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莊的喧囂在沈云昭恩威并施的處置下漸漸平息。佃戶們拿到了蓋有國公府印鑒、明確減租三成且既往不咎的正式告示,又親眼見證了煽風點火的新管事和幾個柳氏心腹被當場拿下,懸著的心終于落回實處,感激涕零地散去。莊頭老張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指揮人手收拾狼藉的場面。
沈云昭站在莊頭簡陋的院中,夜風吹拂著她束起的青絲,雖顯疲憊,眼神卻清亮如星。危機化解,但她深知這只是開始,后續(xù)的安撫、田莊管理制度的重建、以及徹底拔除柳氏余毒,都需步步為營。
“小姐,都安排妥當了。我們是否即刻回府?”碧玉上前低聲詢問,眼中難掩擔憂,方才混亂中小姐雖未受傷,但也著實驚險。
沈云昭剛欲點頭,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莊子的寧靜。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騎如風般卷過田埂,直沖莊頭小院而來!馬背上是一個身著玄色勁裝的年輕男子,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英俊卻帶著風塵仆仆的急切,正是定國公府的長子,沈云昭的庶兄——沈云錚!
“吁——!”沈云錚勒馬急停,動作矯健利落。他一眼便看到了院中站著的沈云昭,見她安然無恙,緊繃的肩背才略略放松,隨即目光銳利地掃過地上捆著的管事和尚未散盡的護衛(wèi),眉頭緊鎖。
他翻身下馬,大步流星走到沈云昭面前,聲音帶著未散的焦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云昭!你沒事吧?我接到府里急報,說西河莊民變,你帶人過來了!父親呢?”他下意識地擋在沈云昭身前半個身位,警惕地看向四周,這個保護性的姿態(tài)完全出于本能。
沈云昭看著眼前這位比自己年長兩歲的兄長,心中微暖。沈云錚是柳姨娘所出,與沈云瑤一母同胞,但性情卻與那對母女截然不同。他自幼習武,性格耿直磊落,甚至有些憨直,雖因生母之故與沈云昭不算特別親近,但也從未參與過柳氏的傾軋,甚至在她病重時還曾偷偷遣人送過藥材。此刻他眼中那份純粹的擔憂,做不得假。
“大哥,我沒事?!鄙蛟普训穆曇羧岷土诵?,“民變已平息,是柳氏余孽勾結新管事挑起的。父親……”她頓了頓,目光投向院外幽暗處,“父親在。”
話音剛落,沈弘高大的身影便從院門外的陰影中緩步走出。他一身便服,面色沉凝,目光在沈云錚身上停留片刻,又深深看了沈云昭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既有對兒子出現(xiàn)的意外,也有一絲尚未完全散去的審視。
“父親!”沈云錚連忙躬身行禮,隨即急聲道,“父親,此地兇險,云昭妹妹一個姑娘家怎能涉險?若有閃失……”
“若有閃失,自有為父擔著?!鄙蚝氪驍嗨?,聲音聽不出喜怒,“你不在京畿大營當值,深夜疾馳至此,便是為了說這個?”
沈云錚被父親一噎,臉微微漲紅,梗著脖子道:“兒子是擔心家中出事!府里傳信語焉不詳,只說西河莊民變,大小姐親往……兒子怕妹妹應付不來!”他口中的“妹妹”二字,自然而然地指向了沈云昭,而非他一母同胞的沈云瑤。
沈弘深深看了沈云錚一眼,沒再說什么,只道:“既然來了,便一同回府。”他轉向沈云昭,“此處后續(xù),你安排的人可能處理干凈?”
“父親放心,女兒已交代莊頭老張,他會按章程善后,府中也會派人協(xié)助。”沈云昭恭敬回答。
“嗯。”沈弘頷首,不再多言,率先走向自己的坐騎。
回程的路上,氣氛有些微妙。沈弘一馬當先,沉默不語。沈云錚則有意無意地落后沈云昭半個馬身,警惕地留意著四周夜色,仿佛隨時防備著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他偶爾看向沈云昭,欲言又止,似乎想問什么,又礙于父親在前,最終只是低聲道:“妹妹,你……受驚了?!?/p>
沈云昭側頭看他,夜色中,這位兄長年輕英俊的臉上寫滿了純粹的關切和一絲未能及時保護的自責。她輕輕搖頭:“多謝大哥關心,我很好。”
沈云錚松了口氣,憨直地笑了笑:“那就好!那就好!我就說,妹妹你如今……很厲害!”他語氣里帶著由衷的佩服,顯然也聽說了她近來在府中的雷霆手段,卻并無半分嫉妒或芥蒂,只有對“自家妹妹有本事”的單純自豪。
這份赤子之心,讓沈云昭心中微動。在這步步驚心的國公府,這份不摻雜質的親情,顯得尤為珍貴。
回到定國公府,已是后半夜。府門燈火通明,管家沈忠?guī)е私辜钡群颉H欢?,他們剛下馬,還未及進府,一道帶著哭腔和濃濃怨毒的聲音便從二門內尖利地刺了出來:
“大哥——!”
只見沈云瑤穿著一身素色寢衣,發(fā)髻散亂,顯然是匆忙從床上爬起,不顧丫鬟阻攔沖了出來。她臉色蒼白,眼圈紅腫,死死盯著沈云錚,又怨毒地剜了沈云昭一眼,最后撲到沈云錚面前,抓住他的胳膊,聲音凄厲:
“大哥!你還知道回來!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護著她?!”她顫抖的手指指向沈云昭,“是她!是她害得母親被奪權禁足!是她奪走了母親的一切!是她讓我們母子三人在這府里抬不起頭來!你是我親哥哥!你不去芳菲苑看母親,反而去護著這個害人精?!你心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妹妹,還有沒有母親??!”
沈云瑤的哭喊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充滿了委屈、憤怒和扭曲的恨意。
沈云錚被她抓得手臂生疼,聽著她尖銳的指控,眉頭緊鎖,臉上露出為難和痛心的神色:“云瑤!你冷靜點!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母親她……她做錯了事,父親才……”
“她做錯什么了?!”沈云瑤歇斯底里地打斷他,淚水洶涌而出,“都是她!都是沈云昭這個賤人陷害的!大哥,你被她騙了!她慣會裝模作樣!你快醒醒??!”
“放肆!”沈弘一聲怒喝,如同雷霆炸響,瞬間壓下了沈云瑤的哭鬧。他目光冰冷地看著這個被生母養(yǎng)歪了的女兒,“深更半夜,衣衫不整,口出惡言,成何體統(tǒng)!誰準你出來的?給我滾回自己院子去!禁足三月,好好反??!”
“父親——!”沈云瑤不敢置信地看著沈弘,眼中滿是絕望和怨毒。
“拖下去!”沈弘厭惡地揮手,立刻有婆子上前,不顧沈云瑤的掙扎哭喊,將她強行拖離。
門口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壓抑的呼吸聲。沈云錚看著妹妹被拖走的方向,神色黯然,緊握的拳頭顯示出內心的掙扎。
沈弘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目光掃過沈云錚,最終落在神色平靜無波的沈云昭身上,沉聲道:“都回去歇著。云昭,明日將西河莊處置結果及后續(xù)章程,詳細報與我知?!闭f完,不再看任何人,大步向內院走去。
“是,父親?!鄙蛟普褢?。
沈云錚站在原地,看著父親離去的背影,又看向沈云昭,張了張嘴,似乎想為沈云瑤辯解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妹妹……云瑤她……唉!”他撓了撓頭,滿臉的苦惱和無奈。
沈云昭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了然。這位兄長,夾在生母胞妹與公正道理之間,內心煎熬可想而知。她并未落井下石,只淡淡道:“大哥一路辛苦,也早些歇息吧。是非曲直,父親自有明斷?!闭f完,微微頷首,帶著碧玉等人,從容地向錦瑟院走去。
沈云錚看著沈云昭在燈火下逐漸遠去的、挺直而沉靜的背影,又想起方才沈云瑤歇斯底里的模樣,心頭五味雜陳。他隱約感覺到,這個他一直以為需要保護的、體弱溫順的嫡妹,早已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了一株能經風雨、甚至……能庇護他人的喬木。
而他那位一母同胞的親妹,卻在母親的溺愛與錯誤的教導下,一步步走向了偏執(zhí)的深淵。一種無力感,沉甸甸地壓在了這位赤誠兄長的肩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