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夜的蟬鳴織成密網(wǎng)，塑料棚頂被月光浸成青白色。楊倩躺在稻草床上，聽著爺爺此起彼伏的鼾聲，指尖摩挲著粗麻布床單的紋路——這具16歲的身體里，藏著32歲女人的滄桑。前世在涂料店熬夜算賬的夜晚，她總對著賬本上的墨點幻想重生，此刻真的回到震后那年，卻像攥著一把散落的米粒，既怕漏掉又怕握得太碎。
"明日去縣城，先買數(shù)學(xué)錯題本。"她對著棚頂默念，翻身時稻草發(fā)出細(xì)碎的響，驚飛了停在帳篷縫的螢火蟲。計劃在腦海里鋪成路線圖：先到新華書店，再繞到建材市場附近踩點——前世這片稻田后來蓋起安置房，現(xiàn)在該趁著重建政策未出，提前布局涂料生意。
夢境被蜂蜜的甜膩浸透。陶陶穿著藍(lán)白校服，蹲在地上擦餐桌，寧寧的小辮上沾著金黃的蜜漬，奶聲奶氣地喊"媽媽抱抱"。楊倩想伸手抱她們，卻看見自己的手變成32歲的模樣，指甲縫里還沾著未洗去的涂料色漿。"媽媽對不起你們..."她在夢里呢喃，醒來時枕巾已濕了一片，帳篷外的晨霧正順著棚布往下淌，像極了前世爺爺在ICU監(jiān)護(hù)儀上蜿蜒的管線。
母親切菜的聲響裹著炊煙飄來，楊倩摸了摸眼角的淚痕，摸到了十六歲時還未生出的細(xì)紋。飯桌上擺著溫好的米糕，爺爺往她碗里夾了塊煎蛋："多吃點，趕車別餓肚子。"蛋液在瓷碗里顫巍巍的，讓她想起前世女兒們總搶著吃的溏心蛋，喉頭一酸，硬是咽著米糕壓了下去。
田埂路口的班車準(zhǔn)時到站，鐵皮車身在晨光中泛著銹紅。楊倩選了靠窗第二排，這是前世黃野后來常坐的位置。車過曬谷場時，一輛黑色嘉陵摩托轟鳴著超車，騎手半盔下露出的下巴線條讓她渾身繃緊——是黃野！十六歲的他穿著洗褪色的黑T恤，小臂上的絨毛還未被歲月磨成硬繭，卻已有了那種歪頭叼煙的痞氣。
"好女怕纏郎..."楊倩喃喃自語，指尖摳進(jìn)掌心。前世他的QQ空間里總轉(zhuǎn)著"堅持就是勝利"的勵志語錄，月假時在車站舉著手寫的"楊倩"紙牌，摩托車后座永遠(yuǎn)備著她愛喝的橘子汽水。父親從廣城碼頭回來做涂料工時，他像影子似的跟著搬料桶，端午送自家包的堿水粽，中秋提兩盒散裝月餅，連最刻薄的二嬸都念叨"這娃比親兒子還上心"。
縣城汽車站的石獅子褪了色，楊倩踩著發(fā)燙的柏油路下車，聞見轉(zhuǎn)角包子鋪的蔥花香——和前世一樣，老板總在蒸籠上搭塊藍(lán)布，布角繡著"招財進(jìn)寶"。路過未來涂料店的位置時，她特意放慢腳步，此刻這里還是片齊腰高的稻田，稻穗在風(fēng)中點頭，像極了寧寧搖晃撥浪鼓的模樣。
新華書店的玻璃門推開時，涼氣裹著油墨味撲面而來。楊倩在教輔區(qū)挑了《中考數(shù)學(xué)壓軸題解析》和《英語語法全解》，路過社科書架時，那本《色彩心理學(xué)》突然撞進(jìn)視線——前世方歌工具箱里的舊書，此刻封面還泛著啞光，作者名燙著金字。她鬼使神差地抽出書，指尖劃過"色彩與情感聯(lián)結(jié)"的章節(jié)，想起方歌說過"我爸說這書能讓人看見顏色里的心事"。
收銀臺的玻璃映出她的倒影：扎著高馬尾，校服領(lǐng)口洗得發(fā)白，眼底還帶著未褪的青黑。忽然，門外傳來摩托車的轟鳴，后視鏡里閃過熟悉的黑色頭盔。楊倩本能地蹲下，額頭"砰"地撞在收銀臺上，血腥味在舌尖炸開，一滴暗紅落在書名的"彩"字上，像朵迅速綻開的小花開在紙頁間。
黃野的摩托車呼嘯而過，排氣管噴出的氣浪掀動店門口的海報。楊倩捂著額頭結(jié)賬，收銀員遞來創(chuàng)可貼時，她看見對方手腕上戴著紅繩——震后流行的平安符，前世她嫌土，如今卻覺得那抹紅像團(tuán)溫暖的火。
班車搖晃著過石橋時，橋邊圍滿了人。"跳橋咯！"有人驚呼，車廂里頓時炸開鍋。楊倩探身望去，只見穿白T恤的少年跪在護(hù)欄邊，肩膀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稻穗，旁邊站著個戴安全帽的工友，正往他手里塞礦泉水。
"停車！"楊倩幾乎是喊出來的。司機急剎時，她懷里的書掉在地上，露出《色彩心理學(xué)》的封面。擠下車時，她聽見身后乘客嘀咕："現(xiàn)在的女學(xué)生，盡愛管閑事。"
橋邊的風(fēng)帶著涪江的水汽，卷著人們的議論撲來："老方昨兒查出來肺癌晚期...""房子震垮了，賠償金還沒下來...""娃明年高考，怕是撐不到那時候了..."楊倩踩著碎石走近，看見地上散落著安全帽、帆布手套，還有本邊角磨破的《色彩心理學(xué)》——和她手里的一模一樣。
少年方歌的白T恤被汗浸成淺灰，脊背彎成脆弱的弧，懷里緊抱著頂沾滿白灰的安全帽。楊倩彎腰撿起滾落的安全帽時，聞到了熟悉的水泥味——前世方歌工具箱里總飄著這種味道。少年忽然抓起那本舊書，往江里扔去，楊倩伸手去奪，書頁劃過她的虎口："別扔！"
泛黃的照片從書中滑落：年輕女人抱著虎頭虎腦的男孩，男孩缺了顆門牙，笑得露出梨渦。方歌的指尖懸在照片上方，喉結(jié)滾動著發(fā)出破碎的嗚咽。他突然抓起照片，用力撕扯，相紙裂成碎片，像冬夜里的雪花紛紛揚揚，卻將那本舊書緊緊按在胸口，工裝褲膝蓋處蹭著安全帽上的白漆，像落了片不會化的霜。
民警分開人群時，方歌正在低頭撿照片碎片。楊倩看著他泛紅的眼眶，想起前世他說起父親時，也是這樣垂著眼瞼，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轉(zhuǎn)身離開時，她撞見黃野倚在橋欄上，叼著根草沖她笑，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慢慢逼近的蛇。
班車發(fā)動時，楊倩摸著額角的創(chuàng)可貼，看著窗外飛退的稻田。手里的《色彩心理學(xué)》沾了點血跡，她輕輕翻開，想起前世方歌說："藍(lán)色能讓人平靜，綠色帶來希望。"
暮色漫過石橋，她看見方歌還坐在護(hù)欄邊，手里攥著半本殘書。遠(yuǎn)處的塔吊已經(jīng)立起來了，鋼鐵巨臂在晚霞里投下影子，像支即將在大地上作畫的筆。楊倩摸了摸口袋里的兩百塊，想起爺爺說的"腳踏實地"，忽然覺得胸口的壓抑輕了些——這一世，她要做執(zhí)筆畫布的人，而不是任人涂抹的墻。
車過曬谷場時，月亮升起來了，像塊被啃了一口的米糕。楊倩靠著車窗打盹，夢見陶陶和寧寧在稻田里奔跑，手里舉著青綠色的玻璃膠，笑聲混著稻浪聲，織成了一塊柔軟的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