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可以出去？"如煙猛地抬起頭，發(fā)間的白玉簪差點滑落。
蘇文遠用鎮(zhèn)紙壓住箋紙，嘴角浮起淺笑："每月初一、十五，我可以帶你去城南的清雅齋選書。"看著如煙瞪圓的眼睛，他補充道："這是林媽媽答應(yīng)我的。"
如煙心里對蘇文遠的身份更加好奇了，連林媽媽都聽他的話，后來有一次如煙聽到玲瓏講，"蘇師傅是在你之前半年來到這醉紅樓的，他在醉紅樓的地位那可是相當(dāng)不一般呢！他不但是個琴師，還對古玩字畫鑒定很在行，就連林媽媽收來的那些“臟東西”，都得讓他先過過眼才行。這蘇師傅啊，每天都神神秘秘的，只有上課的時候才能見著他，其他時候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根本找不著人！"
初一那日，如煙換上了一件素凈的衫子，連耳墜都摘了。蘇文遠在角門等她，他今日穿著雨過天青色的直裰，腰間懸著那枚青玉墜子，倒像個趕考的舉子。
長街上的陽光燙得如煙眼眶發(fā)熱。賣花擔(dān)上的茉莉還帶著晨露，炸油糕的香氣混著書肆飄來的墨香，如煙站在街心深深吸氣，直到蘇文遠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
清雅齋的門楣上懸著塊老榆木匾，上頭"漱石枕流"四個字被摩挲得發(fā)亮。掌柜的是個蓄著山羊胡的老者，見到蘇文遠進來便拱手："蘇公子，新到的《唐賢三昧集》給您留著呢。"
“多謝掌柜的”
書架間的過道很窄，蘇文遠取書時，衣袖掃過如煙的臉頰，帶著淡淡的沉香味。他抽出一本藍布封面的《飲水詞集注》，翻開"夢江南"那頁："'心字已成灰'，這'心字'指的是心字香..."
如煙湊近去看，突然發(fā)現(xiàn)書頁空白處有許多蠅頭小楷的批注。蘇文遠的呼吸忽然一滯，"先父的舊藏。"他合上書，睫毛在眼下投出兩道陰影，"沒想到流落至此。"
書肆里，蘇文遠耐心地為如煙講解各種詩集，最后買下了那本《飲水詞集注》送給她。
結(jié)賬時，掌柜的看了眼如煙梳的同心髻，了然地笑道："公子好眼光，這版本刻工最精。"蘇師傅的手頓了頓，多付了二錢銀子。
回到醉紅樓，如煙的廂房多了盞琉璃書燈。林媽媽看見時撇撇嘴："倒會擺譜。"卻也沒多說什么。
每夜子時過后，當(dāng)其他姑娘的調(diào)笑聲漸歇，如煙便就著那盞燈讀《飲水詞》。遇到不懂的典故，就用簪花小楷記在蘇文遠給的箋紙上。有次讀到"賭書消得潑茶香"，如煙正發(fā)呆，窗外突然傳來三聲輕叩。
蘇文遠隔著雕花窗欞遞進一包東西："龍井配這句最好。"月光描摹著他輪廓，像幅沒骨山水。后來如煙才知道，那晚他剛從杭州回來，包袱里還沾著西湖的潮氣。
他們的課漸漸固定在西廂的耳房。那里有張花梨木翹頭案，案上永遠備著新墨。蘇文遠教如煙平仄時，會用朱筆在紙上畫圈："'一三五不論'，但'人閑桂花落'的'閑'字若改仄聲，意境全毀。"
有時如煙彈《陽關(guān)三疊》，他會突然按住琴弦："王維寫'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時，用的是折腰體。"說著在硯臺邊沿蘸了蘸筆，在她手邊寫下"渭城朝雨浥輕塵"。墨跡暈開，像七條蜿蜒的小溪。
端午前日，如煙正在臨摹《靈飛經(jīng)》，蘇文遠突然問："'人生若只如初見'，現(xiàn)在能解其意了嗎？"
筆尖的墨滴在宣紙上。如煙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站在琴室逆光處，衣袂沾著杜若香。
"初見雖好..."如煙慢慢把污了的紙揉成團，"可若沒有后來的相知，又怎懂初見之珍貴？"
蘇文遠正在沏茶的手微微一顫。白瓷蓋碗里，君山銀針根根直立。窗外突然傳來玲瓏的笑聲，驚飛了瓦當(dāng)上的麻雀。
"蘇師傅初見時，覺得我是什么樣的人？"如煙轉(zhuǎn)移了話題。
他抬眼看我，目光掃過我因熬夜讀書泛青的眼瞼："一個眼睛里還有光的人。"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他輕輕拂去她肩上落的花粉，目光深邃：「現(xiàn)在，是一個不愿認命的女子?！?/p>
如煙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從心底最深處破殼而出，那個瞬間她低下了頭，壓下了內(nèi)心深處那瘋狂增長的情緒，抬頭看他：「可是在這醉紅樓里，不愿認命又能如何呢?」
相顧無言，她低頭看向了手中的宣紙。
"還是個會把'琴'字寫成'瑟'的傻學(xué)生。"身后傳來了蘇文遠無奈的嘆息。
他們都笑了。
......
七月初七的暮色剛剛籠罩醉紅樓，前院就已經(jīng)擺好了乞巧香案。案上供著時令鮮果，七根繡花針在燭光下泛著細碎的銀光。如煙跪坐在蒲團上，指尖捏著五彩絲線，對著燭火穿針。
"第三根了！"小丫鬟在旁邊拍手，"如煙姐姐今年定能得巧！"
如煙抿嘴一笑，正要穿第四根針時，忽然聞到一縷沉水香的味道。她抬頭，看見蘇文遠站在回廊下，月白色的長衫被晚風(fēng)吹得微微飄動。
"蘇師傅..."她慌忙要起身行禮。
"別動。"蘇文遠快步走來，從袖中取出一個青布包裹，"今日乞巧，送你一卷《玉臺新詠》。"
如煙接過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掌。那一瞬間，她仿佛觸到了一塊燒紅的炭，急忙縮回手，書冊差點掉落。蘇文遠眼疾手快地托住書底，兩人的手隔著書冊相疊，如煙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撫琴留下的印記。
"多、多謝蘇師傅。"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謝，臉頰燒得厲害。
蘇文遠的目光在她發(fā)間的玉簪花上停留了片刻，突然伸手輕輕拂去花瓣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花歪了。"
他的指尖擦過如煙耳際，帶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如煙低頭掩飾自己通紅的臉，沒看見蘇文遠同樣泛紅的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