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后門那點狹窄的視野,框住了一個熟悉的場景。蘇曉曉站在靠窗的光暈里,
側(cè)臉線條被午后的陽光勾勒得有點冷硬。一個男生站在她面前,手里捏著一個粉藍色的信封,
指尖因為用力微微發(fā)白。那信封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心思的,帶著點小心翼翼的精致。
“蘇同學(xué),我……我……”男生的聲音不高,但在這下午第一節(jié)課前的慵懶嘈雜里,
像一根繃緊的弦,異常清晰。蘇曉曉沒動,甚至沒抬眼看他。她只是微微側(cè)過頭,
目光似乎穿透了教室后門那小小的玻璃窗,落在我臉上——又或許只是錯覺。
她的聲音像浸過冰水,不高,卻帶著一種能把人凍僵的穿透力,清晰地砸了過來:“同學(xué),
你擋到我曬太陽了?!陛p飄飄的一句話,像把無形的快刀。那男生的臉瞬間漲紅,
手里的信封捏得變了形,懸在半空,遞也不是,收也不是。周圍的空氣都跟著凝滯了一下。
蘇曉曉終于吝嗇地給了他一個正眼,那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帶著點被打擾的不耐煩。
她沒再說話,只是繞過那個僵住的男生,徑直朝后門走來。那個精心準備的信封,
在她轉(zhuǎn)身的瞬間,以一個近乎侮辱的拋物線,
輕飄飄地落進了門邊那個散發(fā)著隔夜泡面味的垃圾桶里。“咚?!焙茌p的一聲悶響。
后門被拉開,蘇曉曉走了出來,帶起一陣微涼的風,
混雜著她身上淡淡的、像是某種冷冽植物的氣息。她目不斜視,
仿佛我只是門框延伸出來的一截礙事的木頭。擦肩而過時,我聞到了她洗發(fā)水的味道,
很淡的柑橘調(diào),和她這個人一樣矛盾,明明是暖調(diào)的果香,卻裹著一層拒人千里的寒霜。
這場景,從小到大,我看了無數(shù)次。主角換了又換,劇本卻從未改變。
那些帶著勇氣和羞澀遞向蘇曉曉的信件、禮物、邀約,無一例外,都落得個同樣的下場。
區(qū)別只在于垃圾桶的樣式和地點。而對我林深?呵,待遇更甚。她吝嗇于給我一個眼神,
吝嗇于一句完整的回應(yīng)。我試圖幫她拎沉重的書包,她肩膀一扭,躲開得干脆利落,
留我一個人攥著書包帶子站在原地。我分享月考壓中的大題解法,她只是“嗯”一聲,
連頭都懶得點。偶爾的周末,我鼓足勇氣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圖書館,
換來的永遠是那句帶著冰碴子的:“沒空。”十年了。從光著屁股在院子里玩泥巴,
到穿著同樣的校服走進這所高中,整整十年。
我像一只圍著名為“蘇曉曉”的冰燈打轉(zhuǎn)的飛蛾,明知那光又冷又硬,
卻還是固執(zhí)地一次次撞上去,撞得頭破血流,
只為了那一點點微乎其微的、可能被她看見的溫暖。可冰燈就是冰燈,
它不會因為飛蛾的執(zhí)著就融化。心口那塊地方,被剛才那“咚”的一聲悶響砸得生疼,
接著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沉重地蔓延到四肢百骸。像是跋涉了很久很久,
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算了。這兩個字無聲地在腦海里炸開,帶著一種近乎解脫的鈍痛。
我深吸一口氣,走廊里渾濁的空氣涌入肺腑,竟也帶著一絲清醒。我轉(zhuǎn)過身,
不再看蘇曉曉消失在樓梯拐角的背影,推開教室門走了進去。喧鬧聲撲面而來,
像一個巨大的、溫暖的繭,瞬間將剛才那刺骨的寒意隔絕在外?!吧罡纾“l(fā)什么呆呢?
”前排的胖子李陽轉(zhuǎn)過來,把一包薯片拍在我桌上,
油乎乎的手指差點戳到我新發(fā)的物理卷子,“喏,最新口味,番茄黃瓜酸辣味!嘗個鮮?
”我扯了扯嘴角,沒拒絕。撕開包裝袋,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氣味沖了出來。管它呢,
總比蘇曉曉那凍死人的氣息強。我抓起一片形狀扭曲的薯片塞進嘴里,咔嚓一聲脆響,
咸酸辣的味道在舌尖爆開,有點怪異,但意外的……提神。“下午籃球訓(xùn)練去不去?
”李陽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問,“隔壁三中那幫孫子又在貼吧放話了,
說這次友誼賽要血虐咱們。媽的,這能忍?”籃球。汗水。激烈的碰撞。震耳欲聾的吶喊。
一個不需要小心翼翼、不需要揣測冰冷心思的世界?!叭ァ?/p>
”我用力咽下那片味道奇特的薯片,感覺一股熱氣從胃里升騰起來,驅(qū)散了最后一點寒意,
“當然去。虐死他們。”接下來的日子,我像個終于擰緊了發(fā)條的鐵皮青蛙,
一頭扎進了之前避之不及的喧囂里。放學(xué)鈴一響,我抓起書包第一個沖出教室,奔向籃球場。
橡膠鞋底摩擦著粗糙的水泥地,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汗水很快浸透了球衣,貼在皮膚上。
每一次跳躍,每一次投籃,每一次和隊友身體的碰撞,都帶著一種近乎發(fā)泄的狠勁。
肌肉的酸痛感真實而強烈,蓋過了心底那片空落落的茫然?!吧罡纾『们?!
”李陽吼得嗓子劈叉,沖過來狠狠拍了下我的背。我喘著粗氣,抹了把快要流進眼睛的汗,
咧嘴笑了笑。場邊不知何時圍了不少人,有我們班的,也有別班的。幾個女生站在最前面,
手里攥著礦泉水瓶,眼睛亮晶晶的?!傲稚?!喝水!”一個扎著高馬尾的女生紅著臉,
鼓起勇氣把一瓶水遞到我面前。我愣了一下。以前這種時候,
我的眼睛總會下意識地在人群里尋找那個冷冰冰的身影,然后收獲一片失望。
現(xiàn)在……我伸手接過那瓶帶著女生體溫的礦泉水,瓶身冰涼,卻莫名有點燙手?!爸x謝。
”我擰開瓶蓋,仰頭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水滑過喉嚨,帶走了燥熱?!安弧豢蜌?!
”女生臉更紅了,聲音細得像蚊子叫。李陽在旁邊擠眉弄眼,用胳膊肘撞我:“可以啊深哥!
魅力值暴漲!這是第幾個了?”我白了他一眼,沒接話,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球場入口的方向。空蕩蕩的,只有幾個低年級的學(xué)生抱著書匆匆走過。
挺好的。我對自己說,把那點不該有的期待掐滅,仰頭又灌了一大口水。水有點冰,
激得喉嚨微微發(fā)緊。蘇曉曉就該待在屬于她的、安靜又冰冷的世界里,而我,
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熱鬧。這熱鬧,喧囂得有點空洞,卻足以填滿此刻。
板的砰砰聲、教室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還有偶爾女生們遞來飲料的短暫接觸里滑過去。
平靜得像是湖面,再沒有蘇曉曉那顆冰冷石子投下的漣漪。
直到那場和隔壁三中的籃球友誼賽。球館里人聲鼎沸,頂燈的光線熾白灼熱,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汗味和橡膠地板被摩擦后散發(fā)出的微焦氣息。比分咬得很緊,
每一次進攻都牽動著所有觀眾的神經(jīng)。我運球過半場,一個急停變向甩開防守,
在對方中鋒撲上來的瞬間,手腕一抖,將球分給了空切籃下的李陽?!昂们颍?/p>
”李陽接球上籃,球打板入筐。哨響,得分有效!我們領(lǐng)先兩分。場邊的歡呼聲瞬間炸開,
像滾燙的油鍋里潑進一瓢冷水。我喘著粗氣,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里,刺得生疼。
我撩起球衣下擺胡亂抹了把臉,走向場邊休息區(qū)。剛走到技術(shù)臺附近,幾乎是同時,
好幾瓶水伸到了我面前。拿著水的手屬于不同的女生,帶著或羞澀或熱情的笑容?!傲稚?!
辛苦了!”“喝點水補充一下!”聲音混在一起,嗡嗡作響。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在這些熱情洋溢的臉孔中掃過,沒有找到那張熟悉又冰冷的面孔。
一絲自己也說不清是失望還是解脫的情緒飛快掠過。我隨意地伸出手,
指尖快要碰到離我最近的那瓶冰鎮(zhèn)脈動藍色瓶身時——一道身影毫無預(yù)兆地從側(cè)面沖了出來。
速度極快,帶著一股熟悉的、冷冽的植物氣息。是蘇曉曉!她像一道白色的閃電,目標明確,
動作近乎兇狠。在我和周圍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之前,
她一把攥住了我剛剛接過、還沒來得及擰開的那瓶礦泉水!
瓶身被我手上的汗水和場邊的水漬弄得有些濕滑。她的手指纖細卻異常用力,
指甲蓋因為用力泛著白。那瓶水被她以一種近乎搶奪的姿態(tài),硬生生從我手里拽了出去!
由于沖勢太猛,瓶蓋在我猝不及防的力道下被擰開了一道縫,冰涼的液體瞬間飆射出來,
濺了她一手,也濺濕了她白色校服襯衫的一小片袖口。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加油聲、裁判的哨聲……所有聲音都像潮水般瞬間退去。
整個喧鬧的球館,以我們兩個人為圓心,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真空般的寂靜。
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過來,帶著驚愕、不解和濃濃的八卦意味。
我能清晰地看到蘇曉曉微亂的發(fā)絲貼在汗?jié)竦念~角,
看到她白皙的脖頸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快速起伏,
看到她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甚至帶著點厭煩的漂亮眼睛里,
此刻翻涌著一種極其陌生的情緒——那是毫不掩飾的、帶著強烈占有欲的火焰,
燒得她眼尾都有些發(fā)紅。她緊緊攥著那瓶從她袖口滴水的礦泉水,
仿佛那是她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又像是一面宣示主權(quán)的旗幟。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視下,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刮過那幾個還舉著水的女生,最后釘在我臉上。
她的聲音不大,甚至因為剛才的奔跑而微微發(fā)顫,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清晰地炸響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蠻橫的宣告:“我的。
”空氣凝固了。整個世界只剩下籃球館頂棚刺眼的白熾燈光,
和眼前蘇曉曉那雙燃著陌生火焰的眼睛。她攥著那瓶還在滴水的礦泉水,指尖用力到泛白,
那兩個字——“我的”——像帶著倒鉤的冰錐,狠狠扎進凝固的空氣里,
也扎得我心臟猛地一縮。周圍那些聚焦的目光,帶著無聲的詢問和驚詫,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
刺在皮膚上。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干得發(fā)緊,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腦子里一片混亂,
十年累積的冰冷疏離和眼前這蠻橫的宣告劇烈碰撞,幾乎要擦出火星。她到底想干什么?
戲弄?還是……某種遲來的、荒謬的占有?
蘇曉曉似乎也被自己這石破天驚的舉動和脫口而出的話震住了。
她臉上那層強裝的冷硬像脆弱的薄冰,瞬間碎裂,暴露出底下真實的慌亂和窘迫。
一絲紅暈迅速從她小巧的耳垂蔓延開,一路燒到了臉頰,像雪地里驟然綻放的紅梅。
她猛地低下頭,避開我探究的視線,攥著水瓶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更緊了,指節(jié)白得嚇人。
下一秒,她像是再也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和無數(shù)道目光的炙烤,猛地轉(zhuǎn)過身,
幾乎是落荒而逃。白色的校服身影在擁擠的人群邊緣踉蹌了一下,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飛快地消失在了通往出口的通道陰影里?!拔胰ァ薄皠偛拍鞘恰K曉曉?
”“她……她搶林深的水?還說‘我的’?”“我沒聽錯吧?萬年冰山蘇曉曉?!
”凝固的空氣被竊竊私語打破,緊接著是更大聲的議論和難以置信的驚呼。
嗡嗡的聲浪重新席卷了整個球館,比剛才的加油聲更甚,充滿了爆炸性的八卦氣息?!吧罡?!
深哥!”李陽猛地拍了我一下,臉上混雜著震驚和一種“我早就知道”的興奮,“愣著干嘛?
!追?。∨P槽!這什么情況?蘇曉曉她……她剛才是在宣誓主權(quán)嗎?!”追?
我看著那條空蕩蕩的通道口,蘇曉曉消失的方向。心臟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不是因為激動,
而是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愚弄的憤怒。十年如一日的不假辭色,現(xiàn)在突然沖出來,
當著所有人的面,像搶玩具一樣搶走一瓶水,丟下兩個莫名其妙的字就跑掉?這算什么?
“打你的球去!”我煩躁地撥開李陽的手,聲音有點啞。胸腔里那股無名火越燒越旺,
燒得我口干舌燥,燒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我彎腰從地上散落的水里隨便撿起一瓶沒開過的冰水,擰開蓋子,仰頭就灌。
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絲毫澆不滅那股邪火。反而像油,讓那火苗躥得更高。蘇曉曉,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戲?比賽最終在我們一片混亂的心緒中草草收場。贏了,但贏得索然無味。
隊友們的眼神都帶著點欲言又止的曖昧,我懶得解釋,也解釋不清。走出球館時,
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下午那場醞釀已久的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水泥地上,
噼啪作響,濺起一層迷蒙的水霧。路燈的光暈在雨幕里顯得昏黃而遙遠。我沒帶傘。
球館門口擠滿了躲雨的學(xué)生,吵吵嚷嚷。目光下意識地掃過人群,沒有那個白色的身影。
也對,她跑得那么快,大概早就走了。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期待,
被冰冷的雨水徹底澆滅。淋淋雨也好,清醒清醒。我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自虐般的決絕,
一頭扎進了滂沱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頭發(fā)、球衣,順著脖頸灌進衣服里,
激得皮膚一陣戰(zhàn)栗。雨水模糊了視線,耳朵里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隔絕了身后球館的喧囂。
我沿著熟悉的街道大步走著,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積水里,濺起渾濁的水花。
腦子里像塞了一團亂麻。球場上蘇曉曉沖出來搶水時那燃燒的眼神,
她宣告“我的”時那微微發(fā)顫的聲線,
有她落荒而逃時那慌亂踉蹌的背影……這些畫面和過去十年里她所有的冷漠疏離交織、碰撞,
攪得我頭疼欲裂。她到底在想什么?把我當什么?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具?
還是她心血來潮時的消遣?憤怒和一種深沉的委屈在冰冷的雨水中發(fā)酵、膨脹。我越走越快,
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混亂的思緒和那個可惡的身影甩在身后。到家時,我已經(jīng)渾身濕透,
像個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人。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的聲音都帶著沉重的濕氣??蛷d一片漆黑,
父母出差還沒回來,屋子里只有我一個人粗重的喘息聲和窗外單調(diào)的雨聲。
脫掉濕透的球衣和球鞋,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寒意順著腳心直往上竄。
胡亂擦了一把頭發(fā),連熱水澡都懶得沖,一頭栽倒在床上。濕冷的頭發(fā)貼在額頭上,
很不舒服,但我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身體深處開始泛起一陣陣的酸痛,
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喉嚨干得發(fā)癢,像有砂紙在磨。我知道,這場大雨帶來的“清醒”,
恐怕要付出點代價了。意識在昏沉和清醒之間浮沉。窗外的雨聲似乎變小了,
又似乎只是我的聽覺在模糊。身體像是被塞進了冰窖,又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陣冷一陣熱。
喉嚨里火燒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刀片。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
也許有幾個小時?;煦缰校坪趼牭搅艘稽c異樣的聲音。不是雨聲。
像是……窗框被輕輕推動的細微摩擦聲?我家在二樓,窗外有個小小的、堆放雜物的露臺。
這聲音……我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頭痛得像要裂開。房間里一片漆黑,
只有窗外遠處路燈投進來一點微弱的光線,勉強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聲音又響了一下,
帶著點猶豫和笨拙,是鋁合金窗框卡住時發(fā)出的那種滯澀的摩擦聲。不是幻覺!
我掙扎著撐起沉重的身體,警惕地看向窗戶的方向。厚重的窗簾拉著,看不到外面。
但那聲音……還在繼續(xù),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固執(zhí)。誰?小偷?
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自己否定了。哪個小偷會這么笨拙地推窗戶?
一個極其荒謬、卻又帶著某種微弱電流般的預(yù)感,猛地攫住了我。
心臟在昏沉和發(fā)燒的混沌中,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我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地板上,
冰涼觸感讓我稍微清醒了一點。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到窗邊,深吸一口氣,
猛地拉開了厚重的窗簾。窗外的景象讓我的呼吸瞬間停滯。小小的露臺上,
蘇曉曉渾身濕透地站在那里。雨水把她烏黑的長發(fā)徹底打濕,
一綹一綹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狼狽不堪。
她身上那件單薄的白色T恤和淺色牛仔褲也完全濕透了,緊緊裹在身上,
勾勒出少女單薄的身形,還在不斷地往下淌水,在她腳邊積了一小灘。
她正笨拙地、用盡全身力氣地試圖抬起那扇有些老舊的鋁合金窗戶。露臺上沒有遮擋,
冰冷的雨水還在無情地打在她身上,她凍得嘴唇都有些發(fā)紫,微微顫抖著。
那扇窗戶大概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她試了幾次都沒能完全推開,
急得鼻尖都冒出了細小的汗珠?;璋抵?,她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注視,猛地抬起頭。
四目相對的瞬間,她像一只受驚的小鹿,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驚慌失措,
還夾雜著難以掩飾的狼狽和……擔憂?她怎么會在這里?翻窗?淋著這么大的雨?!
“蘇曉曉?!”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聲音因為發(fā)燒而嘶啞干裂,
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股莫名的火氣,“你瘋了?!你在干什么?!”她被我這一吼,
身體明顯瑟縮了一下,抬起窗戶的手僵在半空,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和下巴不斷滴落。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發(fā)出一點微弱的氣音,像被雨淋濕翅膀的蝴蝶。
下一秒,她像是被我的怒火驚醒了,猛地低下頭,
手忙腳亂地從她那個同樣濕透、沾著泥點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
她隔著那扇只推開一條縫隙的窗戶,把盒子用力塞了進來,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倉惶的急切。
盒子是塑料的,上面印著藥店的標志,里面裝著幾板感冒藥和一盒退燒貼。
盒子外面也沾著雨水,冰涼?!敖o……給你!”她的聲音終于擠了出來,又低又急,
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也被凍感冒了,又像是強忍著什么,“笨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話音未落,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又極其丟臉的任務(wù),看都不敢再看我一眼,
猛地轉(zhuǎn)過身,就要往露臺邊緣跑——那里有一棵老樟樹的粗壯枝椏斜伸過來,
顯然是她爬上來時的“梯子”。“蘇曉曉!你給我站住!”我腦子嗡嗡作響,
身體比意識更快一步。顧不上自己只穿著單薄的睡衣,也顧不上外面還在下雨,
我猛地用力將那扇卡住的窗戶完全推開!冰冷的雨水夾雜著風瞬間灌了進來,撲了我一臉。
我探出半個身子,一把抓住了她冰涼濕透的手腕!她的手腕纖細得驚人,皮膚冰涼滑膩,
像握著一塊浸在冷水里的玉。被我抓住的瞬間,她渾身劇烈地一顫,像是被電流擊中,
猛地轉(zhuǎn)過頭來,濕漉漉的頭發(fā)甩開,露出那雙寫滿驚惶的眼睛,直直地撞進我的視線里。
雨水順著她的睫毛往下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路燈昏黃的光暈勾勒出她蒼白臉頰的輪廓,還有那緊緊抿著、微微顫抖的嘴唇。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只有冰冷的雨點砸在露臺欄桿上、砸在我們身上發(fā)出的噼啪聲,
還有彼此急促的呼吸聲,在寂靜的雨夜里被無限放大。我緊緊攥著她冰涼的手腕,
力氣大得自己都覺得有些失控,仿佛一松手,她就會像一縷輕煙,消失在冰冷的雨幕里。
喉嚨干澀發(fā)痛,燒得滾燙的血液在太陽穴突突地跳,混雜著震驚、憤怒,
還有一絲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心悸?!澳恪蔽移D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
“到底想干什么?”雨水順著我的額發(fā)流進眼睛,刺得生疼。蘇曉曉被迫仰著臉看我,
雨水沖刷著她的臉頰,長長的睫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像被打濕的蝶翼。她嘴唇動了動,
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倔強地抿緊了,偏過頭去,
只留給我一個被雨水浸透的、脆弱又固執(zhí)的側(cè)臉線條。
被我攥住的手腕在她單薄的身體帶動下微微顫抖著,卻不再試圖掙扎。那沉默的抗拒,
像一桶油澆在我心頭的火上?!罢f話!”我?guī)缀跏堑秃鸪鰜恚?/p>
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又加重了幾分。十年來的不解、委屈、被反復(fù)冷落的憤怒,
還有此刻她這荒謬又狼狽的出現(xiàn)方式,都在這失控的邊緣找到了宣泄口,
“耍我很好玩是嗎蘇曉曉?十年了!十年你對我不理不睬,連多說一個字都嫌煩!現(xiàn)在呢?
搶水?翻墻?淋成落湯雞跑來送藥?你告訴我這算什么?!心血來潮?
還是看我像條狗一樣圍著你轉(zhuǎn)了十年,終于覺得無聊了,想換個方式逗著玩?!”“我沒有!
”她猛地轉(zhuǎn)回頭,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刺傷的尖銳,穿透嘩嘩的雨聲。
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睛此刻被水光浸透,紅得厲害,
里面翻涌著巨大的委屈和某種我從未見過的痛苦?!拔也皇?!我沒有耍你!
我……”她的聲音哽住了,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在喉嚨里。嘴唇劇烈地顫抖著,
牙齒深深咬進下唇,留下清晰的齒痕。眼眶里蓄積的水汽終于承受不住重量,
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沖出兩道狼狽的水痕。
她看著我,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在昏黃的路燈光暈下,亮得驚人,也脆弱得驚人。
里面沒有了往日的冰冷和疏離,只剩下一種近乎崩潰的坦誠和無措。
“我只是……只是……”她抽噎著,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傷口里擠出來,
“怕你……怕你真的……再也不理我了……”雨聲,風聲,仿佛在這一刻都靜止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帶著哭腔的破碎尾音,和她臉上滾燙的淚水。那淚水灼傷了我的眼睛,
也瞬間澆熄了我心中翻騰的怒火,只留下一片被暴雨沖刷過的、狼藉的茫然。她怕我不理她?
這個認知像一個巨大的荒謬的錘子,狠狠砸在我混沌的思緒上。
十年如一日對我冷若冰霜的人,現(xiàn)在卻像只被拋棄的小獸,淋著大雨翻窗進來,
只為了送一盒藥,然后哭著說怕我不理她?這邏輯鏈條中間,缺失了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
一個足以解釋這一切匪夷所思行為的核心原因。我看著她哭得渾身顫抖、狼狽不堪的樣子,
攥著她手腕的力道不知不覺松了下來,但那冰涼的觸感卻仿佛烙印在了我的皮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