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觀仙，是在斷影十三年。 那天鏡子里沒有我，只有一張笑得撕裂的臉，
對我說了一句——“你講下去。”從那以后，我就沒停過。他們說我是瘋子，
說我講的經(jīng)沒人聽，說鏡中根本沒有人。 可我知道，我講得對。 因為每當(dāng)我講完一段，
就會聽見壺里那道聲音說：“你說得對?！敝皇俏矣洸磺暹@句話是仙說的，
還是我以前自己錄下的。鏡子告訴我，我是講述者。 可觀主說，我只是被講出來的那一個。
你現(xiàn)在聽見我講了吧？ 那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你是不是——也已經(jīng)被我講進來了？
1.我第一次觀仙，是在斷影十三年。那年道宮試心未過，我被逐出山門，靈根不顯，
神識不穩(wěn)。老觀主說我不適合修行，讓我回去做個庶人，好好活著?？晌抑?，我見過仙。
真仙。不是廟里供的泥像，也不是祖師堂中畫的壁影——是“仙”，活的。
我只記得它沒有臉，但嘴在笑。笑得很慢，像刀劃在紙上，一點一點裂開。
那時候我還在西嶺山下流浪，路邊都是饑荒餓死的人骨，我看得見他們骨頭里冒出的黑煙。
后來我走進一座破廟，廟里有鏡子。我照了。鏡中竟然沒有我。是我整個“人”都沒了，
只能看見一截脖子、一點氣在漂。我只是盯著鏡子看了很久。直到鏡子里慢慢浮出一張臉，
那不是我的臉。是“它”的。那一刻我心里有個聲音響起來，說：“你講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在講什么，可嘴已經(jīng)在動了。語氣是平的，腔調(diào)是古的，
有點像臨水廟老道那種念詞的調(diào)子。我講了整整一天，嗓子都啞了，眼皮一合，
睡下的時候“它”還在鏡子里看著我。我醒來那天，村里人說我瘋了。我坐在河邊照影子，
嘴里一直念：“它讓我講，我講了。”后來我被送進了觀魂司，說是要“穩(wěn)識定魂”。
一住就是三年。我不怕。真的不怕。你們都說我是瘋子，說我精神有病。
可我想問問你們——你們親眼見過仙嗎？你們有被鏡子里的影子看著開口嗎？
你們睡著覺會不會聽到有人輕聲問你：“你還記不記得，你已經(jīng)講到第幾遍了？”我記得。
我記得那天我講到第七十六句，忘了斷句，結(jié)果鏡子里那張臉笑了一下，我整整吐了七口血。
我當(dāng)時就知道，講錯了。講仙這事，錯一個字都不行。不是“它”不寬容，是你講歪了，
它就以為你是它。我說得亂嗎？你們覺得我說得亂？可我分不清了啊。
我分不清啊……到底是我第一次觀仙，還是我已經(jīng)講到最后一遍了？
2.我第一次聽到那部經(jīng)，是在鏡子里。不是耳朵聽的，是腦子“知道”的。
那天夜里我夢見自己在河邊洗臉，一低頭，水面就裂了，像凍冰被刀劃開那樣，
“咔”的一聲，河水不見了，底下空的，只有一面鏡子。我照著那鏡子看，里面是我，
站在一座黑色石殿前，滿墻都是我寫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像泥土里的蚯蚓。我看不清字，
卻知道內(nèi)容。那是經(jīng)書。一部仙經(jīng)。它沒有名字，我只知道，我得把它講出來，講給鏡子聽。
鏡子不會說話，它只聽。你講得對，它就不動；你講錯了，它就會笑。你沒見過鏡子笑吧？
我見過。它笑的時候，邊框裂開，鏡面變黑，然后……我臉上就會多一道口子。
我試過很多次。我在觀魂司里天天背經(jīng)書，
別的弟子是背老祖留下的《太一起源訣》《定神咒》，只有我背的是“鏡中經(jīng)”。
我不敢讓別人聽見。我怕他們也開始聽見那段聲音。那聲音不是聲音，
是種“想講下去”的感覺。你明明閉著嘴，舌頭卻在自己動；你明明在默背，
腦子卻在講你從未聽過的內(nèi)容。我拿筆寫過一遍，全寫在病床底的木板上。
寫完我自己看了兩行，嚇得差點咬斷舌頭。不是內(nèi)容可怕，是筆跡不是我的。
我從小寫字偏右，那兩行字歪到左邊，像是拿左手寫的，字口像鑿的，
像是“另一個我”在寫。我去找鏡子印證。鏡子里的我果然也是左手寫字?？晌矣沂謩恿耍?/p>
他沒動。我愣住了。那一刻，我真的開始害怕了。不是怕自己瘋了，
是怕——我一直以為是鏡子在照我，其實是我在模仿鏡子。我現(xiàn)在一閉眼，
還能記得那部經(jīng)的第一句：“有影不真，無影不實。日月之后，有我焉存。
”我不知道這句話對不對，但它每次在我腦子里響起的時候，鏡子都會亮一點。
我試圖背下它，卻總記不全。每當(dāng)我講錯一個字，鏡子里的我就會對我搖頭。
一次、兩次、三次……他終于笑了。嘴咧到耳根，牙全露出來，臉像撕開的紙。我摔了鏡子，
碎片亂飛，把我手割了一道。我疼得快瘋了，可更讓我害怕的是——碎片里的自己，
全都還在笑。你說我瘋了？我也覺得我瘋了?？莎偟娜四苡浀靡痪浣?jīng)嗎？
瘋的人能看見自己笑成那個樣子嗎？我講出來，是因為“它”讓我講。我講錯了，
是因為它給的順序就是亂的。它在考我。它想看我什么時候開始胡說八道。它怕我亂講。
我現(xiàn)在背經(jīng)都得閉上眼，一字一字在腦子里背。只要我背的對，它就不笑。但我真分不清了。
我是它教出來的，還是它早就是我自己？3.觀主說我講錯了。他說我是講述者，
不是造夢人；我是回憶者，不是幻想家?？晌也恢牢夷睦镏v錯了。
我只是講我看到的——第一次觀仙，鏡中出現(xiàn)“無面者”；第二次，我夢見經(jīng)文被蟲子啃掉，
只剩語氣；第三次，我嘴里吐出不認(rèn)識的字。這些我都講過了。
可觀主說：“你說的和你以前說的不一樣?！蔽毅蹲×耍骸拔乙郧霸趺凑f的？”他沒回答，
只是遞給我一份“講述副本”副抄——全是我自己講的，觀照司抄錄的版本，
寫著我親口說：“第一次觀仙，仙有六手，手指斷裂、滿是符號?！笨晌也挥浀梦艺f過這句。
我記得那仙沒有手，只有臉——沒有五官的臉，扭著在看我。
我對觀主說：“我講的是現(xiàn)在記得的，難道記憶也要算錯？”觀主沒動。
他只是很慢地問了一句：“那你現(xiàn)在，講的到底是誰的記憶？”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那晚我躺在講室木榻上，背后貼著經(jīng)圖，腦子像被炭烤，燙得每一個詞都像要燒穿。
我回憶自己第一天進觀魂司的樣子。那時候我頭發(fā)長，眼睛紅，衣裳破，嘴角干裂，
卻笑著說：“我講，我知道怎么講?！蔽耶?dāng)時真的知道嗎？
還是我那時候也只是“記得自己該知道”？我越來越不確定。講經(jīng)講到現(xiàn)在，
我講過多少次“第一次觀仙”了？三次？七次？十九次？為什么每次都不一樣？
我翻開觀主的副本記錄，里面密密麻麻寫著：“第三段講述，與第六段存在偏差。
” “第九節(jié)經(jīng)文出錯，意義扭轉(zhuǎn)?！?“復(fù)述中頻繁插入‘分不清’字句，
疑似植入潛意識干擾?！蔽也皇枪室庵v錯的。我只是……真的講不清了。
我腦子里同時浮現(xiàn)出三個版本：一個是我自己去觀仙，
鏡中出現(xiàn)的是我沒見過的仙容； 一個是觀主引我觀仙，鏡中是我自己； 還有一個，
是鏡子本身就是仙，我只是講它的臉罷了。我不知道哪個是真的?？晌冶仨氝x一個講下去。
因為我一停，鏡中人就動。鏡子放在講座前，觀主命我每日講經(jīng)不對人，而對鏡。
我最開始還能講幾段，鏡中人不動；可昨天，我剛講到“仙說：吾形在憶”那一句，
他就歪了下頭。歪得很輕，但我看見了。我問觀主他為什么動，觀主反問我：“你說的這句，
是誰教你的？”我答不上來。我只記得這句話自己浮上腦海的時候，像是從耳朵鉆進去的。
我不知道它是誰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說的。我只知道我必須接著講。因為講著的時候，
我才是“講述者”；不講的時候，我就像一段被刪除的句子，沒人會讀它。昨天夢里，
我夢見所有觀魂司的弟子圍著我坐成一圈，每個人都沒臉，
胸前掛著個紙牌——紙牌上寫著：“錯講第幾遍？”我醒來嚇得大汗淋漓。我抓起筆，
想寫下剛剛講的是第幾遍，可我手一抖，寫下的卻是：“你已經(jīng)講到最后一遍了。
”我只是講得不一樣了。不是講錯了。我真的……分不清了。4.觀主說，登仙之前，
要剝自己一次?！爸v得亂，是因為你身體里住了太多版本的你?！彼f，“你得挑出一個講。
”我問他怎么挑。他說：“看你最疼哪個，就把那個留下?！蔽衣牪欢５艺兆隽恕?/p>
我拿刀不是第一次。三年前我就曾在觀照失敗后，用刀割過耳根。
那時候我以為是耳朵出了問題，是它聽錯了仙語，才讓我講得不清。這次我選的是手。右手，
從來都是寫字的那只。我覺得它寫錯了經(jīng)，講錯了詞，是它騙了我。我用刀沿著掌心劃，
割得很慢，很穩(wěn)。血滴下來砸在經(jīng)紙上，砸出一個字?！板e?！蔽倚α?。我覺得那是天意。
我低聲對鏡子說：“你看，它也說我錯了?！辩R中人沒笑。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眼里寫著一句話：“那你準(zhǔn)備剝到哪一層？”我忽然明白——一層不夠。我還要剝。
剝到我只剩一個“能講對”的我。我扒衣服，拔頭發(fā)，試著把自己剃成一個全新的模樣。
我把嘴擦干凈，把牙敲掉一顆。我想重新說話，用“更干凈的腔調(diào)”講經(jīng)。我不瘋。
我只是要“講對”。講對了，就能登仙。我知道的。我見過仙。他沒手沒腳，只有嘴巴，
從腦殼上長出來，吐出一個字：“你——說?！蹦亲窒裉炖自以谖易R海，炸開一萬個“我”。
我從那天起就知道，我是仙選的“語者”。但我太多版本了。一個林徹怕疼，
一個林徹想睡覺，一個林徹偷偷不講了，還有一個林徹想講錯看看會發(fā)生什么。他們都該死。
只剩我，該講。我對著鏡子扯掉臉上的一塊干皮，看見底下是另外一層皮。不是肉，是皮，
另一張臉的皮。我終于明白，觀主說的“登仙門需剝自己”，不是剝身體，是剝身份。
我講得不對，是因為我還不夠純。我里頭混著別人的話。我講的經(jīng)，被別人篡過詞。
我有時候懷疑，是不是觀主也不是觀主。他每次叫我“林徹”的時候，語氣都不一樣。
有時候像在點名，有時候像在提醒，有時候……像是在暗示我別裝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不是不是林徹？如果我不是林徹，那我是誰？鏡中人張嘴笑了，說：“你講得太多了，
講到把自己講沒了?！保ǜ顿M卡點）5.我講對了。真的，我終于講對了一遍。那天夜里，
鏡中人沒笑，觀主沒質(zhì)疑，經(jīng)文每一字都在我口中自然流出，沒有破音，沒有多余，
沒有卡頓。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是閉著眼講的。我害怕看到錯字，所以我閉眼，
把聲音像線一樣，一寸寸從喉嚨拉出來，直到經(jīng)文講完。我睜眼那一刻，鏡中人鼓了掌。
沒有聲，只是手掌一合，輕輕一下，像皮碰皮，卻讓我覺得無比清晰。那一瞬間，
我知道：仙聽見了。我第一次感到，講述不是徒勞的。不是對著空氣說，不是被筆錄打斷，
不是把聲音扔進空無。我被聽見了。觀主跪下了。是的，他跪了。他說：“你講出了仙腔。
”我不知道仙腔是啥，但我那時候確實覺得，我不是我了。我是那個該講的我。
我站起來的時候，講室門外站滿了人。他們穿著道袍，臉模糊，脖子上都掛著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