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野火燎過的星辰**
黑娃往麥秸堆里打滾時,總要在懷里揣塊火石。十七歲的骨頭硬得像老犁頭,沾著草屑的脊梁在夕陽下泛著青銅光,倒像尊從地底刨出來的前朝俑人。他翻過身,沖著天上盤旋的鷂子吹口哨,驚得田壟里偷食的麻雀撲棱棱飛起,撞散了村口豆腐坊騰起的熱氣。
“碎崽子!又偷我家柿子!”王掌柜舉著笤帚追出三里地,黑娃赤腳踩過剛割的麥茬,褲腳卷著半青半紅的野酸棗。他在河灣柳樹下剎住腳,從兜里掏出個裂口的柿子,汁水順著指縫淌成金線,驚醒了石縫里打盹的綠蜥蜴。暮色四合時,王家院墻上出現個歪扭的“欠”字,用柿子漿混著鍋底灰寫成,活像條盤在瓦檐上的花蛇。
臘月第一場雪蓋住牲口棚那夜,黑娃蜷在草料堆里啃凍硬的窩頭。馬糞混著干草的熱氣熏得他眼皮打架,忽然聽見鐵鏈子嘩啦響——白家新買的棗紅馬正用蹄子刨地,鬃毛結滿冰凌。他吐出嘴里的冰碴子,解開羊皮襖裹住馬脖子,手心貼著滾燙的血管突突跳,直到晨光把冰馬槽照成一面裂鏡。
縣衙差役來抓壯丁那天,黑娃正在槐樹上掏喜鵲窩。他咬著半片藍花布頭倒掛在枝椏間,看見官靴踏碎了曬場的豆秸。當夜村頭土地廟供桌下鉆出個黑影,案上燭火晃了晃,三根紅香齊刷刷攔腰折斷。第二天官道上多了串馬蹄印,深淺不一地通向南山,最深那個坑里沉著半塊帶牙印的麥芽糖。
騾馬市最熱鬧的晌午,黑娃蹲在石碾上嗑南瓜子。他瞇眼盯著人堆里穿綢衫的糧商,突然吹聲唿哨,驚得拉車的青騾子揚蹄嘶鳴。趁亂摸走錢袋時,指尖觸到袋底硬物——竟是顆刻著觀音像的銀鈴鐺。三更天他把錢袋掛在保長家門環(huán)上,鈴鐺系在村口老柳枝頭,風一吹叮鈴鈴響,害得早起挑水的婦人灑了半桶晨露。
七月十四鬼門開,黑娃躺在墳圈子聽蟈蟈叫。月光把墓碑照成慘白的臉,他忽然翻身坐起,從懷里掏出個豁口陶罐。螢火蟲綠瑩瑩的光灌滿罐子,照見土堆裂縫里伸出的半截白骨。天亮前,七十二座墳頭都擺著野山棗,最老的張秀才碑前還多了朵帶露水的打碗花。
鐵匠鋪火星子濺到褲腳那天,黑娃學會了打馬掌。他掄錘子的架勢像在跟鐵砧打架,臂膀上的青筋扭成蚯蚓窩。歇晌時把燒紅的鐵條彎成月牙形,偷偷塞進村學堂窗欞——女先生用這鐵月亮當鎮(zhèn)紙,壓住了被風吹亂的《三字經》。
貨郎擔子里有盒洋火柴,黑娃用三只田鼠換到手。他蹲在河灘擦亮第一根火苗,火舌舔上枯蘆葦時,整個河床都跳起橘色的舞。救火的人群踩著滿地魚蝦趕到時,他正用濕泥糊臉,懷里抱著從火堆里搶出的野鴨窩,五顆帶余溫的鴨蛋像揣著團將熄的晚霞。
鬧饑荒那年,黑娃在祠堂梁上摸到半袋陳谷。蜘蛛網糊了滿臉,他盯著供桌上冷硬的饅頭咽口水,突然抓起香爐灰往粥鍋里撒。捧著豁口碗的鄉(xiāng)親喝到滿嘴香灰時,他正躺在后山啃觀音土,肚皮脹得像面破鼓,手指還死死摳著褲腰上解下來的布繩。
白狼闖進羊圈那夜,黑娃攥著柴刀守到月落。狼眼綠光掃過他結痂的膝蓋,他忽然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學著小狼崽嗚嗚叫。破曉時人們發(fā)現他蜷在草堆里酣睡,頸邊偎著只瘸腿狼崽,傷口糊著嚼爛的艾草葉,血跡在霜地上畫了朵歪扭的梅花。
鬧革命的馬隊經過村口時,黑娃正在井臺邊搓麻繩。紅綢子系著的盒子炮晃花了他的眼,他甩開麻繩跳上運糧車,辮梢掃過車轅沾滿黃塵。第一聲槍響震落棗樹上的露珠時,他正用牙咬開手榴彈引線,硝煙味混著早春的槐花香,在他破洞的衣襟上燒出個焦黑的月牙。
最冷的冬至夜,黑娃把搶來的棉袍蓋在凍僵的乞丐身上。他蹲在城隍廟門檻啃冰坨子,看香火在雪地上投出跳動的鬼影。破曉時乞丐變成裹著綢緞的尸體,他摸著那人懷里的翡翠煙嘴苦笑,忽然掄起石頭砸碎翡翠,碎玉濺進雪堆像撒了把星子。
刑場上的風帶著鐵銹味,黑娃瞇眼數天上游絲般的云。劊子手的酒氣噴在他后頸時,他忽然扭頭發(fā)問:“砍過最大的南瓜有磨盤大嗎?”圍觀的百姓聽見刑刀卡進骨縫的悶響,看見那顆頭顱滾出丈遠,嘴角竟還粘著片風干的柿子皮。
后來貨郎經過亂葬崗,總說夜里聽見鐵鏈響。有人看見磷火聚成個人形,在墳頭間翻跟斗,驚起的老鴰翅膀拍落枯葉上的月光。清明雨落時,無碑的土堆前會長出野麥苗,穗子沉甸甸彎向縣城方向——恰是當年運糧車軋出的那道車轍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