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獄驚魂白光，沒有溫度的白光，從頭頂潑下來，澆得安陵容眼皮刺痛。
她費力地掀開一絲縫隙。沒有描金繡鳳的帳頂，沒有暖閣里熟悉的、帶著沉水香余燼的空氣。
只有冰冷的鐵欄桿，粗糲地切割著狹小的空間，欄桿外，是同樣慘白、空無一物的墻壁。
喉嚨干得如同火燎，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帶起一陣撕裂的痛。她試圖抬手揉揉刺痛的額角，
手腕卻被某種堅韌的織物死死捆住，拉扯間，一股冰冷的鈍痛直沖上臂。慎刑司的捆繩！
難道……敗露了？
最后的記憶碎片洶涌而來——是皇后深不見底、帶著憐憫又藏著冰錐的眼神？
還是甄嬛那杯看似清甜、實則封喉的毒酒？劇烈的頭痛瞬間炸開，她蜷縮起身體，悶哼出聲。
“醒了？”一個毫無起伏的女聲在頭頂響起，帶著消毒藥水冰冷嗆人的氣味。
安陵容渾身一僵，戒備地抬眼。一個穿著古怪白衣、身形高大的女子站在欄桿外，
臉上罩著半透明的面紗（口罩），只露出一雙銳利而漠然的眼睛，像審視一件器物。
她手里拿著一個古怪的扁木板（病歷夾），手指在上頭劃動。“安玲瓏，
”那聲音平板地念出一個陌生的名字，“感覺怎么樣？還覺得自己是清朝的鸝妃娘娘嗎？
”安陵容的血液瞬間凝固。荒謬！她張嘴想呵斥，卻只發(fā)出嘶啞破碎的氣音。
她徒勞地掙扎被束縛的手腕，粗糙的織物勒得更深了。安玲瓏是誰？
周邊的環(huán)境怎么看著一點也不像后宮，也不像慎刑司，這個女人穿的衣服怎么奇奇怪怪的？
現(xiàn)在嗓子太難受了，還是先靜觀其變。2 朱墻鎖雀護士在那木板上劃了幾下?！扒榫w激動，
妄想癥狀持續(xù)。繼續(xù)觀察?！蹦_步聲空洞地遠去，留下安陵容在冰冷的白光和死寂里，
被巨大的荒謬感淹沒。日子在慘白的光線和刺鼻的藥味中緩慢爬行。
原來這是和清朝不一樣的時代，準確的來說，是大清滅亡后，朝代更替的現(xiàn)代。
安陵容——安玲瓏——被迫接受了荒誕。醫(yī)生護士每日用冰涼的器具觸碰她，
用溫和卻穿透力的目光審視她，想讓她承認關(guān)于“清朝”、“紫禁城”、“安貴人”的記憶，
不過是精神錯亂編織的幻夢。她沉默。那些真實存在的經(jīng)歷怎么像是夢呢，況且，
關(guān)于這個地方的記憶自己一點也沒有。難道是失憶了？直到那個午后，
陽光吝嗇地灑下幾縷光斑。一個頭發(fā)花白、眼神渾濁的老婦人，抱著一個紙盒子顫巍巍經(jīng)過。
盒子一歪，東西散落一地。幾本薄冊子（廉價雜志），一支筆尖歪斜的舊鋼筆，散亂紙張。
護士低斥著彎腰去撿。老婦人呆呆站著。護士撿起那支墨綠色舊鋼筆，準備丟回盒子時，
一只蒼白的手帶著青紫勒痕，猛地從鐵欄桿縫隙伸出?！敖o我?！甭曇羲粏?，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護士嚇了一跳，皺著眉，看看安陵容燃燒著奇異火焰的眼睛，
又看看呆滯的老婦人，不耐煩地將鋼筆塞了過去：“拿著！別惹事！”冰涼的金屬筆管入手。
安陵容猛地縮回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緊緊攥著筆，指節(jié)泛白。摸索著拔開筆帽，
墨綠色的筆尖閃著幽微的光。她低下頭，目光急切掃過冰冷的水泥地面。沒有宣紙，
沒有絲帛。只有冰冷粗糙的水泥。
目光最終落在自己寬大的、印著模糊編號的藍白條紋病號服上。布料粗糲，毫無光澤。
一絲帶著自嘲的冰冷弧度，在她蒼白的唇邊凝結(jié)。不再猶豫。左手用力扯平衣襟下擺，
右手緊握那支筆，墨綠色的筆尖顫抖著，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狠狠刺向粗劣的布料。
第一筆落下。墨色艱難暈開，生澀扭曲。筆尖刮過布紋，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手腕在抖。
這陌生的工具，不同的著力方式，讓她笨拙無力。
昔日的簪花小楷……屈辱感像冰冷的毒蛇噬咬。她咬緊下唇，嘗到一絲血腥味。
眼神卻愈發(fā)狠厲，如同淬了冰的針。強迫手腕穩(wěn)住，用盡全力控制那桀驁不馴的筆尖。一下，
又一下。斷續(xù)的、深淺不一的墨痕，帶著狠戾的、近乎刻鑿的力道。每一個筆畫，
都像在與無形的敵人搏斗。汗水滑落臉頰，滴在藍白條紋上，洇開濕痕。渾然不覺。漸漸，
墨痕有了形狀。一個“朱”字，艱難浮現(xiàn)，雖無風(fēng)骨，卻帶著孤絕的姿態(tài)。
然后是“墻”……“鎖”……“雀”……四個字，歪歪扭扭，如同垂死掙扎的爪痕，
烙印在囚服下擺。墨跡深深浸入纖維，帶著慘烈的氣息。《朱墻鎖雀》。
3 深宮秘聞她的故事，開始了。時間在筆尖沙沙聲中失去意義。白天，她蜷縮角落，
指腹在衣料上摩挲、勾勒，心中無聲排演詞句。深埋心底的過往翻涌沉淀。深宮寒夜，
香料與毒藥的算計，無聲啜泣與絕望掙扎……在寂靜中翻涌。只有深夜，走廊燈光昏沉，
病友呼吸沉重或囈語，安陵容才悄無聲息坐起。背對門口，身體微佝，
像黑暗中舔舐傷口的獸。小心翼翼從枕下摸出溫潤的鋼筆，拿出找護士要的紙，
這里的紙更加精細。筆尖落下。不再生澀笨拙，她馴服了這堅硬工具。每一筆落下，
都帶著沉靜、近乎冷酷的專注。她寫永壽宮晨曦，甄嬛親手遞來的氤氳甜香“安神茶”，
入口后五臟六腑如被冰錐刺穿的劇痛。寫景仁宮深處，皇后帶著羊脂玉扳指的手，
“無意”拂過她調(diào)香的瓷碟，留下無色無味的粉末。寫華妃宮中華麗孔雀翎下，
若有似無、能令女子終身無嗣的異域奇香……寫她自己，深夜無人時，用顫抖的手，
將殺人無形的粉末調(diào)入芬芳花露，再親手奉上。筆觸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沒有控訴哀鳴，
只有赤裸血淋的細節(jié)。精致的殘忍，錦繡華服下的腐爛，
鎖在重重宮墻內(nèi)窒息而亡的雀鳥……都化作冰冷文字。終于，在一個悶熱的午夜，
她寫下最后一筆。汗水浸透后背。她緩緩放下筆，指尖僵硬麻木。
目光落在衣襟最后一片殘留藍白條紋的角落。在那場場硝煙中，
別人給她的結(jié)局是——“罪婦安氏，念其侍奉圣上微末之功，拘于延禧宮不得外出，
并不許人伺候?！彼粗@行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樣的結(jié)局是別人給她的，
從來都是身不由己。但她想由自己做回主——沒有被偏愛過，
在這深宮中當(dāng)玩意兒和棋子太累了，
那就自己了結(jié)吧......手腕上束縛帶的青紫痕跡隱隱作痛。她伸出指尖，
輕輕撫過那行冰冷結(jié)局，感受布料下墨跡凸起的硬度。一個計劃，在沉寂心底，
如同深水中浮起的寒冰，慢慢成形。機會來得快。例行檢查日。
一個穿筆挺西裝、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在幾位白大褂簇擁下走進病房區(qū)。他步伐從容，
目光銳利掃過囚室。護士長低聲介紹：“……這位是林主編，市里知名文化公司的，
來做社會關(guān)懷素材收集……”目光掃過安陵容囚室時，腳步頓住。視線精準落在那一沓紙上。
“這是什么？”林主編推推眼鏡，目光充滿探究和獵奇，“你的作品嗎？
每天記錄這里每個人的狀態(tài)嗎？還是行為藝術(shù)？”醫(yī)生解釋：“病人安玲瓏，嚴重妄想，
幻想自己是古代宮廷妃子……這是她自己亂涂亂畫，我們正在干預(yù)……”“妃子？
”林主編嘴角彎了一下，像聽笑話。饒有興致走近鐵欄桿，目光刺向蜷縮角落低頭的安陵容。
“能讓我看看嗎？你寫的……故事？”安陵容緩緩抬頭。不看林主編，
目光空洞落在對面冰冷墻壁，嘴唇無聲翕動。更符合沉浸自己世界的精神病人形象。
醫(yī)生為難：“林主編，病人情緒不穩(wěn)定……”“無妨?！绷种骶帞[手，語氣強勢，
“拿給我看看。或許藏著理解特殊人群內(nèi)心世界的鑰匙？人文關(guān)懷的一部分。
”理由冠冕堂皇。護士長無奈示意開門鎖。護士小心上前：“安玲瓏，
把你的‘作品’給這位先生看看?！弊o士手即將碰到墨跡布料時，安陵容猛地縮身，
護住衣襟，喉嚨發(fā)出低低抗拒嗚咽。林主編鏡片后眼睛閃精光，向前一步，
聲音溫和蠱惑：“別怕，姑娘。我只想看你寫的故事。告訴我，寫的是什么？”刻意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