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臉盆沖向食堂時,被連長罵得像孫子。“林曉梅!你當(dāng)這是澡堂子?臉盆能裝菜?
”半小時后,他蹲在灶臺邊,用我的臉盆舀起第三碗豬肉燉粉條。北大荒的野雞像炮彈,
撞破我們女宿舍的窗戶,一頭扎進(jìn)煮著野菜的飯鍋。我們七手八腳拔雞毛,
衛(wèi)生員哭喊:“輕點(diǎn)!我的解剖課標(biāo)本!”半夜狼群圍著地窨子嚎叫,連長帶我們敲盆打鑼,
吼得比狼還瘆人。那群畜生愣是被我們吼得夾著尾巴逃了。
連長拍著大腿笑:“革命群眾的嗓門兒,比槍桿子好使!”北大荒十月的天,
藍(lán)得能擰出水來,風(fēng)刮在臉上卻跟小刀子似的,嗖嗖往骨頭縫里鉆。我,林曉梅,
懷里緊緊抱著我的寶貝——一個磕碰得坑坑洼洼、掉了不少瓷的大白搪瓷臉盆,
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盆里空蕩蕩,
只映著我那張被風(fēng)吹得通紅、寫滿了對豬肉燉粉條無限渴望的臉。這玩意兒可是我的命根子,
打飯、洗臉、洗腳、偶爾還得客串一下接點(diǎn)房檐滴答的雨水,功能強(qiáng)大,一盆多用。
眼瞅著食堂那冒著裊裊炊煙的低矮泥坯房就在前頭了,勝利在望!我鉚足了勁兒,
準(zhǔn)備發(fā)起最后沖刺。“林曉梅——?。 逼降匾宦暲?!炸得我腳下一滑,
差點(diǎn)表演個“五體投泥”。這聲音,太熟了,穿透力極強(qiáng),
帶著一股子能把人從頭頂罵到腳后跟的勁頭。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過頭。連長王鐵柱,
像尊鐵塔似的戳在泥地邊上。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袖口挽到胳膊肘,
露出結(jié)實(shí)黝黑的小臂。一張國字臉繃得比北大荒凍硬的土地還緊,兩條濃眉擰成了疙瘩,
那雙眼睛瞪得溜圓,正噴著火,死死盯著我懷里那個大白臉盆。“你!給我過來!
” 他手指頭跟鋼釬似的,差點(diǎn)戳到我鼻尖,“抱著你那破盆兒沖鋒呢?當(dāng)這是澡堂子啊?!
你瞅瞅,你好好瞅瞅!” 他指著食堂門口排著的那溜隊(duì)伍,
男女知青們手里清一色端著正經(jīng)八百的飯盒、鋁鍋蓋,或者部隊(duì)發(fā)的那種帶把兒的搪瓷缸子。
“哪個像你??。勘е鴤€洗臉盆就敢來打飯?
你當(dāng)炊事班老張頭那大鐵勺是給你家澡盆子配的?”唾沫星子混合著寒氣,
劈頭蓋臉地朝我噴來。周圍的戰(zhàn)友們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肩膀一聳一聳的,
眼神在我和連長的鐵青臉之間來回瞟。我的臉騰地一下燒著了,比灶膛里的火還旺。
懷里的臉盆像個燙手山芋,抱也不是,放也不是。心里那個委屈啊,
跟這爛泥塘似的翻騰:臉盆怎么了?裝菜它不也一個味兒嗎?干凈不就行了?這連長,
管天管地還管人用什么家伙什吃飯!“連長…我…我就這一個…” 我試圖辯解,
聲音蚊子哼哼似的?!耙粋€也不行!” 王鐵柱的嗓門又拔高了一個八度,
震得食堂房頂?shù)拿┎菟坪醵级读巳?,“革命?zhàn)士,要講究!要有紀(jì)律性!用臉盆打飯,
像什么樣子?丟人現(xiàn)眼!給我滾回去,換正經(jīng)家伙什兒再來!” 他大手一揮,斬釘截鐵,
毫無商量余地。得,豬肉燉粉條的夢,碎了。我抱著我無辜受牽連的寶貝臉盆,
在連長那能殺人的目光和戰(zhàn)友們無聲的“注目禮”下,灰溜溜地、一步三滑地調(diào)頭,
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女宿舍挪。心里把連長翻來覆去罵了八百遍:王鐵柱!你個法西斯!
你個老頑固!你個……* * *等我垂頭喪氣,
舍角落扒拉出一個豁了口的破搪瓷缸子(還是上回幫隔壁屋李衛(wèi)紅抓耗子她“獎勵”我的),
再深一腳淺一腳跋涉回食堂,隊(duì)伍早就排到姥姥家去了。
食堂里彌漫著豬肉燉粉條那霸道又勾魂的香氣,勾得我肚子里的饞蟲造反似的鬧騰。
我踮著腳尖往前看,心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沉。眼瞅著前面老張頭揮舞的大鐵勺越來越?jīng)]勁兒,
鍋里那油汪汪、顫巍巍、裹滿了醬汁的肉塊和吸飽了湯汁變得晶瑩剔透的粉條,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減少。完了完了,這下連湯都喝不上了!都怪王鐵柱那個老頑固!
就在我絕望地準(zhǔn)備接受現(xiàn)實(shí),啃我那硬邦邦的苞米面窩頭時,
眼睛余光掃到灶臺旁邊蹲著個人影。那人影背對著門口,縮在灶膛口那點(diǎn)微弱的熱乎氣兒里,
腦袋幾乎要埋進(jìn)手里端著的東西里,正唏哩呼嚕地吃著,吃得那叫一個投入,一個忘我,
一個地動山搖!那背影,那軍裝,
那吃飯時肩膀一聳一聳的熟悉頻率……不是王鐵柱王連長還能是誰?!重點(diǎn)不是他!
重點(diǎn)是他手里端著的那玩意兒!大白!搪瓷!坑坑洼洼!掉了不少瓷!
那不是我剛才被他罵得狗血淋頭、勒令“滾回去”的洗臉盆嗎???!
我的眼睛瞬間瞪得比他的臉盆還圓!一股邪火“噌”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好你個王鐵柱!
合著罵我的時候義正詞嚴(yán),轉(zhuǎn)頭就心安理得地用我的臉盆干飯?!還干得這么香?!
那唏哩呼嚕的聲音,簡直是對我人格和智商的雙重侮辱!我氣得渾身哆嗦,
也顧不上什么紀(jì)律性了,抱著我的破缸子就沖了過去,聲音都劈叉了:“連——長——??!
”王鐵柱被我這一嗓子吼得渾身一激靈,差點(diǎn)把臉盆扣自己腦袋上。他猛地扭過頭,
腮幫子還鼓鼓囊囊塞滿了粉條,嘴角油光锃亮,一臉茫然加被打斷美食享受的不爽:“干啥?
!一驚一乍的!”我指著他的臉盆,手指頭氣得直哆嗦:“您!您!
您不是說不能用臉盆打飯嗎?!說丟人現(xiàn)眼!說沒紀(jì)律性!那您這…這算怎么回事兒?!
” 我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王鐵柱順著我的手指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大白盆,
又看了看我氣得通紅的臉,還有我懷里那個可憐巴巴的破搪瓷缸子。他那張黑紅的臉膛上,
先是掠過一絲極其罕見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jì)的尷尬,快得像流星。
但這絲尷尬瞬間就被一種更加理直氣壯、甚至帶著點(diǎn)“你少見多怪”的表情取代了。
他清了清嗓子,把嘴里的粉條咽下去,用拿著筷子的手背抹了把油嘴,然后,
用一種理所當(dāng)然、甚至還帶著點(diǎn)“教你個乖”的語氣,慢悠悠地說道:“嘖!你這丫頭,
死腦筋!” 他敲了敲盆沿,發(fā)出清脆的“當(dāng)當(dāng)”聲,“此一時彼一時嘛!
革命工作要講究策略!你看啊,” 他端起盆,煞有介事地給我比劃,“這盆,口大,敞亮!
一勺子下去,頂你那小破缸子三勺子!裝得多!省得來回跑!這第二,” 他又敲了敲,
“瓷實(shí)!耐造!磕了碰了也不心疼!最重要的是——”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
眼睛瞟了一眼鍋里那所剩無幾的燉菜,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用我的大白臉盆,
極其熟練地伸到鍋邊,在老張頭無奈又帶著點(diǎn)習(xí)以為常的目光下,“嘩啦”一聲,
舀起了最后滿滿一盆底子!油汪汪的湯汁裹著幾塊顫巍巍的肥肉和晶瑩的粉條,
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手里。他心滿意足地看著盆里的戰(zhàn)利品,然后抬起頭,
對著目瞪口呆、氣到幾乎靈魂出竅的我,露出了一個堪稱“淳樸憨厚”的笑容,
呲著一口大白牙:“你看,這不正好派上用場了嘛!不浪費(fèi)!多好!”說完,
他老人家端著我的臉盆,里面盛著他舀走的最后精華,無視我快要噴火的眼神,
像只偷腥成功的貓,又心滿意足地縮回灶膛邊溫暖的小角落,繼續(xù)他的唏哩呼嚕交響樂去了。
我抱著我的破缸子,站在空蕩蕩的大鍋前,聞著空氣中殘留的肉香,
看著連長那吃得無比投入的背影,
點(diǎn)湯底和兩根粉條……一股混合著憤怒、委屈、荒誕和強(qiáng)烈饑餓感的邪火在胸腔里左沖右突,
差點(diǎn)把我天靈蓋頂開!王鐵柱!你個老油條!你個雙標(biāo)王!你個…個…個…干飯王!??!
* * *北大荒的冬天像個喜怒無常的暴君。白天那點(diǎn)可憐的陽光剛把地皮曬軟乎點(diǎn),
天一擦黑,北風(fēng)就跟得了令似的,“嗷”一聲就撲了下來,卷著雪粒子,
抽得窗戶紙嘩啦啦響,像有無數(shù)只鬼手在外面撓。女宿舍這間半埋在地下的地窨子,
好歹比地上的房子暖和點(diǎn),但也全靠中間那個燒得通紅的鑄鐵爐子撐著。我們幾個女知青,
李衛(wèi)紅、張淑芬、我,還有衛(wèi)生員趙小娟,正圍著爐子取暖。爐子上架著個黑黢黢的大鐵鍋,
里面煮著半鍋灰綠色的野菜糊糊,咕嘟咕嘟地冒著寒酸的氣泡。
趙小娟手里捧著她那本快翻爛的《赤腳醫(yī)生手冊》,借著爐火微弱的光,
念念有詞:“…胸鎖乳突肌…頸總動脈…唉,
要是有個實(shí)物標(biāo)本就好了…” 語氣里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望和對現(xiàn)實(shí)的無奈。“得了吧小娟,
” 李衛(wèi)紅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往爐子邊又湊了湊,“咱這疙瘩,耗子都凍得不出門,
還標(biāo)本呢?我看吶,野雞飛進(jìn)飯鍋里那種好事兒,都是書上瞎編的!”她話音剛落,
像是老天爺存心要打她的臉——“哐當(dāng)!!嘩啦——?。?!”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毫無預(yù)兆地在我們頭頂炸開!伴隨著刺耳的木頭碎裂聲和玻璃(其實(shí)是塑料布)的撕裂聲!
一股裹挾著雪沫子和刺骨寒氣的狂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媽呀——!”“敵襲?!
”我們幾個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抱頭鼠竄!爐火被狂風(fēng)吹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鍋里的野菜糊糊被震得濺出來不少。還沒等我們看清是哪個缺德玩意兒搞破壞,
一個色彩斑斕、撲棱著翅膀、帶著巨大沖擊力的“炮彈”,“噗通”一聲,不偏不倚,
精準(zhǔn)無比地砸進(jìn)了我們那口正咕嘟著野菜糊糊的大鐵鍋里!滾燙的湯水混合著野菜葉,
瞬間濺得老高!“嗷——!” 鍋里的“炮彈”發(fā)出一聲凄厲短促的慘叫,撲騰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