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冬,北平。
長安大戲院的紅燈籠在寒風里搖晃,朱漆大門前擠滿了等退票的戲迷。今兒個是名角云清月的《貴妃醉酒》,座兒早半個月就賣空了。
“聽說云老板今兒扮相絕了,那身段,那眼神——嘖,真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可惜票難求啊,黃牛價都翻了三番……”
人群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一輛漆黑轎車碾過積雪,在戲院門前剎住。車門一開,先踏出來的是一雙锃亮的軍靴,接著是筆挺的戎裝,腰間配槍冷硬地硌在皮帶上。男人不過三十出頭,眉目凌厲如刀削,通身煞氣壓得周遭噤若寒蟬。
——褚世堯,華北軍閥褚大帥的獨子,手里攥著半座城的兵權。
戲院老板連滾帶爬地迎出來:“褚司令大駕光臨!您樓上請,雅座早給您備好了……”
褚世堯沒應聲,目光掃過戲單上燙金的“云清月”三字,嘴角扯出個意味不明的笑。
**后臺。**
云清月對鏡描眉,胭脂暈開眼角一抹薄紅。鏡中人鳳眼朱唇,尚未開嗓已透出三分醉態(tài)。
“清月!”班主慌慌張張掀簾子進來,“褚、褚司令來了!就坐二樓頭等廂!”
勾眉的筆尖微微一顫。云清月沒抬頭,只淡淡道:“他來看戲,與我何干?”
“哎喲我的祖宗!”班主急得跺腳,“那可是活閻王!去年有個戲班得罪了他,班主當夜就被打斷腿扔出城了!”
銅鏡里,云清月的眼睫垂下來,在臉上投下兩道陰影。
**鑼鼓點起,大幕拉開。**
燈光潑灑在戲臺中央,楊貴妃銜杯出場的剎那,滿堂喝彩。
二樓包廂里,褚世堯的指節(jié)在扶手上叩擊的節(jié)奏忽然停了。
臺上的楊貴妃醉步蹣跚,眼波流轉間哀艷入骨。那醉態(tài)太真,真到讓人疑心戲服下裹著的不是伶人,而是從千年前馬嵬坡歸來的孤魂。
“海島冰輪初轉騰——”
一句【四平調(diào)】拋出來,清越里夾著微啞,像琉璃盞裂了道細紋。褚世堯不自覺地前傾了身子。
副官劉鎮(zhèn)湊過來低聲道:“司令,這云清月是個男旦,二十五了,據(jù)說八歲就入了行……”
褚世堯抬手截住他的話頭,眼神釘在臺上那人微仰的脖頸上——月光白的戲服領口下,隱約可見一道陳年疤痕。
戲散場時,褚世堯徑直闖進了后臺。
脂粉味混著炭火氣的逼仄屋子里,云清月正卸頭面。從鏡子里看見軍裝身影逼近,他手上動作沒停,只從鏡中與來人對視。
“司令走錯地方了。”嗓音清冷,與臺上判若兩人。
褚世堯抬手按住他正要摘下的點翠頭面:“云老板的楊貴妃,比女人還像女人。”
這話帶著刺。云清月反手抽出發(fā)簪,青絲瀉落半肩:“司令若想看真女人,八大胡同不遠?!?/p>
空氣驟然凝固。劉鎮(zhèn)的手已經(jīng)按在了槍套上。
褚世堯卻笑了。他俯身湊近鏡面,灼熱的呼吸噴在云清月耳畔:“明晚我派人來接你,司令府唱堂會?!?/p>
“不巧,明兒個排《霸王別姬》。”
“那就唱《別姬》。”褚世堯將一柄象牙骨扇拍在梳妝臺上,“見面禮?!?/p>
人走后,班主捧著那扇子直哆嗦:“這、這可是前清恭親王府的物件!他這是……”
云清月把扇子扔進炭盆?;鹕嗑砩蟻頃r,他望著鏡中自己漸漸模糊的臉,輕聲道:
“告訴褚司令,我云清月只賣藝,不賣身?!?/p>
當夜,司令府。
劉鎮(zhèn)捧著炭盆里搶救出來的半截扇骨:“這戲子太不識抬舉!要不要屬下……”
褚世堯摩挲著翡翠扳指,忽然道:“滄州云家,二十年前是不是有個活口?”
劉鎮(zhèn)一愣:“當年抄家時是有個八歲孩子失蹤了,難道……”
窗外飄起今冬第一場雪。褚世堯想起戲臺上那人仰頸飲酒時,喉結上蜿蜒的疤——像條勒進血肉的白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