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jīng)朦朧開始亮了,程望接到電話的時候,時鐘剛好指在六點鐘。屏幕上出現(xiàn)的人名,讓他猛地坐了起來。
他本能反應(yīng)就是程欲出事了。
恰巧窗外一個驚雷落下,風(fēng)雨飄搖的A市里,灰蒙蒙一片。
程望被嚇了一跳,接通電話才聽見對面低沉沙啞的聲音:“欲欲回家了嗎?”
他愣了一愣,又把電話拿遠(yuǎn)了之后,才看見上面的來電顯示,確實是林秋楠。
他摁開了燈,捏了捏眉心,神色才平靜下來,又恢復(fù)了往常的淡漠:“怎么了?程欲昨天沒回去?”
對面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想著怎么說。
不用他說,程望也能猜到個大半,程欲從來不是什么省心的茬,估計是又吵架了。
不過兩人一年吵個三百六十天,基本上都是程欲單方面無理取鬧,但這樣大清早打過來電話,還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林秋楠只和他說了五個字。
“程欲想要離婚?!?/p>
……
程欲半夢半醒間,就聽見了外面?zhèn)鱽砹饲瞄T聲。
一般傭人是不會大清早過來吵醒他,這樣輕緩有力的敲門聲,一聽就是程望的。
他幾乎本能地坐了起來,卻又不敢去開門。
開門了又該怎么說?
程欲決定倒頭就睡。
外面?zhèn)鱽砹顺掏幌滩坏穆曇簦骸鞍⒂?,我?shù)到三,我知道你已經(jīng)睡醒了?!?/p>
很從容冷淡的聲音,讓人脊背不由得發(fā)涼,程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被窩里站起來的,完全是出于本能反應(yīng),走到了門前,打開了門。
冬天的天亮得晚,整個程家也只有惺忪的幾盞燈火,自程望背后打了過來。程望的整張臉埋沒在陰影里,只能看見那冷淡的眼眉,既看不出喜,也瞧不出怒,總覺著裹挾了太多說不清的幽深在其中。
程欲一下子就醒了。
他退了一步,有些怵他:“哥——我……”
程望低下頭,看著自己這位年幼的弟弟。
其實說是年幼也不盡然,程欲只比他小六歲的,剛來到程家的時候,程欲也才六歲。
那時候,程欲剛上小學(xué),而他已經(jīng)在初中了。再到后面,父母相繼出事,他和這位領(lǐng)養(yǎng)的弟弟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親人,不可分割。
這么多年來,他對于程欲從來沒有過要求。
既不讓他參與家族企業(yè),也沒有對他的學(xué)業(yè)寄予厚望,總覺著他能夠輕松快樂,就已經(jīng)足夠。
以至于他風(fēng)流濫情,游戲人間,他也很樂意給他收拾爛攤子。唯獨結(jié)婚那一天,程欲是篤定了和他說,一定要和林秋楠結(jié)婚。
程望還記得,那時候也是這樣一個風(fēng)雨飄搖的夜里。
晦暗的燈光下,他盯著程欲看了很久,想要從上面找出一些一時興起。
然而沒有。
他為自己這不省心的弟弟操辦了婚禮,那時候程欲才23歲。
可也僅僅只有三年。
程望往前走了一步,順手關(guān)上門,擋住客廳穿堂而過的冷風(fēng)。
他自顧自地坐下來,淡淡地望著眼前的男孩。
程欲現(xiàn)在已經(jīng)26,容貌上看不出來什么區(qū)別,依舊和少年時候沒有什么區(qū)別,燈光灑在他的黑發(fā)上,為他的漂亮平添了幾分柔軟,是說不出的乖巧懵懂。
程欲哪還敢繼續(xù)睡,硬著頭皮站在了旁邊,不敢出聲。
冷不丁地,他聽見程望道:“為什么想要離婚?”
那雙冷淡的眼睛逡巡著他,帶著說不出的威儀,讓人望而生畏。
程欲喉頭微哽,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說。
畢竟程望是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更知道林秋楠是什么樣的人,他說不出來林秋楠哪里得罪了他,只怕程望是打死也不會讓他離婚,亦或者說玩弄婚姻。
程欲低下頭,目光閃爍了很久,才道:“哥,你別聽林秋楠胡亂說,我和他生氣呢。我倆的事情你別管了嘛,每次他都來告狀——”
程望淡然地打斷了他:“不是每次,而是只有這一次。程欲,你最好清楚你在做什么。如果想要離婚,我想知道為什么?!?/p>
程望有一雙很明亮的眼睛,像是秋日的湖面,湖面上的水光,粼粼一片,帶著秋日的清涼的溫柔,也帶著秋日冷酷的肅殺,讓人找不出回旋的余地。
他靜靜地望著程欲。
程欲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為什么想要離婚?
因為膩了,厭了,煩了,夠了。
可這種不負(fù)責(zé)任的話,不足以成為應(yīng)付程望的答案。
早在結(jié)婚的時候,程望就已經(jīng)和他說了,談戀愛玩玩可以,結(jié)婚不行。
程欲緩了一口氣,疲憊地坐在床上,一雙眼耷拉著,無力又可憐。
程望移開了視線。
每次一遇到事情,程欲就是這樣的態(tài)度,讓人打不得罵不得,心還軟了半截,認(rèn)命地給他收拾爛攤子。
雖說程欲是他的弟弟,但林秋楠也是他多年的朋友,如果不是觸及底線的事情,他都盡量公平公正地處理。
程欲軟了腔調(diào):“哥,你讓我冷靜冷靜可以嗎?冷靜完了,我什么都和你說?!?/p>
外面狂風(fēng)大作,暴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整個世界凌亂一片,甚至還有些冷冽的風(fēng)從無名的縫隙鉆了進。
程欲就站在床前,臉上一片軟弱,卻讓人生不出厭煩,反倒更添了幾分想要將他護在掌心的溫柔。
程望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認(rèn)栽。
他起身:“晚上的時候,我要知道為什么,你繼續(xù)睡吧,昨晚上幾點回來的?”
程欲松了一口氣。
“兩三點呢。”
程望點了點頭,到底沒有說什么,起身給他拉好了窗簾,才開門走了出去。
公司里的事情數(shù)不勝數(shù),一般程望都是六點鐘起來,健完身再去公司,忙活到將近九十點鐘才會回來。
程欲想了又想,到底沒有繼續(xù)深思,總歸船到橋頭自然直,程望總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的。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
昨晚上他把林秋楠的手機給拉黑了,微信空落落的,竟然沒有一個人找他。忽而覺著很不是滋味,當(dāng)年沒有結(jié)婚的時候,他手機可從來沒有這么冷清過。
思前想后,他還是同意了許睬的好友申請。
起床洗漱完了之后,程欲手機終于傳來了一絲動靜。
他點開一看,上面是熟悉的頭像,是一條很簡短的消息。
許睬:【需要我去接你嗎?】
程欲的心口忽而跳了一跳,失去了原本的頻率,又墜落到那年初見許睬的盛夏里面,緊接著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酸麻,甚至帶著些苦和澀。
他靜靜盯了很久,才露出一抹笑。
【不用了,晚點我自己過去?!?/p>
同學(xué)聚會是定在下午五點,晚宴時間在七點,去太早沒有用,至于那些什么高雅的小提琴曲和音樂節(jié)目,程欲不感興趣。
許睬消息回得很快,【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呢?外面下雨了,開車不安全?!?/p>
外面的雨確實還沒有停。
這樣的天氣,程欲一向是懶得出門。
如果不是為了許睬,這樣的聚會他也沒有什么興趣。
但單獨面對許睬,程欲卻又說不出來的別扭,總覺著心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寫在了臉上,稍有不慎恐怕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程欲只猶豫了三分鐘,就回了一個‘好’。
他不是磨磨唧唧的人,只要他想要的,上天入地也要拿到手里。
可對于許睬,他卻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他盯著落地窗前的男人看了很久,一身奶白色的家居服,看上去確實乖巧漂亮,可一雙眼里,卻多了些a市的風(fēng)雨,顯得有些深沉。
他連自己都看不清楚。
……
許睬來得很快,兩家本身就隔了一條馬路,從前上學(xué)的時候,兩人也差不多一起回家。
只是時過境遷,身份早已不再是從前的少年了。
打開車門的一瞬,程欲心口沒來由地一陣緊張,他甚至說不出這股子緊張從何而來,以至于他做賊心虛地看了身后一眼。
地下車庫沒有別人。
他清了清嗓子,才坐了進去。
許睬沒有穿西裝,簡單的襯衫和針織背心,大衣妥帖地放在了后排,看上去斯文又儒雅,眉眼間有著些似是而非的疏離與克制。
他們明明很熟,卻又如此生分。
程欲系好安全帶,車子緩緩啟動,誰也沒有說話。
車廂里是好聞的檀香,很淡,很輕柔,分明是安神靜心的味道,繚繞在鼻尖,無端讓程欲有些坐立不安。
他記得這個味道。
青春年少時的每一場大雨,身側(cè)都被這種氣味縈繞,撩撥。他們一起走過雨水升騰的春夏秋冬,也因此將這氣味鐫刻于心,成了習(xí)慣。
許睬輕輕道:“最近過得怎么樣?”
程欲張口想要說的林秋楠,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笑著:“就這樣,你呢?許總。在國外這么多年,還是……”
后面的話他沒有說,生怕太冒昧。
可許睬還是從他的眼眉里,看出來他的問題。
他笑了笑,笑聲很低很輕,也很淡。
“一個人。”
程欲捏緊了口袋,語調(diào)仍舊不輕不緩:“沒有遇見合適的?”
話音剛落,車子停了下來。
天色陰沉沉的,水汽霧蒙蒙一片,道路上是猩紅的尾燈,明明滅滅地閃爍著。
他抬起頭,恰巧對上許睬望過來的眼睛,仍舊溫和疏離,卻讓他心口一跳,只能將掌心捏得更緊,故作從容地問了一句:“怎么停下來了。”
許睬笑笑:“紅燈?!?/p>
程欲僵了一下,這才發(fā)覺,自己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平靜。而遠(yuǎn)處的紅燈,更像是預(yù)兆式的警告,提醒著他及時停止。
只可惜,許睬已經(jīng)發(fā)動了車子。
車子在雨幕中揚長而去,于是程欲也將那短暫的背德,拋在了腦后。
他想,朝生暮死蜉蝣一生,想那么多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