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山之子十萬大山深處,濃霧似太古巨獸吞吐的濁息,終年盤桓于千峰萬壑之間,
將連綿的翠色浸染成一片流動的灰白。年輕的采藥人韋木,背負著半人高的竹簍,
正攀行在陡峭如刃的山脊之上。他赤裸的腳掌緊貼著被歲月磨光的巖石,
每一步都沉穩(wěn)而精準(zhǔn),仿佛山石便是他肢體的延伸。他的家,
就在山腳那片依山而建的壯寨里,世代與這莽莽群山血脈相連,共生共息。
山林的氣息早已融入他的骨髓:濕潤泥土的腐殖芬芳,松脂清冽的苦香,
深澗里蒸騰而上、帶著苔蘚涼意的水汽……這一切,都如同他胸腔中搏動的心跳,
熟悉而親切。他目光銳利如鷹隼,在嶙峋怪石與苔蘚斑駁的虬曲樹根間逡巡。忽地,
他腳步一頓,俯身撥開一片肥厚的蕨類闊葉——一株肥碩飽滿的“七葉一枝花”,
正悄然綻放在狹窄的石縫之中,七片墨綠托葉拱衛(wèi)著中心淡紫的花蕊,在幽暗中散發(fā)微光。
一絲笑意掠過韋木黝黑的臉龐,他小心翼翼地將這珍貴的草藥采下,指尖拂過花瓣時,
仿佛能感受到大地脈搏的輕顫。就在這靜謐得只能聽見風(fēng)過林梢與山澗滴水的時刻,
一聲凄厲到極致的哀鳴,猛然撕裂了濃霧的靜默!那聲音飽含痛苦與絕望,像無形的尖錐,
狠狠刺入韋木的耳膜。他心頭一緊,循著聲音來源,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向下方一處陡坡疾奔。
撥開一叢茂密的箭竹,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呼吸驟然停滯:一只通體如初雪般純凈的白鹿,
被一副粗大黝黑的捕獸夾死死咬住了后腿!冰冷的鐵齒深深嵌入皮肉,殷紅的鮮血汩汩涌出,
染紅了身下潮濕的苔蘚和腐葉。白鹿劇烈的掙扎早已耗盡力氣,此刻只能徒勞地抽搐著,
那雙濕漉漉的、大而圓潤的眼睛里,盛滿了無法言喻的痛苦和無邊的恐懼,
正直直地望向韋木。那眼神,像滾燙的烙鐵,瞬間灼痛了韋木的心。沒有絲毫猶豫,
他猛地甩下肩上的竹簍,撲跪在冰冷的泥地上,雙手死死抓住那冰冷的鐵齒,
用盡全身力氣向兩邊掰去!肌肉在手臂上虬結(jié)賁張,額角青筋暴起。鐵齒沉重而頑固,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終于,“咔噠”一聲脆響,夾口彈開!白鹿猛地掙脫束縛,
卻因劇痛和失血,踉蹌著向前撲倒,發(fā)出虛弱的嗚咽。韋木顧不上喘息,
立刻解下腰間那條洗得發(fā)白的靛藍色土布帕子,目光在四周快速搜尋。很快,
他認出了幾株葉片肥厚、邊緣帶齒的“紅孩兒”草——這是寨子里世代相傳的止血良藥。
他迅速采下,塞入口中用力咀嚼。苦澀的汁液瞬間彌漫口腔,他俯下身,
小心地將嚼爛的草泥敷在白鹿血肉模糊的傷口上。白鹿的身體因疼痛而劇烈顫抖,
但那雙清澈的眼睛卻定定地看著韋木,竟奇異地透出一絲溫順和依賴。韋木低聲安撫著,
聲音低沉而柔和,如同山澗低語:“莫怕,
莫怕……”他動作麻利地用布帕緊緊纏繞包扎好傷口,打了個牢固的結(jié)。白鹿嘗試著站起,
受傷的后腿微微顫抖。它深深看了韋木一眼,那目光復(fù)雜難明,
竟似包含著無盡的感激與靈性。然后,它竟不再遲疑,
一瘸一拐地、異常堅定地朝著更濃更深、仿佛凝固了的霧靄深處走去。走出幾步,它又停下,
回頭朝著韋木發(fā)出一聲輕柔的鳴叫,那聲音不再痛苦,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召喚意味。
一股無法言喻的、源自心靈深處的牽引力攫住了韋木。他仿佛被那聲鹿鳴攝住了魂魄,
一種強烈的預(yù)感告訴他,必須跟上去。他背起竹簍,
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那片尋常采藥人絕不敢輕易深入的濃霧禁區(qū)。腳下的路變得模糊不清,
濃霧像粘稠的乳汁包裹著他。然而,那白鹿的身影在霧中卻始終清晰,
如同一個引路的白色光點。更令韋木驚異的是,白鹿受傷的蹄印踏過的濕潤苔蘚上,
竟有極其微弱、一閃而逝的綠芒悄然亮起,仿佛沉睡的星辰被它的腳步喚醒。
白鹿靈巧地引導(dǎo)著他,繞過深不見底、霧氣蒸騰如沸水的幽澗,
穿過垂掛如簾、須根飄拂的千年古藤織就的迷宮。周圍的霧氣越來越濃,光線被徹底吞噬,
空氣卻變得奇異——不再是濕冷刺骨,反而帶著一種溫潤的觸感,
如同最細膩的絲綢輕拂臉頰。萬籟俱寂,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在濃稠的白色世界里回蕩。最終,
白鹿停在了一處被濃霧完全隔絕的山坳入口。這里的霧濃得如同凝固的牛奶,
卻又異常輕盈地流動著,帶著一種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韋木屏住呼吸,只見濃霧深處,
一個模糊的身影漸漸凝聚清晰。那是一個女子。她背對著他,
身著一襲素白得幾乎與濃霧融為一體的長裙,長長的烏發(fā)如瀑布般垂落腰際。她正微微俯身,
專注地照料著幾株形態(tài)奇異的植物——葉片細長如蘭,卻通體縈繞著淡淡的霧氣,
仿佛從云霧中直接生長出來。她周身散發(fā)的氣息,純凈而清冽,
混合著露珠的甘甜、初生草木的芬芳和千年古木的沉靜,
仿佛她就是這片山霧凝結(jié)而成的精靈,是這莽莽群山最精粹的化身?!澳銇砹恕?/p>
”女子并未回頭,聲音清冷得如同山泉滴落在光滑的青石上,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
瞬間撫平了韋木一路而來的驚疑與忐忑。韋木這才注意到,
那只受傷的白鹿已依偎在女子腳邊,溫順地用頭蹭著她的裙裾。鹿腿上,
那條靛藍色的布帕顯得格外醒目。女子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她的容顏清麗絕倫,不似凡塵中人,
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月華。然而,最讓韋木心神劇震的是她的眼睛。
那雙眸子深邃如古潭,在濃霧的映襯下,竟流轉(zhuǎn)著一種幽微而神秘的綠光!
那綠意并非草木的青翠,而是如同最古老森林深處,億萬年來沉淀的沉靜與智慧,
倒映著亙古不變的山影。只一眼,韋木便無比確信,他所面對的,絕非人間女子。
喉頭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韋木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緊張,他笨拙地躬身行禮,
聲音干澀:“我……我叫韋木,寨子里的采藥人。它……它受傷了?!彼噶酥赴茁?。
“我知曉。”女子伸出纖纖玉手,輕柔地撫摸著白鹿的脖頸,動作充滿了憐愛。
白鹿發(fā)出舒適的輕哼?!澳阈哪罴兩?,救它于危厄。這山,會記住你的善念。
”她的目光掠過韋木,眸底的綠意似乎更深邃了些許,仿佛能洞穿他靈魂的底色。
“此地乃山心之所,霧鎖重關(guān),非緣莫入。今日緣盡于此,你該歸去了?!毖粤T,
她未等韋木回應(yīng),素手朝著濃霧深處輕輕一指。那原本厚重如墻、凝滯不動的濃霧,
竟如同被無形之手操控的簾幕,無聲無息地向兩側(cè)緩緩分開,
顯露出一條清晰、筆直、鋪滿柔軟苔蘚的小徑,一直通向霧障之外。千般疑問,萬般好奇,
在韋木胸中翻涌如潮。他想問她的身份,問那白鹿的奇異,問這山心之地的秘密……然而,
當(dāng)他再次觸及女子那雙深潭般幽邃、蘊含著古老山魂的綠眸時,
所有的話語都仿佛被那無言的威儀與神秘消融殆盡。他只覺得任何言語在此刻都是褻瀆。
他默默地、深深地再次躬身,然后沿著那條霧中之路,一步步后退著離開。
就在他踏出最后一步,徹底退出那片奇異空間的同時,身后那分開的濃霧如同擁有生命般,
瞬間無聲地合攏。女子的身影、依偎的白鹿、那幾株云霧繚繞的靈草,
連同那片溫潤清冽、充滿草木靈息的氣息,在剎那間被茫茫白霧徹底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濃霧折射出的一個短暫而虛幻的夢境。
唯有指尖殘留的一絲冰潤如玉的觸感,以及鼻翼間縈繞不去、若有似無的草木冷香,
清晰無比地提醒著韋木:那絕非幻夢。他站在霧障之外,
望著眼前恢復(fù)常態(tài)、緩緩流動的山霧,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與一種奇異的平靜。
他將這段經(jīng)歷深深埋藏心底,如同珍藏一顆來自山神最珍貴的饋贈,
只當(dāng)是十萬大山賜予他的一段仙緣。第二章:喧囂的利刃然而,山外的喧囂,
遠比韋木想象中來得更快、更猛烈,如同滾雷碾過寂靜的山谷,
蠻橫地撕碎了十萬大山延續(xù)了千萬年的岑寂。幾日后,巨大的引擎轟鳴聲如同野獸的咆哮,
由遠及近,震得山腳下的壯寨吊腳樓都微微顫抖。
一支龐大的車隊闖入了這片與世隔絕的凈土。
為首的是一個穿著昂貴西裝、腆著肚子的中年男人,油光滿面的臉上堆著倨傲的笑容。
他便是木材商陳老板。他揮舞著幾張蓋有鮮紅印章的紙,
唾沫橫飛地在寨老和圍攏過來的山民面前高聲宣告:“開山!致富!鄉(xiāng)親們,
你們守著金山銀山過窮日子,是沒開竅?。】纯催@些批文!政府支持!路一通,黃金萬兩!
跟著我陳某人干,保管家家戶戶蓋新房,娶媳婦,過上好日子!”他夸張地比劃著,
聲音里充滿了蠱惑。寨老們面色凝重,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憂慮,他們世代居住于此,
深知大山的脾性。然而,那“黃金萬兩”的許諾,對于許多飽受貧困之苦的年輕山民來說,
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難以抑制的漣漪。
質(zhì)疑聲被陳老板帶來的幾個“技術(shù)員”用更專業(yè)、更“官方”的說辭壓下,
伴隨著幾袋白花花的大米和幾桶刺鼻的煤油作為“見面禮”,
一種名為“發(fā)展”的狂熱情緒開始在部分山民中悄然滋生。第二天,
刺耳的油鋸咆哮聲便撕裂了清晨的寧靜,宣告著毀滅的開始。
巨大的鋼鐵怪物——油鋸和推土機,像饑餓的饕餮,開進了茂密的原始森林。
油鋸鋸齒瘋狂旋轉(zhuǎn),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尖嘯,
無情地啃噬著百年、甚至千年古木堅實的軀干。參天大樹發(fā)出令人心碎的呻吟,
在金屬的撕咬下劇烈顫抖,最終帶著巨大的、撕裂空氣的呼嘯聲轟然倒下!
沉重的樹冠砸在地上,濺起漫天塵土和枯枝敗葉,驚得林中鳥獸四散奔逃,發(fā)出凄惶的鳴叫。
粗大的繩索像毒蛇般纏繞上巨大的原木,另一端連接著轟鳴的卡車。引擎怒吼著,
輪胎在松軟的地面上瘋狂打滑,泥漿四濺,硬生生將這些沉睡千年的山之子民拖拽著,
碾壓過新辟的、如同巨大傷疤的山路。山路兩旁,
被連根拔起或攔腰斬斷的樹木橫七豎八地躺著,斷口處滲出渾濁的樹脂,如同大山的眼淚。
古老的溪澗被滾落的巨石和傾倒的樹木堵塞,清澈的山泉變得渾濁不堪,
裹挾著泥沙和碎木奔流而下。
空氣中彌漫著新鮮傷口滲出的樹脂的腥甜、泥土被粗暴翻攪的濁氣,
以及柴油燃燒后刺鼻的煙味。整片山林都在鋼鐵巨獸的蹂躪下痛苦地痙攣、呻吟。
韋木站在自家吊腳樓的曬臺上,手緊緊抓著斑駁的欄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他眼睜睜看著對面山坡上,那片他從小攀爬、采藥、熟悉如同掌紋的翠綠,
如同被無形的巨獸啃噬般,迅速地消失,露出大片大片刺眼的、黃褐色的瘡疤。
每一次油鋸的嘶吼,每一次大樹的傾倒,都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上反復(fù)切割。他無法坐視。
一天傍晚,他避開眾人,悄悄靠近那片轟鳴震天的伐木區(qū)。
眼前的景象更讓他目眥欲裂:巨大的推土機正蠻橫地推倒一片掛滿藤蘿的古樹林,
幾只來不及逃走的松鼠在殘枝間絕望地跳躍。他沖到一個正指揮工人的小頭目面前,
聲音因憤怒而顫抖:“停下!快停下!你們不能這樣砍!這是山神住的地方!砍光了山,
水會枯,地會塌!我們寨子靠什么活?”小頭目斜睨了他一眼,嘴里叼著煙圈,
不屑地嗤笑一聲,伸手用力將他推開:“滾開!哪來的野小子?懂個屁!這叫資源開發(fā),
叫經(jīng)濟發(fā)展!山神?山神能給你錢花?擋財路是吧?再不滾,連你一起推了!
”旁邊的幾個工人也發(fā)出哄笑,眼神冷漠。韋木踉蹌幾步,險些摔倒。他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血絲。山林被撕裂的痛楚,仿佛也刻進了他自己的骨肉里。
一股強烈的憤怒和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堅韌的藤蔓,緊緊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讓他幾乎窒息。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寨子,那伐木的轟鳴聲卻如附骨之蛆,日夜在他耳邊回響。
深夜,他躺在竹席上輾轉(zhuǎn)難眠。窗外是沉沉的黑暗,
只有遠處伐木場依稀的燈火和機器的噪音,如同大山痛苦的喘息。閉上眼,
霧中女子那雙幽潭般的綠眸便會清晰地浮現(xiàn)。那目光不再清冷,
而是充滿了無聲的、沉重的詰問,如同冰冷的泉水,一遍遍沖刷著他焦灼的靈魂。
她在問什么?是責(zé)問他守護不力?還是哀嘆這山林的劫難?
第三章:褻瀆圣地貪婪的胃口永無止境。陳老板的目光,
處那片傳說中最為古老、也最為神秘的區(qū)域——正是韋木曾誤入的、被濃霧永恒守護的山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