那咱們賺什么呀?”我抬眼,
望著林府高掛的“糧”字燈籠?!百崅€清靜?!蔽乙詾榛魨i會像上輩子一樣。
等著我去撞南墻。畢竟他是高高在上的鎮(zhèn)北侯。北地十四城,他說一不二。習慣了被仰望,
被追逐。可這次,不一樣了。第三天。我剛在綢緞莊后院查完新到的蜀錦。
掌柜就一臉古怪地跑進來?!皷|家……那位……侯爺,來了?!薄岸略谇邦^鋪面,
說……要見您?!蔽抑讣鈩澾^冰涼滑膩的錦緞?!安灰?。”“可……侯爺帶了親兵,
把門都堵了……”我冷笑。還是這副強盜做派。“那就讓他堵?!薄案嬖V伙計,今日盤點,
歇業(yè)?!蔽?guī)е胨霃暮箝T出去。剛拐進巷子。一道陰影就籠罩下來。霍峣。
他竟繞到了后巷。一身墨色錦袍,襯得臉更白,唇更薄,眼更沉。堵在狹窄的巷口,像座山。
“為什么躲我?”他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風雨欲來的躁。我后退半步,拉開距離。
帷帽垂下的白紗,是最好的屏障?!昂顮斦f笑了?!薄懊衽畢^(qū)區(qū)商賈,怎敢躲您?”“讓開。
”他非但不讓,反而逼近一步?!傲譅T?!彼麥蚀_地叫出我的名字?!傲执蠛VD晔?。
掌管林家六成產業(yè)?!彼⒅裔∶焙蟮妮喞??!氨竞畈榱藘商?。”“告訴我,
”他聲音繃得像拉滿的弓弦,“為什么……你給我的感覺……”他頓了頓,像是找不到詞。
“……像剜了心?”我藏在袖中的手,猛地一顫。指甲又掐進舊傷里。呵。好一個剜心。
上輩子剜我心的人,不就是你嗎?“侯爺?!蔽衣曇舴€(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澳鹱鹩褓F,
我們小門小戶高攀不起?!薄澳粲猩庖?,去前頭柜上。”“若無事,請讓路。
”我側身想從他旁邊擠過去。手腕卻猛地一緊!被他滾燙的大手死死攥??!
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嘶……”穗穗嚇得倒抽冷氣。我疼得眉心一蹙。
隔著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掌心粗糙的繭。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上輩子,
這只手也曾這樣攥過我。在柳絲絲小產那晚。他認定是我下的毒手。也是這樣攥著我的手腕,
把我拖進祠堂,逼我跪在冰冷的地上?!岸緥D!絲絲的孩子若有事,我要你償命!
”后來孩子保住了。我的手腕青紫了半個月?,F在。熟悉的疼傳來。
一股邪火猛地竄上我天靈蓋!我猛地抬頭!隔著白紗,狠狠剜向他!“放手!
”霍峣被我眼里的戾氣刺得一怔。手上的力道下意識松了半分。我趁機狠狠甩開!力道太大,
帷帽被帶落在地。啪嗒一聲。我整張臉暴露在黃昏的光線里。十七歲的臉,明艷逼人。
可眼神,卻是淬了冰的刀子。冷得駭人?;魨i盯著我的臉,瞳孔驟然縮緊!
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中了心臟!他踉蹌著退了一步,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你……”他嘴唇翕動,死死盯著我的眼睛。像是要從里面挖出什么。
“你的眼睛……”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盀槭裁础瓰槭裁催@么像她……”像誰?
像那個死在你懷里的林燭?還是像那個被你棄如敝履的蠢貨?我彎腰撿起帷帽,拂去灰塵。
動作慢條斯理?!昂顮??!蔽抑匦麓骱茫准喐艚^了他失魂落魄的視線?!叭擞邢嗨?,
不足為奇。”“民女告退。”這次,他沒再攔。我走出巷口很遠。還能感覺到那道目光,
死死釘在背上。像鬼?;魨i瘋了。整個北地十四城都這么說。鎮(zhèn)北侯像是被下了降頭。
不練兵,不理政。天天往林家商行跑。帶著親兵,抬著箱子。一箱箱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
流水似的往林家送。堆在商行門口。堵得客人都進不來。我爹氣得胡子直翹?!斑@個霍峣!
想干什么!強買強賣不成?”我坐在鋪子后院,慢悠悠翻著賬本?!暗?,收下?!薄鞍??
”我爹眼珠子瞪得溜圓,“乖囡,咱家缺這點東西?”“缺?!蔽夜P下不停?!罢鬯愠涩F銀,
記在總賬上?!薄傲硗?,告訴霍侯爺?!蔽姨痤^,笑得像只狐貍?!熬驼f,林家小本經營,
庫房有限?!薄跋麓卧偎停郜F?!蔽业骸啊被魨i收到回話時,據說在軍營。
當場捏碎了一只青玉杯。碎片割得他滿手是血。副將嚇得跪了一地。他卻看著血,低低地笑。
“折現……好,好……”第二天。他換了策略。不再送東西。改送他自己。我巡視碼頭倉庫。
他一身玄甲,帶著親兵,“恰好”在附近操練。塵土飛揚,喊殺震天。驚得貨船不敢靠岸。
我宴請江南來的大絲商。他包下整座望江樓。在隔壁雅間撫琴。琴聲嗚咽,如泣如訴。
絲商嚇得筷子都拿不穩(wěn)。“林……林東家……這侯爺……”我面不改色夾了一筷子鱸魚。
“無妨,侯爺雅興?!薄霸蹅冋勗蹅兊摹!弊铍x譜的一次。我在自家田莊查看春耕。
他不知從哪得了消息。快馬追來。一身錦袍,玉冠束發(fā)。人模狗樣。“林東家,
”他攔在我的馬車前,眼神熾熱,“莊子里的桃花開得正好,不知可否……”“侯爺。
”我掀開車簾,露出一張沒什么表情的臉。“民女去看麥苗?!薄安豢椿?。
”他喉結滾動一下?!拔遗隳闳タ贷溍??!蔽遥骸啊弊罱K,霍侯爺屈尊降貴,
跟著我下了田埂。沾了一腳泥。穗穗憋笑憋得臉通紅。我指著剛抽芽的麥苗?!昂顮斦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