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包裹著意識,如同沉入萬丈冰窟。
劇痛。右臂仿佛被投入熔巖地獄,每一次微弱的脈搏跳動,都帶來燒灼靈魂的酷刑。
方寸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與痛苦中沉浮。契約烙印在胸口陰燃,冰針在左肩胛下穿刺,命石粉末的死寂在四肢百骸蔓延,而最新加入的、來自右臂的毀滅性灼痛,如同一條狂暴的毒龍,撕扯著他殘破不堪的軀殼和搖搖欲墜的神魂。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帶著清涼安撫意味的暖流,如同黑暗中的螢火,斷斷續(xù)續(xù)地滲入他混亂的識海。這暖流熟悉而親切,帶著泥土與青草的氣息,艱難地驅(qū)散著肆虐的污穢怨毒,撫慰著撕裂的痛楚。
是灰小耳。
方寸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如同隔著一層血霧?;璋档挠蜔艄饩€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老村長家土炕上,身下是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胸口沉甸甸的,灰小耳小小的身體蜷縮在那里,額頭焦黑的疤痕上,那點灰白光芒微弱得如同隨時會熄滅的燭火,卻依舊固執(zhí)地、一下下地閃爍著,將微薄的清涼渡入他胸口的契約烙印處,試圖壓制那灼熱的反噬。
右臂……方寸的視線艱難地移向右邊。整條手臂被粗糙的布條包裹得嚴嚴實實,但依舊能感覺到布條下傳來的、深入骨髓的灼痛和一種詭異的、如同萬蟻啃噬般的麻癢。他嘗試著動一下手指,鉆心的劇痛立刻讓他悶哼出聲,冷汗瞬間浸透額發(fā)。
“小師傅!您醒了!” 守在炕邊的老村長驚喜地低呼,布滿血絲的老眼里滿是疲憊和擔憂。
“二……二柱他們……” 方寸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老村長臉色一黯,渾濁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托您的?!柽^去后,二柱他們……身上的毛……沒再瘋長,那嚇人的紫筋也消停了些……不像之前那樣發(fā)狂咬人了……可,可還是捆著,眼珠子還是灰的,喉嚨里嗬嗬響……人……人是不認得了……” 他抹了把淚,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黃大仙……還沒回來……村里……村里又倒了兩個被咬傷的……也捆在院里了……血見愁……一點影子都沒有啊……小師傅,我們……我們還能撐多久?”
血見愁!柳家壟斷!黃六郎劫掠未歸!靠山村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煎熬,隨時可能徹底崩壞!
一股冰冷的急迫感瞬間壓過了身體的劇痛!方寸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老村長死死按住:“使不得啊小師傅!您這身子……”
就在這時!
“吱吱!吱吱吱——!”
一直安靜趴在方寸胸口的灰小耳,突然猛地抬起頭!它那雙因透支而黯淡的烏黑小眼睛,此刻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銳利光芒!小小的鼻翼如同風箱般急促翕動,額頭的焦黑疤痕上,那點微弱的灰白光芒驟然變得明亮、急促,如同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警燈!
它小小的身體緊繃,爪子死死抓住方寸的衣襟,頭顱卻猛地轉(zhuǎn)向窗外——黑水鎮(zhèn)的方向!喉嚨里發(fā)出短促、尖銳、充滿極度渴望和指引意味的嘶鳴!
“它……小仙家這是……” 老村長被灰小耳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嚇了一跳。
方寸心頭猛地一跳!灰小耳這狀態(tài)……是它的尋蹤天賦!它在感應什么?血見愁?!
“它……在指方向……” 方寸喘息著,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灰小耳異常明亮的眸子,“血見愁……在黑水鎮(zhèn)……柳家倉庫!”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腦海!是了!柳家壟斷收購了所有血見愁,必然有集中的儲存地點!最大的倉庫就在黑水鎮(zhèn)柳家大宅旁!黃六郎多半是撲向了那里,但不知為何至今未歸!
靠山村等不起黃六郎了!每一刻都有人可能徹底尸變!每一刻都可能有新的感染者倒下!
必須拿到血見愁!現(xiàn)在!立刻!
“扶……扶我起來……” 方寸咬著牙,用還能勉強動彈的左手撐住炕沿,不顧老村長的勸阻,強行將自己從炕上挪了下來。雙腳落地瞬間,眼前一陣發(fā)黑,全身的傷口都在瘋狂抗議。右臂的劇痛更是讓他幾乎暈厥。
“小師傅!您這樣怎么去??!” 老村長急得直跺腳。
“灰小耳……帶路……” 方寸喘息著,目光落在焦躁嘶鳴的灰小耳身上。這是唯一的希望。他撕開右臂包裹的布條一角——那焦黑扭曲、布滿深可見骨灼痕的手臂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然而,在那些猙獰的傷口邊緣,一層極其隱晦、由扭曲玄奧的暗紅色紋路構(gòu)成的“光膜”,如同古老龜甲的裂紋般覆蓋在焦黑的皮肉之上,微弱地閃爍著,艱難地抵御著混亂能量的侵蝕,并帶來一絲絲微弱的、麻痹般的清涼感,奇跡般地壓制了部分足以令人瘋狂的劇痛!
這層意外形成的咒紋,成了他此刻唯一能依仗的“盔甲”,雖然脆弱不堪。
沒有時間猶豫!方寸抓起炕頭一件不知是誰留下的破舊黑色外衣披上,勉強遮住滿身血污和可怖的傷口。他將那個裝著灰瘟散樣本和證據(jù)清單的皮質(zhì)小藥箱緊緊綁在腰間?;倚《⒖烫纤淖蠹纾⌒〉淖ψ泳o緊抓住衣領,額頭的灰白光芒穩(wěn)定地指向黑水鎮(zhèn)的方向,如同一盞微弱的指路明燈。
“等我……帶藥……回來……” 方寸丟下這句話,不再看老村長絕望的眼神,一步一挪,如同風中殘燭,踉蹌著融入了門外冰冷的、彌漫著絕望氣息的夜色中。
……
夜黑如墨,星月無光。凜冽的寒風卷起地上的枯枝敗葉,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通往黑水鎮(zhèn)的小路崎嶇泥濘,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方寸靠著灰小耳指引的方向和護體咒紋帶來的微弱支撐,艱難前行。右臂的灼痛和麻癢如同跗骨之蛆,胸口契約的灼燙與左肩冰針的陰寒交替肆虐,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冷汗浸透了內(nèi)衫,又被寒風吹得冰冷刺骨。
不知走了多久,黑水鎮(zhèn)那低矮的、如同巨獸匍匐般的輪廓終于出現(xiàn)在視野中。鎮(zhèn)子一片死寂,只有柳家大宅方向隱約透出幾點燈火,如同鬼眼。
灰小耳額頭的灰白光芒變得更加明亮和急促,它小小的爪子用力扯了扯方寸的衣領,指引他繞開大路,鉆進鎮(zhèn)子邊緣一片堆滿雜物和廢棄磚瓦的荒地,朝著大宅側(cè)后方一處被高大圍墻圈起的、燈火通明的巨大建筑群潛去。
柳家百草庫!黑水河下游最大的藥材集散地,如今卻成了囤積救命草、斷絕生路的罪惡堡壘!
高墻聳立,墻頭隱約可見巡邏家丁的身影和燈籠的火光。正門處更是燈火通明,守衛(wèi)森嚴。硬闖無異于自殺。
灰小耳焦急地“吱吱”叫著,小爪子指向圍墻西北角一處相對陰暗的角落。那里墻根下堆積著大量潮濕的廢棄藥渣和破損的竹筐,散發(fā)著濃烈混雜的藥味和腐敗氣息??諝庵袕浡还扇粲腥魺o的、令人不安的鼠臊味。
“從……那里進?” 方寸喘息著,九陰體質(zhì)對陰穢之氣的敏感讓他本能地感到那角落的危險,但灰小耳異常堅定的指引讓他別無選擇。
他強忍著不適,如同壁虎般貼著冰冷的墻壁,借著廢棄物的陰影掩護,悄無聲息地潛到墻角。濃烈的腐臭和鼠臊味幾乎令人窒息?;倚《鷱乃珙^跳下,小小的身體靈活地鉆進藥渣堆的一個縫隙,示意方寸跟上。
縫隙后面是一個被藥渣和垃圾半掩的、僅容一人爬行的狗洞,直通圍墻內(nèi)部。洞內(nèi)潮濕滑膩,散發(fā)著更加濃烈的惡臭。方寸咬緊牙關,匍匐在地,用左手和身體的力量,忍著右臂撕扯般的劇痛,艱難地向洞內(nèi)爬去?;倚《谇胺揭罚⑷醯幕野坠饷⒄樟燎胺讲蛔阋怀叩暮诎?。
爬行異常艱難。腐朽的藥渣粘在傷口上,帶來火辣辣的刺痛和麻癢。就在他大半個身體即將爬出洞口,進入庫房后院的陰影時——
灰小耳突然發(fā)出一聲極其尖銳、充滿極致警示的“吱——?。?!” 聲!小小的身體猛地向后急退,撞在方寸臉上!
幾乎是同時!
嗖!嗖!嗖!
數(shù)道細小的、帶著刺鼻腥風的黑影,如同離弦的毒箭,從洞口上方堆積如山的廢棄藥渣深處激射而出!直撲方寸的面門和脖頸!
是老鼠!但又不是普通的老鼠!
它們體型只有巴掌大小,但動作快如閃電!渾身皮毛油亮,閃爍著一種不正常的暗綠色光澤!猩紅的小眼睛中沒有絲毫理智,只有純粹的殺戮欲望!尖利的牙齒上,赫然流淌著幽藍色的毒涎!柳家竟然在狗洞的必經(jīng)之路上,用廢棄藥渣豢養(yǎng)、隱藏了劇毒的鼠傀作為暗哨!
方寸亡魂大冒!重傷的身體根本來不及做出完整閃避!他只能猛地偏頭!
噗!噗!
兩只毒鼠狠狠咬在他抬起格擋的左手小臂上!尖銳的牙齒瞬間刺破皮肉!一股冰冷刺骨、帶著強烈麻痹感的劇毒瞬間注入血管!
另外幾只則擦著他的頭皮和脖頸飛過,消失在黑暗的庫房后院中!
“呃!” 方寸悶哼一聲,左手小臂瞬間傳來鉆心的刺痛和麻木感!被咬處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青黑腫脹!鼠毒!
更要命的是,那幾只飛入庫房后院的毒鼠,落地后立刻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吱吱”警報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什么聲音?!”
“后院有動靜!”
“快!過去看看!”
庫房內(nèi)立刻傳來守衛(wèi)的呼喝聲和雜亂的腳步聲!燈籠的光線迅速朝著后院移動!
暴露了!
危急關頭,方寸肩頭的灰小耳再次爆發(fā)出驚人的靈性!它沒有驚慌逃竄,反而猛地從方寸肩頭躍下,小小的身體如同灰色閃電,朝著庫房深處、遠離守衛(wèi)腳步聲的方向疾馳而去!同時,它額頭的灰白光芒以前所未有的強度和頻率瘋狂閃爍,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為方寸指引出一條并非通向大門、而是庫房深處更加幽暗區(qū)域的路徑!
它在用天賦尋找最安全的藏身之處!或者說……尋找血見愁最可能的儲存點!
方寸強忍著左手鼠毒帶來的麻痹和劇痛,以及全身傷口的哀鳴,用盡最后力氣,從狗洞里完全爬出,踉蹌著追向灰小耳那點急速移動的灰白光芒!身影迅速消失在庫房深處堆積如山的巨大藥材貨架投下的濃重陰影里。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秒,數(shù)名手持棍棒、提著燈籠的柳家守衛(wèi)沖到了后院狗洞附近。
“媽的!又是耗子!”
“咬死這些畜生!”
守衛(wèi)們只看到幾只暗綠色的毒鼠在藥渣堆里亂竄,并未發(fā)現(xiàn)人影,罵罵咧咧地開始驅(qū)趕。
方寸背靠著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濃烈當歸氣味的木箱陰影里,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如擂鼓。左手小臂被咬處已經(jīng)腫成了紫黑色,麻木感蔓延到了手肘,陣陣眩暈襲來。他撕下衣襟,死死扎住小臂上方,試圖延緩毒素擴散。
灰小耳蹲在他腳邊,警惕地豎著小耳朵,額頭的灰白光芒指向貨架深處某個方向,異常堅定。
暫時安全了……但鼠毒在身,守衛(wèi)就在附近,必須盡快找到血見愁!
他順著灰小耳指引的方向,在如同迷宮般的巨大貨架間艱難潛行??諝庵袕浡鴶?shù)百種藥材混雜的濃烈氣味,令人頭暈目眩?;倚《膶ほ櫶熨x在此刻發(fā)揮了關鍵作用,它總能提前避開巡邏守衛(wèi)的路線,指引著方寸在陰影中穿梭。
終于,在庫房最深處一個相對獨立、干燥的角落,灰小耳停了下來。它額頭的灰白光芒穩(wěn)定地照耀著前方——十幾個巨大的、密封嚴實的藤條箱堆放在那里,箱體上用朱砂寫著醒目的“柳記封存”字樣。一股極其清新、帶著泥土芬芳和一絲苦澀回甘的獨特藥香,正從藤條箱的縫隙中頑強地滲透出來!
血見愁!是血見愁的味道!而且數(shù)量如此之多!
方寸眼中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找到了!
他強撐著身體,撲到藤條箱前,用還能活動的左手去掀箱蓋。箱蓋釘?shù)煤芩?,他試了幾次都無法撼動。就在這時,他的目光掃過旁邊一個稍小些的木箱,那箱子似乎沒有完全蓋嚴,露出一條縫隙。
方寸用左手費力地撬開箱蓋。
里面并非血見愁,而是一些雜亂的、似乎是被淘汰下來的藥材樣本和……一些陳舊的法器殘???
他的目光瞬間被箱底一角的東西牢牢吸住!
那是一尊木雕。一尊約莫一尺高、雕刻手法古樸拙稚的泰山奶奶坐像。木料是上好的桃木,但色澤黯淡,顯然年代久遠。神像面容慈祥寧靜,衣袂飄飄,充滿了悲憫眾生的神韻。然而——這尊神像的頭顱,竟被人齊頸斬斷!只留下一個光禿禿的、布滿刀劈斧鑿痕跡的脖頸斷口!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神圣、悲愴與無邊怨憤的氣息,從那無頭木雕的斷口處隱隱散發(fā)出來!這氣息極其微弱,卻讓方寸體內(nèi)的九陰之血產(chǎn)生了奇異的共鳴,胸口的契約烙印都似乎被觸動,傳來一陣隱痛!灰小耳更是對著木雕發(fā)出低低的、帶著敬畏和悲傷的嗚咽聲,額頭的灰白光芒微微搖曳。
這尊被斬首的泰山奶奶像……為何會被丟棄在柳家存放壟斷藥材的倉庫里?是誰斬下了她的頭顱?這其中又隱藏著什么秘密?
一絲寒意順著方寸的脊背爬升。柳家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污濁!
但現(xiàn)在,不是探究的時候!血見愁近在咫尺!
方寸壓下心頭的驚悸,目光再次投向那十幾個密封的藤條箱。必須打開它們!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旁邊貨架上掛著的一把用于開箱的、銹跡斑斑的沉重鐵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