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薄陽,濾過“安年苑”庭院里那些修剪得過分矜持的玉蘭樹,
在青石小徑上篩下些游移不定的光斑??諝饫锔∈幹环N奇異的潔凈氣味,
消毒水被某種甜絲絲的花香嚴密包裹著,細聞之下,
竟有幾分像熟透的果子瀕臨腐敗前奮力散逸的最后一縷甜膩。秦川拖著兩只沉甸甸的舊皮箱,
立在月洞門下,箱角磨損處露出內襯黯淡的絨布。他抬眼望去,回廊曲折,
朱漆剝落處露出底下木頭的原色,倒意外地顯出一種時間沉淀后的溫潤,
檐角懸著的小小銅鈴,風過無聲,只沉默地反射著午后溫吞的光線。引路的護工小許,
一張臉干凈得如同剛剝殼的煮雞蛋,笑容是訓練過的弧度,不多一分,不少一厘?!扒叵壬?,
這邊請?!甭曇粢蚕癖荒菬o處不在的潔凈氣味浸透了,帶著一種非人的柔和。
他引著秦川穿過庭院。園圃里,花朵開得精神抖擻,顏色濃烈得近乎虛假,
枝葉油亮得不沾半點塵灰。幾個老人散坐在藤架下,穿著素凈的棉麻衫褲,
銀發(fā)梳理得紋絲不亂,面色是一種均勻的、透亮的紅潤,眼神卻像蒙著一層薄霧,
空茫地落在不知名的遠處。他們靜默著,空氣里只有風吹過新葉的沙沙聲,
一種近乎完美的安寧,沉甸甸地壓在秦川的心頭。他的房間在“松鶴居”二樓盡頭。推開門,
一股混合著新漆和強力清潔劑的氣味撲面而來。房間倒是寬敞明亮,一床一柜一桌一椅,
皆是嶄新光亮的白橡木,式樣簡潔到了極致,缺乏任何屬于“人”的溫度。唯有窗外,
正對著庭院一角的小小荷塘,幾片新綠的浮萍貼在水面,倒還顯出幾分自然的生意。
秦川費力地將皮箱拖到墻角,箱底在打過蠟的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刮擦聲。他喘了口氣,
走到窗邊,推開玻璃。庭院里那股奇異的甜香更加清晰地涌了進來,絲絲縷縷,纏繞著呼吸。
安頓下來不久,便到了下午茶時分。小許端著一個精致的托盤輕盈地走進來,
盤里是兩塊小巧玲瓏的奶油蛋糕,點綴著鮮紅的櫻桃,還有一杯熱氣氤氳的紅茶?!扒叵壬?,
請用些茶點。”小許的笑容依舊標準,將托盤放在那張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桌上。
秦川道了謝,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那兩塊奶油蛋糕吸引。那奶油白得耀眼,蓬松得如同云朵,
櫻桃鮮艷欲滴,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他拿起小銀叉,剛想嘗試,眼角余光瞥見小許。
年輕的護工安靜地侍立一旁,雙手交疊放在身前,眼觀鼻,鼻觀心,
對那近在咫尺的誘人甜點,竟連一絲垂涎的神色也無,仿佛那只是兩件冰冷的擺設。
秦川心中微微一動,叉尖在奶油邊緣頓了頓。“小許,你們……不一起用點么?
”他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小許臉上的笑容紋絲不變,語調平穩(wěn)無波:“秦先生客氣了。
我們有規(guī)定,工作時間不能與院友共餐的。您請慢用?!彼哪抗馇宄?,落在秦川臉上,
又似乎穿透了他,落在更遠的地方。秦川最終只抿了一口微澀的紅茶。那兩塊奶油蛋糕,
在午后漸漸西斜的光線里,顯得愈發(fā)甜膩和孤獨。暮色四合,
“安年苑”陷入一種更深的寂靜。白晝里那精心維持的鮮活氣息,隨著天光的消退,
也一點點被抽離。庭院里的玉蘭樹影被拉長,扭曲,投在空蕩蕩的回廊上,如同蟄伏的巨獸。
秦川躺在過分平整的床鋪上,新?lián)Q的被褥散發(fā)著同樣潔凈的、帶著一絲甜味的氣息。窗外,
蟲鳴也稀疏了,只有遠處池塘偶爾傳來一聲沉悶的蛙鳴,更襯得這夜靜得令人心悸。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異響刺破了這粘稠的寂靜。聲音來自走廊。不是腳步聲,
是一種濕漉漉的、沉重的拖拽聲。粘——嗒——,粘——嗒——。
仿佛有什么沉重且飽含水分的東西,在光滑的地板上被緩慢地、一下一下地摩擦著拖行。
那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在空寂的走廊里回蕩,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粘滯感。
秦川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悄無聲息地坐起身,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
一步步挪到門邊。那濕漉的拖拽聲似乎就在門外不遠處停住了,
接著是鑰匙插入鎖孔的輕微金屬刮擦聲,然后是“吱呀——”一聲,門軸干澀轉動的聲音。
聲音的來源,似乎是走廊更深處,靠近樓梯拐角的方向。他輕輕壓下門把手,
將房門拉開一道細縫。走廊里只亮著幾盞昏暗的地腳燈,光線昏黃黯淡。借著這微弱的光,
他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護工服的身影——背影有些臃腫,
不像小許那樣纖細——正拖著一個碩大的、鼓鼓囊囊的黑色防水布袋,
費力地走向樓梯口下方那扇平日里總是緊鎖著的、通往地下室的小門。布袋沉重異常,
在地板上留下一條斷續(xù)的、濕漉漉的反光痕跡。那護工喘著粗氣,
費力地將布袋拖到地下室門口,掏出鑰匙打開門鎖。
就在門被拉開一條縫隙的瞬間——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猛地涌了出來!
那絕非高壓氧艙該有的清新氣息。它混雜著濃重的腥氣,像是海魚腐爛的內臟,
又摻雜著一股刺鼻的化學藥水味,而最底層,
依舊頑固地彌漫著庭院里那種揮之不去的、令人不安的甜香。這幾種氣味粗暴地糅合在一起,
形成一種極具侵略性的、令人窒息的存在。秦川胃里一陣翻攪,他死死捂住口鼻,
才強壓下嘔吐的沖動。地下室的門很快又被關上,沉重的落鎖聲響起。
那護工拖著空了的推車(秦川這才看清他用的是一輛醫(yī)院常見的推車,
剛才裝袋子的部分凹陷了下去),腳步聲伴隨著車輪滾動聲,漸漸消失在走廊另一頭。
走廊里只剩下那條濕漉漉的反光痕跡,在昏暗的燈光下,像一條通往幽冥的涎水。
秦川靠在冰冷的門板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那氣味,那拖拽聲,
那鼓脹的黑色袋子……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意識。他回到床邊,卻再也無法合眼。
黑暗中,唯有窗外樹影在風中搖曳,如同無數窺伺的眼睛。第二天清晨,
庭院依舊沐浴在虛假的明媚里。秦川在回廊下“偶遇”了院長鄭清源。鄭院長約莫五十出頭,
身量不高,穿著熨帖的淺灰色中式對襟衫,面容清癯,笑容溫煦,
眼神里透著一種洞悉世情的平靜,仿佛能撫平一切焦躁。他正與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先生交談,
那老先生正是院里有名的百歲老教授陳啟明。陳教授精神矍鑠,
正指著廊下一株開得異常繁茂的月季,聲音洪亮地談論著園藝嫁接的技巧,絲毫不見老態(tài)。
鄭院長看見秦川,微笑著頷首致意:“秦先生,昨夜休息得可好?‘安年苑’的夜晚,
向來是最安寧的?!鼻卮▔合滦念^的驚悸,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很安靜,
鄭院長。只是……半夜似乎聽到些動靜?”鄭院長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
如同戴著一副精工細琢的面具,溫潤依舊。“哦?”他微微側頭,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讓您受驚了?大概是哪位老人家夜里起身,護工在協(xié)助吧。上了年紀,腿腳不便,
有時難免有些聲響。”他輕描淡寫地帶過,隨即自然地轉換了話題,目光投向陳教授,
“您看陳老,百歲高齡,依舊思路清晰,步履穩(wěn)健。
這都得益于我們院里的‘特色復健項目’?!标惤淌诼勓裕?/p>
臉上那生動的表情瞬間凝滯了一下,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
他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情緒,像是深潭底下一閃而過的陰影,
混雜著極度的恐懼和一種空洞的茫然。這變化快得幾乎讓秦川以為是錯覺。隨即,
陳教授那洪亮的笑聲又響了起來,甚至更加爽朗了幾分,
只是那笑聲里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僵硬,像生銹的齒輪在強行轉動:“哈哈,是啊是?。?/p>
鄭院長這里的‘復健’,效果神奇得很!神奇得很吶!”他一邊笑著,一邊下意識地抬手,
似乎想去撫平身上那件做工精良的棉麻襯衫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皺,手指卻微微顫抖著。
鄭院長臉上的笑容紋絲未動,溫和的目光落在陳教授顫抖的手指上,又緩緩移開,
仿佛那只是陽光下一個無足輕重的微塵?!扒叵壬鮼碚У?,慢慢就習慣了。
我們這里的一切,都是為了給老人們一個真正安詳、健康的晚年?!彼Z氣篤定,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對了,您昨晚聽到聲響的位置,是不是靠近樓梯口?
”秦川點點頭:“是,就在地下室入口那邊?!薄斑@就對了?!编嵲洪L了然地點點頭,
神色坦然而從容,“那里是我們的‘復健中心’,配備了最先進的高壓氧艙設施。
一些身體機能需要深度恢復的老人,會在夜間進行集中治療。設備運行時,氧氣加壓,
空氣循環(huán),偶爾會有些特殊的氣味逸散出來,類似金屬和臭氧混合的味道,
有些人會覺得有點腥甜感。加上搬運設備耗材,難免有些動靜。讓您誤會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的解釋條理清晰,天衣無縫,甚至帶著點科普的意味。
“高壓氧艙……”秦川重復著這個詞,心中的疑竇非但沒有消除,
反而像藤蔓一樣纏繞得更緊。昨夜那濃烈刺鼻的、混雜著腐爛腥氣和化學藥水的味道,
無論如何也無法與“純凈氧氣”聯(lián)系起來。鄭院長似乎看出了他殘留的疑慮,
笑容加深了幾分,語氣更加誠懇:“秦先生盡可放心?!材暝贰磺性O施運作,
都嚴格遵守最高標準。您安心住下,很快就能體會到這里的好了?!彼⑽㈩h首,
又轉向陳教授,“陳老,我們該去書畫室了,您今天不是要教大家畫墨竹嗎?
”陳教授像是被驚醒,連忙應道:“哦,對,對!畫畫,畫畫好!
”他幾乎是有些倉促地轉身,步履依舊穩(wěn)健,但那背影卻透出一股急于逃離的僵硬。
鄭院長對秦川再次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溫和笑容,這才陪著陳教授,
步履從容地向回廊另一端走去。秦川站在原地,看著兩人消失在花木扶疏的轉角。
鄭院長那溫潤如玉的解釋,像一層薄紗,試圖覆蓋昨夜那可怖的聲響和氣息。
但陳教授眼中那一閃而逝的恐懼和他那過于洪亮、過于刻意的笑聲,卻如同薄紗下的寒冰,
刺骨地提醒著秦川,這“安年苑”的平靜水面下,潛藏著何等洶涌的暗流。
那“高壓氧艙”的說辭,此刻在他聽來,充滿了欲蓋彌彰的虛偽。庭院里的花香依舊甜膩,
陽光依舊明媚,但秦川卻感到一股寒意正順著脊椎緩慢爬升。午后,
秦川以了解院內設施為由,請護工小許帶他去公共活動區(qū)轉轉。
小許依舊帶著那副無懈可擊的、仿佛用尺子量過的笑容,引著他穿過回廊。
活動室里窗明幾凈,幾位老人安靜地做著各自的事情:看報,下棋,或者只是望著窗外發(fā)呆,
臉上都帶著那種秦川漸漸熟悉的、過于“安詳”的紅潤。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茶香和消毒水混合的甜味。陳啟明教授獨自坐在角落一張寬大的書桌旁,
面前攤著一本厚重的硬殼病歷記錄本——這本子秦川在護士站見過,
似乎是護工們用來記錄老人日常狀況的。陳教授手里捏著一支老式的黑色鋼筆,
筆帽放在一旁,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微微顫抖著。他低著頭,銀白的頭發(fā)垂落下來,
遮住了大半邊臉,整個身體都繃得很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與周圍那刻意營造的松弛氛圍格格不入。小許正要上前,秦川輕輕擺手制止了他,
低聲道:“讓陳老安靜待會兒吧?!毙≡S順從地點點頭,安靜地退后一步。秦川放輕腳步,
裝作隨意瀏覽書架上的書,目光卻牢牢鎖在陳教授身上。
只見老人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那支鋼筆,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筆尖懸停的地方,
雪白的紙頁上,洇開了一小團墨點,如同一個凝固的、絕望的污跡。
他似乎在積蓄著全身的力氣,肩膀因用力而微微聳起,手臂劇烈地顫抖著,
帶動筆尖在紙上劃出幾道毫無意義的、歪歪扭扭的墨線。那模樣,不像在寫字,
倒像是在與無形的枷鎖進行一場殊死的搏斗。終于,那顫抖的筆尖猛地向下戳去!
動作幅度極小,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筆尖在紙頁上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移動起來,
每一筆都像是在對抗千鈞重壓。秦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動聲色地又挪近了一點角度。
借著窗外斜射進來的光線,他終于看清了紙頁上那剛剛落下的、墨跡未干的字跡。
字跡歪斜扭曲,透著一股瀕死的掙扎氣息,
鐵燙在秦川的視網膜上:**別吃甜點...他們...**最后那個“們”字只寫了一半,
豎彎鉤潦草得幾乎無法辨認,像一條垂死的蟲子在紙頁上留下最后的抽搐。就在這時,
陳教授的身體猛地一僵,攥著鋼筆的手像觸電般松開。
那支老舊的黑色鋼筆“啪嗒”一聲掉落在病歷本上,墨汁濺開一小片污漬。
他如同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整個人癱軟下去,額頭重重地磕在攤開的硬殼病歷本上,
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那原本挺直的脊背瞬間佝僂,方才那點掙扎的力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一個蒼老虛弱的軀殼在微微抽搐?!瓣惱?!”小許驚呼一聲,一個箭步沖上前去,
動作快得驚人。他熟練地扶住陳教授癱軟的身體,
同時不動聲色地用身體擋住了秦川投向病歷本的視線。另外兩名護工也聞聲迅速趕來,
動作敏捷而專業(yè)?!皼]事沒事,陳老有點低血糖,老毛病了。”小許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
帶著職業(yè)化的安撫,臉上那訓練有素的笑容甚至沒有消失,
只是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不易察覺的警惕,如同平靜湖面下倏忽閃過的魚影。
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自然地將那本攤開的病歷本合攏,動作流暢地收走,
仿佛那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雜物。另外兩名護工配合默契,
一人迅速清理掉落的鋼筆和濺出的墨點,另一人則協(xié)助小許,
半攙半抱地將神志似乎有些恍惚的陳教授扶了起來。陳教授的頭無力地垂著,
剛才那股拼死一搏的勁頭徹底消失了,渾濁的眼睛半睜半閉,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嗚嚕聲。
他被護工們簇擁著,腳步虛浮地向活動室外走去,那背影顯得異常渺小和脆弱。
秦川站在原地,如同被釘在了冰冷的地板上?;顒邮依锲渌先朔路饘@一幕早已司空見慣,
只是漠然地瞥了一眼,便又沉浸回自己那片死水般的“安詳”中。
只有那歪斜扭曲、墨跡淋漓的“別吃甜點...他們...”幾個字,如同燒紅的鐵釬,
深深烙進了秦川的腦海,每一個筆畫都散發(fā)著絕望的寒氣。
小許那看似無懈可擊的“低血糖”解釋,在此刻聽來,充滿了刺骨的諷刺。甜點?
秦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活動室一角,那里的小幾上,
正擺著幾碟和昨日送到他房間一模一樣的、精致誘人的奶油蛋糕。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甜膩的香氣仿佛化作了實質的毒霧,堵塞著他的喉嚨。
深藏的恐懼與此刻的崩潰、還有這無處不在的“甜點”……無數碎片在腦中瘋狂旋轉、撞擊,
拼湊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輪廓。直覺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他的心臟,
嘶嘶吐信:必須親眼看看那地下室!必須知道“他們”到底是什么!
機會在三天后的深夜降臨。午夜剛過,那濕漉漉的、粘稠的拖拽聲再次準時在走廊響起,
由遠及近。秦川早已穿戴整齊,隱在房門后,屏息凝神。
腳步聲和車輪滾動聲在通往地下室的小門處停下,接著是鑰匙開鎖、門軸轉動的熟悉聲響。
這一次,秦川聽得格外分明——那扇門被推開后,并未立刻關上!
他迅速而無聲地拉開自己的房門,走廊里依舊只有昏暗的地腳燈。地下室的門虛掩著,
從門縫里,那股混合著腐爛腥氣、化學藥水和詭異甜香的濃烈氣味更加洶涌地彌漫出來,
幾乎形成實質的沖擊。秦川強忍著惡心,像一道影子般貼著墻壁滑行過去。他不敢靠得太近,
只在樓梯拐角處陰影最濃的地方停下,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門內傳來護工低低的交談聲,
模糊不清,接著是重物被挪動的沉悶聲響,
還有……一種奇異的、仿佛什么東西在粘稠液體中緩慢攪動的“咕?!甭暋?/p>
秦川的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目光穿過那狹窄的門縫,投向地下室深處。
門內的景象,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地下室的空間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
慘白刺目的無影燈將一切照得無所遁形。這里沒有任何醫(yī)療設備,
更像一個冰冷的生物實驗室。地面和墻壁鋪著光滑的、易于沖洗的白色瓷磚,
反射著森冷的光。最觸目驚心的是房間中央區(qū)域,
整齊排列著十幾個巨大的、半透明的柱形容器,像豎立著的巨型蠶繭。
這些“繭”由某種柔韌的、凝膠般的材質構成,內部充滿了渾濁的、淡黃色的粘稠液體。
每一個繭囊里,都浸泡著一個赤身裸體的老人!
川認出了其中幾張面孔——正是白天在庭院里“容光煥發(fā)”、在活動室里“安詳”度日的人!
此刻,他們雙目緊閉,身體在粘液中微微懸浮著,口鼻處連接著細細的軟管,
不知是供給營養(yǎng)還是維持呼吸。他們的皮膚在渾濁液體的浸泡和燈光的直射下,
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半透明的膠質狀態(tài),隱隱能看到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和肌肉紋理,
甚至……骨骼模糊的輪廓!那皮膚像被融化又凝固的蠟,失去了活人的質感,
更像某種實驗室里培養(yǎng)的標本。
幾個穿著白色連體防護服、戴著口罩和護目鏡的護工(其中一人的身形臃腫,
正是那晚拖拽黑色袋子的人)正在繭囊間穿梭忙碌。他們動作機械而精準,
有的在檢查連接老人身體的管線,有的在記錄儀器上的數據,
有的則用長柄工具攪動著繭囊里的粘稠液體,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咕?!甭?。
整個場景寂靜得可怕,只有儀器低微的嗡鳴和液體攪動的粘膩聲響,
構成一幅無聲的、地獄般的畫卷。秦川的胃部劇烈痙攣,他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才遏制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驚駭和嘔吐的欲望??謶窒癖涞某彼查g淹沒了他。
就在他因極度的震驚和惡心而精神稍有松懈的瞬間,腳下一個不穩(wěn),
鞋底與光滑的瓷磚地面摩擦,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嗤”聲!這聲音在死寂的地下室里,
無異于驚雷!一個正在檢查管線的護工猛地抬起頭,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
精準地射向門縫!他迅速向門口的方向指了一下,對旁邊的同伴做了個手勢。
秦川頭皮瞬間炸開!他幾乎能感覺到那冰冷目光穿透門縫釘在自己身上的實質感。
沒有任何猶豫,他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向后彈開,轉身拔腿就跑!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
幾乎要破膛而出!他沿著來時的走廊拼命狂奔,身后傳來地下室門被猛地拉開的聲音,
還有護工急促的腳步聲和低沉的呼喝!“站??!”“攔住他!
”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如同鬼魅的催命符。秦川不敢回頭,肺葉像著了火,
他用盡全身力氣沖向自己位于“松鶴居”二樓的房間。鑰匙在慌亂中幾次對不準鎖孔,
手抖得不成樣子。終于,“咔噠”一聲輕響,門開了!他閃身進去,
反手用最快的速度鎖上門鏈,后背死死抵住冰涼的門板,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衣。門外的腳步聲追到了樓梯口,似乎停頓了一下,接著是幾聲低語,
腳步聲并未直接沖上來,而是漸漸散開,消失在走廊深處。秦川靠著門板滑坐在地,
渾身脫力。
恐怖詭異的景象——浸泡在凝膠中半透明的軀體、護工們冰冷的眼神——在腦海中反復閃現(xiàn),
與陳教授絕望的筆跡、鄭院長溫潤的笑容交織纏繞,形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
他蜷縮在門后的陰影里,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冰冷的恐懼感深入骨髓。門外,
死寂重新籠罩了“安年苑”,但這寂靜比任何聲響都更令人膽寒。他知道,
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平靜的表象徹底撕破了。這扇薄薄的門板,又能抵擋多久?
清晨的陽光,帶著一種刻意的虛假溫暖,再次灑滿“安年苑”的庭院。秦川一夜未眠,
眼窩深陷,臉色蒼白得嚇人。昨夜奔逃時被走廊盆栽刮破的手背,傷口邊緣隱隱作痛。
他坐在窗邊,目光死死盯著通往地下室的那扇小門,神經緊繃如滿弓的弦。敲門聲響起,
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近乎優(yōu)雅的節(jié)奏。秦川渾身一凜,猛地站起,心臟狂跳。他深吸一口氣,
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走到門邊,壓下門把手,只拉開一條縫隙。門外,
鄭清源院長獨自一人站在那里,臉上依舊是那副溫潤如玉、無懈可擊的笑容,
仿佛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追逐從未發(fā)生。他手里沒有文件,沒有隨從,
只有一種令人不安的從容?!扒叵壬?,早上好?!编嵲洪L的聲音和煦如春風,
“昨夜休息得似乎不太好?臉色有些差?!鼻卮ê韲蛋l(fā)緊,聲音干澀:“是……有點失眠。
”他的目光帶著無法掩飾的戒備和驚懼。鄭院長仿佛沒看見他的異樣,
目光溫和地落在他受傷的手背上:“手怎么了?看起來需要處理一下。
這里的植物枝椏有時比較硬,容易劃傷?!彼恼Z氣自然得如同閑話家常。
“不小心刮了一下?!鼻卮ê?,下意識地將手往身后縮了縮。“哦?”鄭院長微微頷首,
臉上笑意加深,那笑容里第一次清晰地透出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溫潤的表面下滲出絲絲寒意?!扒叵壬坪鯇υ豪锏脑O施很感興趣?
尤其是……我們地下的‘復健中心’?”秦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他明白了,昨夜對方并非追不上,而是故意放他離開,如同貓戲老鼠。他張了張嘴,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凹热磺叵壬鷮ξ覀儭材暝贰暮诵捻椖咳绱撕闷妫?/p>
”鄭院長向前一步,語氣依舊平和,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邀約意味,“不如,
讓我親自為您做個詳細的介紹?請跟我來?!彼麄壬?,做了個請的手勢,指向的方向,
正是通往地下室的那條幽深回廊。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秦川臉上,
那眼神深處不再是溫和的撫慰,而是一種冰冷的、不容拒絕的掌控,
如同在欣賞一件即將完工的藝術品。退路已絕。秦川感到一股冰冷的絕望從腳底升起。
他盯著鄭院長那張溫文爾雅卻暗藏深淵的臉,手指在門框上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最終,
他僵硬地、極慢地點了點頭。除了跟著這個魔鬼走下去,他似乎別無選擇。每一步踏出,
都像踩在薄冰之上,寒意刺骨。通往地下室的路似乎比昨夜更加漫長而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