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蘇昭昭的戲文,要唱得貪官跪,要唱得沉冤雪,要唱得那老匹夫,
親自來給我爹立塊"清白"的碑?!獞蜃拥纳ぷ?,原是能罵翻朝堂的。我蘇昭昭的戲文,
唱的從來不是風(fēng)花雪月,是這汴京城的朗朗乾坤。1我站在漏風(fēng)的破戲臺上,
對著缺了半塊的銅鏡理著水袖。北風(fēng)卷著碎瓦碴子往脖子里鉆,
小桃抱著個銅手爐縮在后臺柱子后:“班主,這破勾欄比三年前被砸時還寒磣,
屋頂能漏月光,戲臺子晃得像坐船——咱真要在這兒開嗓?”我沒答話,指尖捏緊水袖。
三年前“玉樓春”的金漆牌匾被呂府的人砸成碎片時,我也是這么捏著父親的戲服。
他咽氣前攥著我的手說:“昭昭,別讓戲文斷在咱們手里。”深吸一口氣,
我開口唱那首新填的《斷腸詞》?!霸侣錇跆渌獫M天,
民女跪斷青石板——”聲音撞破漏風(fēng)的屋頂,驚得檐下麻雀撲棱棱亂飛。
幾個撿煤渣的小崽子扒著破門縫探頭,鼻涕都忘了擦。小桃的抱怨卡在喉嚨里,
手爐“當(dāng)啷”掉在地上?!皽I落如雨濕青衫,官家怎不見民間?”最后一句拔了個高腔,
震得梁上積年的灰簌簌往下落。小桃沖過來給我披斗篷,眼睛亮得像星子:“班主,
您這嗓子——比從前更利了!”我扯了扯斗篷:“利有什么用?趙三爺那關(guān)過不了,
咱們連塊正經(jīng)戲臺子都摸不著?!钡诙仗鞗]亮,我?guī)е懿托√胰チ斯礄谛袝?/p>
趙三爺正蹲在門檻上啃糖糕,油星子沾在青緞馬褂上。見著我們,
他把糖糕往桌上一摔:“蘇丫頭,呂相爺當(dāng)年放的話還熱乎著呢——‘玉樓春敢再開,
就讓它爛在泥里’。我這行會幾十號人要吃飯,可不敢往老虎嘴上拔毛。
”周伯摸出包茶葉要遞,被我攔住。我掃了眼趙三爺腰間的玉佩——成色倒好,
就是系繩是紅的。三年前聽老茶客說過,趙三爺年輕時被媳婦拿休書趕出門,
那媳婦最愛穿紅。“趙爺可知《斷橋怨》?”我突然開口,“當(dāng)年杭州有個戲子,
娶了個會繡花的娘子。娘子嫌他唱堂會晚歸,嫌他結(jié)交戲子下作,最后拿剪子鉸了他的戲服,
寫休書時說‘寧可嫁個挑糞的,不跟戲子過’——”趙三爺?shù)哪槨膀v”地紅了:“你!
”“后來那戲子發(fā)了財,偏要系紅繩玉佩?!蔽覊旱吐曇?,“是念著舊情,還是記著舊恨?
”他拍桌子的手懸在半空,突然笑出了聲:“好你個蘇昭昭,嘴上帶刀,肚里藏針!行,
給你三天。城東舊瓦舍,要是能拉滿座兒,我就把‘玉樓春’的牌子重新掛起來。
”第三日傍晚,舊瓦舍的破木門被擠得哐哐響。我站在臺口,
看著底下攢動的人頭——賣炊餅的老周,挑水的王二,還有幾個裹著粗布衫的農(nóng)婦。
小桃在后臺攥著我的裙角:“班主,他們...他們是來聽?wèi)虻??”我沒應(yīng)聲,
指尖撫過發(fā)間的銀簪——父親留下的,刻著“玉樓春”三個字。“民女本在桑田住,
春種秋收度寒暑——”程派旦角的婉轉(zhuǎn)腔兒漫開,底下突然靜得能聽見針掉地。
唱到“惡仆持棍毀青苗,田契被奪淚長流”時,前排的農(nóng)婦突然哭出了聲。
周伯扮著丑角竄出來,歪戴帽子學(xué)趙三爺當(dāng)年被休時追著媳婦跑的模樣:“娘子慢走!
小的改日唱《天仙配》給您聽!”滿場哄笑,有人拋來銅板,
有人抹著眼淚喊:“這唱的不就是東門外張老漢家的事兒嗎?”小桃縮在幕布后,
手里的小本子寫得飛快。散場時,趙三爺舉著塊新刷的金漆牌匾站在臺口,
油光光的臉上堆著笑:“蘇丫頭,你這張嘴比刀子還利!明兒起,‘玉樓春’歸位!
”我摸著牌匾上的字,指腹被漆漬硌得生疼。周伯湊過來,聲音壓得像蚊子:“昭昭,
方才后臺那堆破箱子后頭,有雙皂靴——呂府的樣式。”我頓了頓,
轉(zhuǎn)頭對小桃說:“明兒排練,去城西破廟?!毙√覒?yīng)著,晃了晃手里的小本子:“班主,
今日聽著好多新鮮事兒——呂強呂大少又占了王家莊的地,
佃農(nóng)被打得躺床上起不來...”我盯著她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跡,喉嚨里泛起股腥甜。
2我拿過小桃的小本子然后被我捏出了褶子。她湊在油燈下,
手指戳著歪扭的字跡:“王家莊的王二娘,丈夫去年沒了,呂強帶著家丁去搶地契,
說‘寡婦種什么田,不如跟爺回府當(dāng)暖床的’?!蔽野巡璞K往桌上一磕,
瓷片兒硌得掌心生疼。周伯蹲在墻角磨墨,
硯臺里的墨汁黑得像呂家的良心:“那惡少生得什么模樣?”“三角眼,絡(luò)腮胡,
左臉有道疤——”小桃話沒說完,周伯突然一拍大腿:“有了!我勾個‘吊客眉’,
再點顆‘喪門痣’,保準(zhǔn)臺下一眼認出是他!”小桃搓著衣角:“班主,
這寫得太明了……呂府的人要是……”“怕他作甚?”我抄起筆往宣紙上一按,
墨點暈開像團血,“他若敢動玉樓春,就是坐實自己是惡霸。全汴京的百姓都盯著呢。
”第三晚開戲,桑家瓦子擠得連房梁都在晃。我站在幕布后,
聽著臺下王二娘的抽噎聲——她就坐在第一排,裹著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
周伯扮的惡少一上臺,臺下就炸了鍋。他晃著鑲玉的扇骨,扯著公鴨嗓喊:“寡婦的地契?
拿來!爺賞你兩吊錢買棺材!”“那是我男人拿命換的田!
”扮演王二娘的小桃撲過去搶“地契”,被周伯一把推開摔在臺板上?!昂脗€狼心狗肺的!
”賣炊餅的老周抄起半塊炊餅砸過去,“呂強那雜種就是這么欺負王嫂子的!
”“哐當(dāng)”一聲,戲場大門被踹開。呂強歪戴著金冠,錦袍上沾著酒漬,
身后跟著四個拎著木棍的家?。骸疤K昭昭!你敢編排老子?”我掀開幕布走出去,
指甲掐進掌心?!皡未笊龠@是做什么?”我指了指臺上還在撒潑的“惡少”,
“這是戲里的陳霸天,您若覺得像自己……”我勾了勾嘴角,“莫不是自投羅網(wǎng)?
”滿場哄笑。呂強的絡(luò)腮胡子直抖,
抄起木棍就要砸臺柱:“老子拆了這破戲班——”“慢著。”青衫官服擠開人群。
顧懷瑾攥著驚堂木,眉峰壓得低低的:“開封縣縣令顧懷瑾。擅闖戲場擾亂民生,
跟我回縣衙?!眳螐姷哪竟鳌爱?dāng)啷”落地。他瞪著顧懷瑾腰間的魚符,
咬著牙吐了口唾沫:“好你個顧縣令,等著給呂府收尸吧!”家丁連拖帶拽把人拉走時,
顧懷瑾掃了我一眼。那眼神像篩子,要把我篩個透亮。后半夜,
我在戲班后巷的破茶棚見到他。顧懷瑾端著粗瓷碗,茶沫子沾在胡須上:“蘇班主,
戲子唱曲兒掙錢便是,何苦趟這渾水?”“大人查案,不如多聽聽?wèi)蛭摹?/p>
”我指了指角落縮成一團的王二娘,“她今早來后臺,說呂強搶地時,有三個佃農(nóng)幫她說話,
被打斷了腿?!鳖檻谚耐搿斑恰钡亓蚜说揽p。他盯著王二娘顫抖的背影,
突然起身:“明日我去王家莊?!薄按笕??!蔽医凶∷?,“您若想聽真話,
明晚來聽《惡霸霸田》第二折——被打斷腿的佃農(nóng)要告狀呢?!彼叩较锟谟只仡^,
月光照得官帽上的帽正發(fā)亮:“蘇班主的戲文,倒比狀紙有力。
”我笑了笑:“那便請大人常來?!毙√沂窃谑帐皯蚍r發(fā)現(xiàn)的。
她扒著門縫兒直哆嗦:“班主,墻根兒底下有雙皂靴!呂府的樣式!”我擦著父親的銀簪,
漆漬順著指縫往下淌?!坝伤麄兌⒅??!蔽野雁y簪別進發(fā)間,“盯得越緊,
越說明咱們戳到痛處了?!敝懿自谠钋疤聿窕穑鹦亲余枧菊?。
他突然低低說了句:“昭昭,去年黃河發(fā)水……朝廷撥了十萬兩賑災(zāi)銀?!蔽沂忠欢?,
銀簪“?!钡氐粼谀咀郎?。十萬兩。3周伯隨后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濺到他手背,
他也不躲。“去年春上,我替孫屠戶送腌肉去呂府。”他聲音啞得像破了的胡琴,
“撞見呂府大管家在對賬冊,我瞅了眼——黃河賑災(zāi)銀十萬兩,
竟有三萬兩記在‘呂記綢緞莊’名下?!蔽夷笾赣H留下的銀簪,齒痕咬進掌心。
十萬兩賑災(zāi)銀,夠買黃河兩岸百頃良田,夠救多少餓得啃樹皮的百姓?呂夷簡倒好,
拿百姓的命填自家錢窟窿?!熬帒颉!蔽野雁y簪往桌上一磕,“就叫《賑災(zāi)款失蹤記》。
”小桃抱著戲本直搓手:“可咱們沒證據(jù)……”“要什么證據(jù)?”我抄起炭筆在粉墻上畫,
“一錠銀子從開封府出發(fā),過黃河,進災(zāi)區(qū),再拐彎兒——”炭筆重重戳在“呂府”倆字上,
“落進宰相的私庫?!绷镒邮呛蟀胍箒淼摹K读酥?,
眼角還掛著淚:“我阿爹是黃河邊上的教書先生,
去年帶著災(zāi)民去呂府討糧……”她攥緊我手腕,“我要演那個被管家拿算盤砸頭的老婦。
”我盯著她腕子上的青痕——呂府的算盤珠兒砸的,準(zhǔn)沒錯?!靶小?/p>
”我把寫好的唱詞塞給她,“第三折那句‘你們這些穿金戴銀的,不如披上喪服’,
給我唱破瓦舍頂?!笔籽菽侨?,瓦舍擠得水泄不通。柳娘子跪在臺上,
白發(fā)散了滿臉:“官老爺說銀子到了,可俺們沒見著半文——”她突然抬頭,眼尾吊起,
“倒是呂府的大管家,騎馬過村時,馬背上的錦緞包袱,叮鈴當(dāng)啷響得比廟里的鐘還亮!
”臺下“轟”地炸開。賣炊餅的老張頭摔了竹筐:“他娘的,我家娃就是沒糧餓死的!
”賣花擔(dān)子的王嬸子哭嚎著往臺上撲:“還我男人!還我男人!”顧懷瑾擠進來時,
官服前襟全是菜湯。他沖我使了個眼色,拽著老張頭就往外走:“跟我回縣衙寫狀子!
”三日后提審呂強。我躲在縣衙后窗,
聽顧懷瑾敲著驚堂木:“有人供你去年往呂記綢緞莊匯過三萬兩。
”呂強拍著桌子罵:“老子哪知道什么綢緞莊!那是我叔讓管家……”他突然閉了嘴,
脖頸漲得通紅。顧懷瑾把驚堂木一摔:“讓管家什么?說!
呂強的汗珠子砸在青磚上:“讓管家……做賬……”后堂的王御史捏著茶盞直抖:“顧大人,
呂相權(quán)勢……”“王大人?!鳖檻谚岩豁碃钭优脑谒?,“這是三百個災(zāi)民的血指印。
您要當(dāng)睜眼瞎,我替您送進宮?!蓖跤返氖侄哙轮驙钭樱挚s回來。我正要走,
小桃塞給我個油紙包——里面躺著張字條:“戲文能動天聽,不如讓陛下親自來聽。
”字是瘦金體,墨跡未干。演出那日,瓦舍最角落多了個穿青布衫的老者。他腰板挺得直,
茶盞端得穩(wěn),可聽到“三萬兩賑災(zāi)銀進了宰相私庫”時,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我加唱了段“流向圖”:“第一站,開封府銀庫封條新;第二站,
黃河渡口船帆沉;第三站——”我盯著那老者的眼睛,“呂府后宅門兒緊,十萬兩,剩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