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間的冷氣,像無數根細小的冰針,無孔不入地鉆進我的骨頭縫里。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氣味——濃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
拼命地想要壓過那股若有若無、屬于生命沉寂后特有的微甜腥氣。白熾燈管懸在頭頂,
慘白的光線均勻地潑灑下來,將一排排锃亮的不銹鋼停尸臺照得晃眼,
金屬的冰冷反光讓人無處遁形。萬籟俱寂,只有排風系統(tǒng)在頭頂發(fā)出單調而持續(xù)的嗡鳴,
像某種永無止境的低語。我的指尖,隔著一層嶄新的乳膠手套,
輕輕拂過面前冰冷的不銹鋼臺面。金屬的寒意穿透薄薄的橡膠,清晰地烙印在皮膚上。
“編號0427,”我對著固定在衣領上的微型麥克風開口,聲音透過設備處理,
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刻意壓低的平靜,在這片死寂的空間里清晰地傳遞,“林晚,女,
三十一歲。送達時間,昨日午夜23點48分。
體表特征:額部、枕部可見明顯撞擊傷及擦挫傷,伴皮下淤血腫脹。
初步法醫(yī)勘驗意見:符合高墜或重物撞擊特征,死因待進一步解剖確認。
”我的目光落在停尸臺上那個被白色尸布覆蓋的輪廓上。那下面,是我自己。或者說,
是兩天前那個還喘著氣的、名叫林晚的女人。一種荒誕至極的剝離感猛地攥緊了我的心臟,
又被我強行壓下。此刻的我,更像一個抽離的幽靈,
一個借由某種匪夷所思科技暫時附著在這具“解說員”軀殼上的意識,
冷眼旁觀著自己肉身的結局?!笆鹿拾l(fā)生于其住所樓梯間,”我繼續(xù)陳述,
聲音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平靜之下凍結的巖漿,
“現場初步勘察發(fā)現散落的個人物品,包括一張被踩踏過的幼兒園接送卡?!苯铀涂ㄉ?,
女兒果果笑得沒心沒肺的照片在我腦中一閃而過,像一根燒紅的針猛地刺了一下。
我停頓了極其微小的半秒,幾乎難以察覺,“家屬,其丈夫江臨,
已在第一時間接受警方初步問詢。他聲稱……死者系因情緒失控,不慎失足墜落?!奔覍??
丈夫?我心底那潭死水般的冰冷,無聲地翻涌起粘稠的、帶著血腥味的漩渦。
思緒不受控制地被扯回那個狹窄陡峭的樓梯轉角。兩天前的那個傍晚,
夕陽殘血般的光線斜斜地穿過樓梯間高高的氣窗,在地面投下幾道扭曲的光斑。
空氣里浮動著灰塵。我攥著那張剛從律師樓拿回來的離婚協議草稿,
紙張的邊角幾乎要被我捏爛。心臟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地疼。
江臨站在比我高兩級的臺階上,逆著光,那張曾經讓我覺得無比英俊、無比可靠的臉,
此刻模糊在一片陰影里,只剩下一個緊繃的、冷漠的輪廓。
他身上有股陌生的、甜膩的香水味,絲絲縷縷鉆進我的鼻腔,讓我胃里一陣翻攪?!傲滞?,
你鬧夠了沒有?”他的聲音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帶著毫不掩飾的疲憊和厭煩,
“薇薇她單純,心思淺,經不起你這樣三天兩頭地鬧騰。你天天疑神疑鬼,有意思嗎?
”薇薇?蘇薇薇?那個他公司里剛畢業(yè)、笑起來像朵小白花似的新助理?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我?guī)缀跄苈牭阶约貉例X咯咯作響的聲音。
單純?心思淺?所以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躺在別人的老公床上?
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刷著我丈夫的副卡,買那些我連看都不敢看的奢侈品?“我鬧?
”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在摩擦,“江臨,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家里房貸是我婚前積蓄付的首付!果果生下來到現在,你給她換過一次尿布嗎?
陪她去過一次醫(yī)院嗎?你媽住院三個月,是誰端屎端尿伺候在床邊?你升職加薪,
應酬到半夜,又是誰給你煮醒酒湯?”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鉤,
從血肉模糊的心口撕扯出來,疼得我渾身發(fā)抖,“現在你跟我說我鬧?
你他媽跟那個小賤人睡在一起的時候,怎么不嫌鬧了?”我猛地揚起手里的離婚協議,
紙張嘩啦作響:“簽了它!該我的,一分都不能少!果果的撫養(yǎng)權,你想都別想!
”江臨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瞬間扭曲。不再是冷漠,而是被徹底激怒后的猙獰。
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一種壓迫性的陰影籠罩下來,眼神里是我從未見過的兇狠。
“林晚!”他低吼著,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你找死!
”一股巨大的、帶著暴戾氣息的力量狠狠撞在我的肩膀上。我甚至沒看清他是推還是搡,
只覺得天旋地轉,腳下猛地踩空,身體瞬間失去了所有憑依,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
向后倒去。視野在急速翻滾、顛倒。堅硬冰冷的臺階邊緣,
重重地、連續(xù)不斷地撞擊著我的后腦勺和脊背。骨頭碎裂的悶響清晰地傳入耳中,
伴隨著一種奇異的、令人窒息的麻木感迅速蔓延開來。最后映入眼簾的,是樓梯上方,
江臨那張因暴怒而完全扭曲變形的臉,和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純粹的、冰冷的……殺意。
然后,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解說員?0427號林晚的情況,記錄好了嗎?
”一個略顯沙啞的男聲突兀地插了進來,帶著一絲職業(yè)性的倦怠。我猛地回神,
從那個血腥冰冷的樓梯間被強行拽回這同樣冰冷的太平間。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
撞得肋骨生疼。我下意識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坝涗浲戤?。
”我轉向聲音來源,微微頷首。是張哥,太平間值夜班的老員工,
皮膚是常年不見陽光的慘白,眼袋很重,此刻正靠在值班室門口,
手里端著一個印著“為人民服務”字樣的老舊搪瓷缸,里面飄出劣質茶葉的味道。“嗯。
”張哥含混地應了一聲,啜了一口熱茶,眼神瞟過0427停尸臺,沒什么情緒,
“這家的家屬,嘖,丈夫是吧?剛來過電話了,說晚點要帶個朋友過來‘再看最后一眼’,
做最后的告別。你……等下接待一下?!睅€朋友?告別?我垂下眼睫,
遮住眼底瞬間凝結的寒冰。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一個冰冷到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好的,張哥?!蔽业穆曇敉高^麥克風傳出,
依舊平穩(wěn)無波,“我會妥善接待?!睆埜缢坪踹€想說什么,
值班室里的座機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他皺了下眉,端著茶缸轉身走了進去,
門在身后虛掩上。偌大的停尸區(qū)再次只剩下我一個人,
還有一排排沉默的、覆蓋著白布的輪廓。死寂重新籠罩下來,只有排風扇的嗡鳴,
像永不停歇的送葬曲。時間在冰冷的空氣里緩慢地爬行,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
我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僵硬地站在0427號停尸臺不遠處,
視線落在覆蓋著白布的輪廓上,又仿佛穿透了它,落在更遙遠、更黑暗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走廊盡頭傳來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不是一個人。兩個。
皮鞋踩在光潔地磚上發(fā)出清脆的“噠、噠”聲,
還有另一個更輕盈、帶著點跳躍感的高跟鞋敲擊聲,“咯噔、咯噔”,
像某種不合時宜的、輕快的節(jié)奏。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間,詭異地停滯了半拍。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然后瘋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被凍結在原地。
指尖在乳膠手套里不受控制地蜷縮,掐進了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腳步聲在停尸區(qū)的門口停下。沉重的金屬門被緩緩推開,發(fā)出滯澀的摩擦聲。
走廊明亮的光線涌進來,短暫地驅散了停尸區(qū)的一部分陰冷。兩個身影出現在門口,逆著光,
輪廓一時有些模糊。但我認得出來。太熟悉了。江臨。還有依偎在他身側,
幾乎半個身子都掛在他臂彎里的——蘇薇薇。江臨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灰色羊絨大衣,
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混合著疲憊與哀傷的凝重。他微微蹙著眉,
目光投向0427號停尸臺的方向,仿佛真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而他身邊的蘇薇薇,
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她裹在一件一看就價格不菲的白色皮草短外套里,襯得小臉越發(fā)精致。
臉上化著無懈可擊的妝容,眼線微微上挑,睫毛刷得根根分明。她的表情很復雜,有好奇,
有打量,甚至……還有一絲掩藏不住的興奮?完全沒有面對死亡應有的敬畏或悲傷。
他們像一對走錯了片場的演員,與這肅殺冰冷的停尸間格格不入。
江臨的目光掃過空曠的停尸區(qū),最后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上位者的審視和習慣性的不耐煩。
他顯然沒認出我這個穿著統(tǒng)一制服、戴著口罩和帽子的“解說員”?!澳闶枪ぷ魅藛T?
”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刻意營造的沉痛感,“我們……來看林晚。我的妻子?!逼拮樱?/p>
這兩個字從他嘴里吐出來,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班?。
”我極其輕微地應了一聲,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顯得有些悶。
我抬手指向0427號停尸臺,“請節(jié)哀。”江臨點了點頭,攬著蘇薇薇的肩膀,
一步步走近停尸臺。蘇薇薇那雙描畫精致的眼睛,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
肆無忌憚地掃視著覆蓋著白布的輪廓。那眼神,不像在看一個逝去的人,
倒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江臨伸出手,帶著一種虛偽的溫柔,
輕輕掀開了覆蓋在我“尸體”頭部的白布一角。
那張毫無血色的、屬于“林晚”的臉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下。額角和后腦的傷口經過處理,
但淤青和腫脹依舊觸目驚心。雙眼緊閉,嘴唇微微泛著青紫色。江臨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類似嘆息的聲音,隨即飛快地移開了目光。他握著蘇薇薇肩膀的手,
卻更緊了些,仿佛要從她身上汲取某種力量。蘇薇薇卻完全沒有回避。
她甚至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體,湊得更近了些,仔細地打量著那張屬于“林晚”的臉,
眼神里充滿了某種病態(tài)的、近乎勝利者的審視。幾秒鐘后,
她小巧的鼻翼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紅唇撇了撇,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嗤?!鞍⑴R,
”她忽然開口,聲音又軟又糯,帶著刻意的嬌憨,在這死寂的空間里顯得異常清晰刺耳,
“你看,她就這樣躺著,好安靜啊?!彼嶂^,長長的睫毛撲閃著,看向江臨,
嘴角勾起一個天真又殘忍的弧度,“反正……她也動不了了,對不對?
”江臨的身體似乎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他低下頭,迎上蘇薇薇的目光。
他臉上那層虛偽的沉痛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寵溺的溫柔。他抬手,
用指腹極其輕柔地蹭了蹭蘇薇薇的臉頰,聲音壓得低低的,卻字字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里,
也通過我的麥克風,清晰地傳輸到了后臺某個我此刻無法顧及的接收端:“寶貝,都過去了。
這個晦氣東西……”他頓了頓,目光極其嫌惡地掃過停尸臺上那張毫無生氣的臉,
“……總算是徹底安靜了。再也沒人能擋在我們中間了?!被逇鈻|西。徹底安靜了。
再也沒人能擋在中間了。每一個詞,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意識深處。
覆蓋在白布下的那具“尸體”似乎都在微微顫抖。蘇薇薇得到了滿意的回應,
臉上綻開一個甜得發(fā)膩的笑容。她眼珠轉了轉,目光忽然落在了白布邊緣,
那只從遮蓋下無力垂落出來的、屬于“林晚”的右手上。
那是一只曾經為這個家操勞過無數日夜的手,指節(jié)不算纖細,甚至有些粗糙的痕跡,
此刻卻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機的灰白和僵硬。一個更加荒誕、更加惡毒的念頭,
在她那雙漂亮的眼睛里迅速成形?!鞍⑴R,”她伸出自己戴著嶄新鉆戒、保養(yǎng)得宜的手,
輕輕抓住江臨的手腕,聲音里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興奮,“你看她的手……雖然涼冰冰的,
但手指形狀還……還行吧?”她咯咯地低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停尸間里回蕩,
顯得格外詭異,“反正她也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不如……就讓她最后再‘發(fā)揮點余熱’?
”江臨微微蹙眉,似乎沒太明白。蘇薇薇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帶著一種殘忍的天真。
她松開江臨的手,竟然直接伸出自己那只戴著碩大鉆戒的手,
探向停尸臺上那只毫無知覺的手?!斑觯彼笃稹傲滞怼蹦潜?、僵硬的無名指,
動作隨意得像在擺弄一個沒有生命的道具,語氣輕快得像在討論天氣,
“我們不是正好要選婚戒嗎?那些模特的手哪有‘真人’試戴效果好?
雖然……”她嫌棄地用指尖彈了彈那毫無溫度、毫無彈性的皮膚,“……是冰了點,硬了點,
但好歹是個天然的手模架子呀!”她捏著那只屬于“林晚”的、冰冷僵硬的手,
炫耀似的舉高了些,讓那灰白的手指對著慘白的燈光。她無名指上那枚閃閃發(fā)光的鉆戒,
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鞍⑴R,你快看!”她興奮地晃了晃那只被自己捏住的手腕,
“這樣試戴,是不是比在柜臺里看那些假模假樣強多了?尺寸也剛剛好呢!”她側過臉,
對著江臨笑得一臉邀功,“廢物利用嘛!這晦氣東西,總算……還有點用?”廢物利用。
晦氣東西。還有點用?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劇毒的冰凌,狠狠扎進我的靈魂深處。
覆蓋在白布下的那具“尸體”,似乎都在這極致的羞辱下發(fā)出了無聲的悲鳴。
太平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萬年玄冰,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刮骨的寒意。
江臨看著蘇薇薇那副天真又殘忍的模樣,看著她手里捏著的、屬于他亡妻的冰冷手指,
看著她無名指上那枚刺眼的鉆戒。他臉上最后一絲偽裝的沉重也徹底消失了。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里充滿了寵溺和一種扭曲的放縱?!澳阊剑彼斐鍪种?,
帶著無限的親昵,輕輕刮了一下蘇薇薇的鼻尖,“真是個小機靈鬼。
”他的目光轉向那只被蘇薇薇舉著的、灰白僵硬的手,眼神里沒有絲毫對死者的尊重,
只有一種近乎看垃圾的漠然和一絲覺得荒謬的好笑,“行,都聽你的?!彼┫律?,
溫柔地、深情地吻上蘇薇薇光潔的額頭?!爸灰汩_心就好,我的寶貝。
”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像情人最動聽的耳語,卻在這停放尸體的地方,如同惡魔的詛咒。
即將離開蘇薇薇額頭的剎那——“滋啦……”一聲極其輕微、帶著強烈電流干擾雜音的冷笑,
突兀地、毫無預兆地在這死寂冰冷的太平間里響起!那聲音并非來自任何實體,
而是直接穿透了覆蓋整個區(qū)域的廣播系統(tǒng),冰冷、滑膩、帶著一種非人的質感,
像毒蛇的信子舔過耳膜。每一個音節(jié)都清晰地敲打在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上。
江臨和蘇薇薇的身體同時僵??!江臨猛地直起身,臉上的溫柔寵溺瞬間凍結、碎裂,
只剩下驚疑和一絲被冒犯的慍怒。蘇薇薇更是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渾身一抖,
捏著“林晚”手指的手下意識地松開,那只灰白僵硬的手“啪嗒”一聲,
無力地垂落回冰冷的停尸臺上?!罢l?!”江臨厲聲喝問,目光銳利如刀,
掃視著空曠的停尸區(qū),最終死死鎖定在離他們不遠、穿著制服、帽檐壓得很低的我身上。
蘇薇薇則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地緊緊抓住江臨的胳膊,往他身后縮去。
那個冰冷的、帶著電流雜音的聲音,再次響起了,這一次,清晰無比地通過廣播系統(tǒng),
回蕩在死寂的空間里:“溫馨提示二位,尸體當前核心溫度,負196攝氏度。
”聲音毫無起伏,像機器的播報,卻字字帶著砭骨的寒意?!暗蜏貙嶒炐Ч庇^。
”那聲音頓了頓,仿佛在思考措辭,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體貼”,
“若二位對‘冰點浪漫’有特殊偏好,建議……”聲音在這里詭異地停頓了一下。下一秒,
一股極其細微、卻尖銳到足以撕裂耳膜的金屬摩擦聲猛地從停尸臺下方傳來!
像是某種極度承壓的精密構件,在內部巨大力量的撕扯下,發(fā)出了最后的、絕望的呻吟!
“親自體驗。”伴隨著這最后四個字冰冷地落下——“轟——?。?!
”一聲沉悶到極致的爆響!0427號停尸臺下方,
那連接著液氮快速冷凍維持系統(tǒng)的粗大金屬管道的閥門處,毫無征兆地炸裂開來!
不是火焰的爆炸,而是極寒的噴發(fā)!一股粘稠如液態(tài)的、散發(fā)著刺骨白煙的純白色氣體,
如同掙脫了束縛的極地寒龍,帶著毀滅一切的低溫,以排山倒海之勢,
瞬間從爆裂的閥門處狂涌而出!那白氣所過之處,空氣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脆響,
瞬間凝結出無數細小的冰晶!地板上,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開一層厚厚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霜花!首當其沖的,
正是緊緊依偎在停尸臺邊的江臨和蘇薇薇!他們臉上的驚疑、憤怒、恐懼,
甚至蘇薇薇那精致的妝容,
都在噴涌而出的、零下196攝氏度的液氮濃霧接觸到的瞬間——徹底凝固!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江臨下意識抬起想要遮擋的手臂,僵在半空。
蘇薇薇驚恐圓睜的雙眸,瞳孔里還殘留著最后一刻的駭然。他們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紋路,
都如同被最精密的掃描儀捕捉,然后瞬間灌注了透明的、堅硬的冰晶!
白色的、翻滾著刺骨寒煙的液氮濃霧,像有生命的怪物,貪婪地吞沒了他們。
將他們定格在原地,如同兩尊被瞬間投入極寒深海的、驚愕扭曲的冰雕!
江臨那只想要保護蘇薇薇的手,僵硬地抬起,凝固在距離她肩膀幾厘米的空中。
蘇薇薇緊緊抓著他胳膊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此刻也被一層晶瑩的冰殼覆蓋。
她昂貴的白色皮草外套上,迅速凝結出厚厚的、毛茸茸的霜花,像一層詭異的白色絨毛。
江臨那身筆挺的羊絨大衣,同樣瞬間變得堅硬、板結,覆蓋著堅冰。
極寒的霧氣還在瘋狂地彌漫、擴散,發(fā)出嘶嘶的、令人牙酸的聲響。停尸臺上,
覆蓋著“林晚”尸體的白布邊緣,迅速凍結、脆化。整個太平間,
變成了一個正在急速凍結的寒冰地獄。而我,穿著制服的“解說員”,
靜靜地站在距離噴發(fā)中心稍遠一點的位置??癖┑陌咨鲙е坦堑臍⒁庀矶鴣?,
吹拂起我制服的衣角。帽檐下的眼睛,透過翻滾的、幾乎遮擋視線的液氮白霧,
冷冷地“注視”著那兩尊在極寒中瞬間凝固的人形冰雕。意識深處,
那個名為“林晚”的靈魂,感受不到絲毫溫度。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和一種……終于塵埃落定的、近乎虛無的平靜。冰冷的液氮濃霧如同掙脫囚籠的白色巨獸,
在太平間狹小的空間里翻滾、咆哮、嘶吼。刺耳的“嘶嘶”聲充斥了每一寸空氣,
蓋過了排風扇的嗡鳴,蓋過了一切聲音。慘白的燈光被濃霧扭曲、散射,
讓整個空間彌漫在一片詭異的、晃動的乳白色光暈里。我站在原地,
制服的下擺被寒流吹得獵獵作響,帽檐下的視線穿透翻滾的霧靄,
死死鎖在那兩尊剛剛誕生的“冰雕”上。江臨和蘇薇薇維持著他們最后驚恐扭曲的姿態(tài),
被一層晶瑩剔透卻又堅硬無比的冰殼徹底包裹。蘇薇薇臉上精致的妝容在冰層下模糊變形,
像一幅被水浸壞的油畫,只剩下那雙瞪大的眼睛里凝固的、純粹的恐懼。
江臨臉上的表情則復雜得多——驚愕、憤怒、一絲難以置信,
還有一絲……面對絕對毀滅時的茫然。就在這時,我身后值班室的門被猛地撞開!
“怎么回事?!哪里爆炸了?!”張哥驚恐的吼聲撕裂了寒霧的嘶鳴。
他端著那個搪瓷缸沖了出來,臉上毫無血色,被眼前的景象駭得魂飛魄散。
滾燙的茶水潑灑出來,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瞬間就凝結成冰珠?!伴y……閥門爆了!
液氮泄露!快!快關總閘!通知安保!疏散!”他語無倫次地嘶喊著,
目光掃過那兩尊人形冰雕時,瞳孔驟然收縮到了極致,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被掐斷似的抽氣聲,“老天爺……江……江先生?!
他們……他們……”他看到了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你沒事吧?快!快離開這兒!危險!”“我沒事。
”我的聲音透過微型麥克風傳出,被設備處理得異常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事不關己的冷靜,
“張哥,按規(guī)程處理。我……立刻離開?!蔽覜]有絲毫猶豫,轉身,邁步。
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那兩尊注定成為今日頭條的“冰雕”,
也沒有再看停尸臺上那具被白布覆蓋的“自己”。
快步走向停尸區(qū)的另一個出口——那扇平時很少開啟、通往內部設備維護通道的厚重金屬門。
“哎!你……”張哥在我身后徒勞地喊了一聲,
聲音被淹沒在液氮持續(xù)泄露的嘶吼和遠處隱約傳來的、越來越近的安保人員奔跑的嘈雜聲中。
我拉開沉重的金屬門,閃身而入,反手將門重重關上。
門外張哥的呼喊、安保的呼喝、液氮的嘶鳴,瞬間被隔絕,
只剩下通道里更加沉悶的回音和自己的腳步聲。通道狹窄而幽深,墻壁是粗糙的水泥,
頭頂只有幾盞昏暗的長明燈??諝饫飶浡鴻C油和灰塵的味道。我快步走著,
制服摩擦著墻壁,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帽檐壓得更低,幾乎遮住了整張臉。通道盡頭,
是一間不起眼的小型設備監(jiān)控室。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房間很小,
只有幾臺閃爍的監(jiān)控屏幕和布滿按鈕的控制臺。
一個穿著同樣制服、但身形明顯比我高大健碩的身影背對著門口,正站在控制臺前。屏幕上,
清晰地分割著太平間不同區(qū)域的畫面。其中一個畫面,正是0427停尸臺區(qū)域,
白色的寒霧仍在翻滾,但能隱約看到安保人員穿著厚重的防護服,正試圖靠近那兩尊冰雕,
以及被迅速覆蓋上防凍布幔的“林晚”。聽到開門聲,他轉過身。帽檐下,
是一張棱角分明、帶著些許疲憊卻異常堅毅的臉。大約三十五六歲,眉骨很高,鼻梁挺直,
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他的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此刻正穿透昏暗的光線,
直直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沒有驚訝,沒有疑問,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靜,
和一絲難以察覺的……了然。他叫陳默。我“醒來”后,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見到的人。
是他,在太平間的監(jiān)控后臺,聽到了那場“求婚”直播,也是他,在那個瞬間,
按下了那個導致液氮閥門超負荷運轉、最終爆裂的指令鍵。“結束了?”他開口,
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像深潭的水?!敖Y束了?!蔽姨?,緩緩摘下頭上的制服帽,然后是口罩。
一張蒼白、陌生、卻屬于“林晚”的臉暴露在昏暗的燈光下。鏡子里映出的容顏,
不再是那個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眼底藏著疲憊的家庭主婦。這張臉,線條更加冷硬,
眼神像淬了火的寒冰,帶著一種從地獄歸來的、死寂的銳利。
陳默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沒有評價。
他指了指控制臺旁邊一個閃爍著幽藍色指示燈的金屬手提箱:“‘鑰匙’準備好了。
‘方舟’那邊也打點好了。兩年,時間剛好夠?!彼D了頓,補充道,“果果那邊,很安全。
我安排的人很可靠?!惫B牭脚畠旱拿?,我死寂冰冷的心湖里,
終于泛起一絲微弱的漣漪。那是我僅存的、唯一的一點溫度?!爸x謝?!蔽业穆曇舾蓾?。
除了這兩個字,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陳默沒再說話,
只是將那個冰冷沉重的金屬箱推到我面前。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金屬外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