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天共享雨傘時,我撞進他懷里。他傘骨內(nèi)側(cè)刻著“贈吾兒”,針腳已磨損。
后來才知那是他病逝母親最后的禮物?!斑@傘從不借人,”他垂眸拂去我肩頭水珠,
“你是第一個?!蔽覀児鹤雍冉钑r,窗外雨聲漸歇。
他忽然說:“其實那天我多繞了三條街,才讓這場雨下得久一點?!庇晁?/p>
滂沱得像是天空被撕開了一道永不愈合的口子。整個城市在重錘般密集的雨點下呻吟、顫抖,
輪廓模糊成一片混沌而龐大的灰色水霧。路燈微弱的光暈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雨簾,
在街邊積起的水洼里投下幾團昏黃、搖晃的光影。車輪飛馳碾過,發(fā)出刺耳的嘶鳴,
隨后便是巨大的水浪咆哮著潑濺起來,如同渾濁的巨獸之爪,狠狠拍打在冰冷的人行道邊沿,
留下破碎的光影和一地狼藉的濕痕。我縮在公交站臺那窄小得可憐的頂棚下,
寒意像無數(shù)細小的蟲子,順著濕透的褲腳和鞋襪,毫不留情地往上爬。每一次車輪碾過積水,
都像是一次小型的爆炸,泥水冰冷的碎屑總能精準地撲上我的小腿,帶來一陣絕望的麻木。
傘?出門時那一瞥窗外陰沉的天空,竟被我自覺地忽略了。此刻,
那點可憐的倔強在鋪天蓋地的寒冷和狼狽面前碎得干干凈凈。我徒勞地抱緊雙臂,
徒勞地祈禱著下一輛公交車能快點來,成為這無邊雨幕中一個移動的、干燥的孤島。又一次,
一輛黑色的轎車呼嘯著沖過近旁的水洼。渾濁的水墻猛地拔地而起,
帶著一股冰冷的、裹挾著汽油和塵土腥氣的風,劈頭蓋臉地朝我撲來。我下意識地驚叫出聲,
身體本能地向后彈開,想躲開這污濁的襲擊。后背卻撞上了一個溫熱、堅實的所在。
與此同時,頭頂那片被雨水瘋狂擊打的、令人窒息的灰色天幕,驟然消失了。
一片干燥而安穩(wěn)的陰影,穩(wěn)穩(wěn)地籠罩下來,隔絕了冰冷的雨水和飛濺的泥點。
世界的聲音似乎也瞬間被這方小小的空間過濾了,只剩下頭頂雨點擊打傘面的沙沙聲,
密集而富有節(jié)奏。我猛地回頭。傘骨穩(wěn)穩(wěn)地撐開一片圓形的晴空。傘的主人,是個年輕男人。
他站得離我很近,近得我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與這濕冷雨天格格不入的干燥暖意。
他個子很高,握著深色木質(zhì)傘柄的手,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
雨水順著他深色外套的肩線滑落,洇開一小片更深的痕跡。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
眼神里沒有過多的情緒,平靜得像一泓深潭,只有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詢問意味。
“抱歉,嚇到你了。”他的聲音不高,穿透雨聲的沙沙背景,帶著一種奇異的清晰和沉穩(wěn),
像一塊投入喧囂的溫潤玉石,“雨太大?!蔽倚呐K還在剛才的驚嚇中咚咚亂跳,
臉頰有些發(fā)燙,一半是因為差點被污水擊中,
一半是因為此刻這猝不及防的、過于靠近的庇護?!皼]……沒事,”我有些語無倫次,
慌忙站穩(wěn)身體,試圖拉開一點距離,“謝謝你的傘。真的,太謝謝了。”他微微頷首,
沒有多余的話,只是手腕稍稍調(diào)整了一下角度。那把寬大的黑色雨傘,
無聲地、堅定地又向我這邊偏移了幾分。他靠近我的那邊肩膀,立刻暴露在傾斜的雨線之下。
深色的外套布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吸飽了雨水,顏色變得更深、更沉,
沉重地貼附在肩臂上。我心頭猛地一緊,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你的肩膀!
”我脫口而出,帶著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急切,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把他往傘的中心推一推。
指尖快要觸碰到他濕透的衣袖時,我猛地頓住,指尖尷尬地懸停在冰冷的空氣中。他垂眸,
目光掠過我僵在半空的手指,又落回到我臉上。
那雙平靜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極細微的東西閃了一下,快得讓我無法捕捉。他沒有動,
也沒有避開我的注視,只是很輕地、幾乎微不可察地又向我靠近了那么一點點。傘下的空間,
因為這細微的靠近,驟然變得狹小而私密。一種無形的張力悄然彌漫開來。他身上的氣息,
混合著雨水清冽的味道和一種干凈織物曬過太陽后的暖意,悄無聲息地縈繞過來,
將我們兩人與外面那個喧囂冰冷的世界徹底隔開。頭頂雨點敲擊傘面的沙沙聲,
此刻成了唯一的主旋律,單調(diào),卻又奇異地令人心安。我們并肩站著,
身體之間隔著一點點禮貌的距離,但那片干燥的、由他撐起的空間,卻像一個無形的擁抱,
將我們?nèi)υ诹艘黄?。沉默在傘下流淌,帶著雨水的微涼和一絲奇異的暖。他忽然開口,
聲音低沉而清晰,輕易就穿透了雨幕:“你住哪邊?”“啊?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哦,就前面那個小區(qū),梧桐里。
”我抬手指了指雨幕中模糊的方向,“過兩個路口就是?!彼樦抑傅姆较蚩戳艘谎?,
目光又落回前方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的路面?!班?,”他應(yīng)了一聲,
聲音里聽不出太多情緒,“我送你過去?!辈皇窃儐枺且粋€簡潔、自然的決定。
“這……太麻煩你了!”我連忙擺手,一股混合著感激和不安的情緒涌上來,“不用不用,
我自己……”“雨很大?!彼驍辔?,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而且,
順路。”他邁開步子,動作自然流暢,那把穩(wěn)穩(wěn)撐著的傘也隨著他的步伐移動起來,
始終將我完全籠罩在干燥之下。我所有推辭的話都被堵了回去,只好跟上他的腳步。
傘下的世界隨著步伐微微晃動,像一艘在風雨中穩(wěn)穩(wěn)航行的小船。每一次腳步落下,
都會踩碎路邊水洼里那些昏黃路燈的倒影,光影破碎又聚合。雨水從傘沿四周傾瀉而下,
形成一道流動的、模糊的水簾,將我們與濕透的街道隔開。“我叫陳嶼?!彼恳暻胺剑?/p>
報出自己的名字,聲音依舊平穩(wěn),仿佛只是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皫Z?島嶼的嶼?
”我下意識地問?!班??!彼麘?yīng)道,側(cè)臉線條在傘下昏黃的光影里顯得格外清晰,“你呢?
”“林晚。”我輕聲回答,名字在雨聲中顯得有些單薄?!傲滞??!彼吐曋貜土艘槐椋?/p>
像是在確認這兩個字的音節(jié)。我的名字被他低沉的聲音念出來,帶著一種奇特的質(zhì)感,
竟讓我心頭微微一跳。傘下的空間太安靜,只余下腳步聲和雨聲,這簡單的名字交換,
竟也染上了一絲鄭重其事的意味?!斑@傘……挺大的?!蔽以噲D找點話說,
打破這過于安靜的氛圍,視線忍不住又瞟向他濕透的右肩,心里像壓了塊小石頭,
“這么大的雨,一個人打正好。”言下之意是,兩個人擠著,終究是委屈了他。
陳嶼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目光依舊看著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口。“習慣了。”他淡淡地說,
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撎鞖猓八緛?,就該遮風擋雨的。
”他的話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小石子,在我心底漾開一圈漣漪。習慣了?
習慣為別人遮風擋雨?還是習慣獨自承受這風雨?我忍不住側(cè)過頭,更仔細地打量他。
傘下的光線有些暗,勾勒出他下頜利落的線條和緊抿的唇角。那平靜的表情下,
似乎藏著某種沉甸甸的東西,如同他此刻濕透的肩頭。沉默再次降臨,但這一次,
似乎不那么令人無措了。我們就這樣并肩走著,共享著這一方小小的、移動的干燥天地。
城市的喧囂被雨聲和水簾隔絕在外,傘下的空間里,只剩下我們兩人略顯壓抑的呼吸聲,
以及一種微妙而隱秘的聯(lián)結(jié)感,隨著每一次腳步的落下,在潮濕的空氣里無聲地滋長。
雨勢沒有絲毫減弱,反而越發(fā)囂張。密集的雨點砸在傘面上,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噼啪聲,
匯聚成無數(shù)細小的溪流,沿著傘骨的弧度奔涌而下,在我們周圍形成一圈不斷流動的水幕。
路燈的光線被這水幕切割、扭曲,在腳下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破碎迷離的光斑。
又一輛車不知死活地加速沖過前方一個巨大的水洼。
那聲音帶著引擎的嘶吼和輪胎碾過深水的沉重悶響,由遠及近,瞬間就迫到了眼前?!靶⌒?!
”陳嶼的低喝聲幾乎和那飛濺的水浪同時到達。
我甚至來不及看清那渾濁水墻襲來的具體方向,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我左肩傳來。
陳嶼的手臂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將我攬向他身后。
我的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地撞進他懷里,臉頰結(jié)結(jié)實實地貼上了他濕透的、冰涼的外套前襟。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我的鼻尖瞬間充斥著他身上雨水的氣息、衣物被浸透后的微涼水汽,
還有一種極淡的、干凈的、類似雪松般的皂香,奇異地混合在一起。隔著濕透的布料,
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溫熱和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撞擊著我的耳膜。
水浪咆哮著在我們剛才站立的位置轟然砸下,泥點四濺,撞在傘面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
巨大的聲響過后,世界似乎安靜了一瞬。只有雨聲依舊,還有我們兩人驟然變得粗重的呼吸,
在傘下這方寸之地交織纏繞。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臉頰滾燙得幾乎要燒起來。
我能感覺到自己僵硬得像塊木頭,緊緊貼著他濕透的胸膛,一動也不敢動。
他攬在我肩后的手臂堅實有力,隔著薄薄的衣料傳來灼人的溫度。頭頂傳來他壓抑的吸氣聲。
那攬著我的手臂似乎僵硬了一瞬,隨即帶著一種刻意的、緩慢的克制,松開了力道。
他稍稍后退了半步,拉開了我們之間那令人窒息的緊密距離。新鮮冰冷的空氣重新涌進肺里,
我下意識地也后退了一小步,低下頭,不敢看他,手指無措地絞著背包帶,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沒……沒濺到吧?”他的聲音響起,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和沙啞,比剛才低沉了許多。我慌亂地搖頭,
眼睛死死盯著自己濕漉漉的鞋尖:“沒……沒有。你呢?”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皼]事。
”他回答得很快,聲音似乎恢復了些許平靜,但那份緊繃感并未完全散去。
短暫的沉默再次籠罩下來,但氣氛已截然不同。剛才那電光火石般的接觸,
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仍在劇烈地擴散。
一種難以言喻的尷尬和微妙的悸動在傘下狹窄的空間里無聲地彌漫。我們都沒有再說話,
只是沉默地繼續(xù)前行,腳步似乎都有些僵硬,刻意維持著那一點點重新拉開的距離。
就在這時,一陣更加猛烈的風毫無預兆地橫卷過來,帶著冰冷的雨點,蠻橫地撞上傘面。
陳嶼握著傘柄的手猛地一沉,那把寬大的黑傘被風粗暴地拉扯著,傘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整個傘面劇烈地向后翻卷了一下!“??!”我驚呼出聲,冰冷的雨水瞬間劈頭蓋臉地掃下來,
砸在額頭和肩膀上,激得我渾身一顫。陳嶼反應(yīng)極快,立刻用雙手死死攥住傘柄,
手臂肌肉繃緊,奮力與狂風對抗,試圖將翻卷的傘面拉回來。
傘骨在巨大的風力下發(fā)出咯咯的聲響,劇烈地顫抖著。就在他全力穩(wěn)住傘柄的瞬間,
那深色的木質(zhì)傘柄,因為用力而微微傾斜,露出了靠近傘骨彎折處的內(nèi)側(cè)一小片區(qū)域。
我的目光,幾乎是下意識地,被那暴露出來的傘骨內(nèi)側(cè)吸引了過去。
就在那深色木料靠近傘骨金屬關(guān)節(jié)的地方,刻著三個小小的字。字跡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