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視角我登基那日,蕭無弈替我戴上冠冕。指尖擦過耳垂,他低聲:“陛下,別怕。
”滿朝都說他是竊國豺狼,我信了。蟄伏三年,我在御酒里下了劇毒。他含笑飲盡,
卻咳血攥住我手腕:“衍兒學(xué)會用計了...甚好。”雨夜他高燒瀕死,
我顫抖著掀開他衣襟?!堑廓b獰劍疤,是為我擋刺客所留。
幼弟夢囈:“皇叔怕黑...”我猛然想起,父皇臨終前緊攥的手...他守護的,
從來不是龍椅。是我?!?.登基金鑾殿,空曠得能吸走魂魄。十五歲的我,
像一尊被強行套上龍袍的玉雕,僵直地坐在那冰冷的、巨大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龍椅上。
赤金的蟠龍在我身下扭曲盤踞,張牙舞爪,仿佛隨時要噬人。殿內(nèi)焚著極重的龍涎香,
沉甸甸地壓下來,混著我袞冕上金玉碰撞的微響,織成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將我罩在中央,
動彈不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滯的拉扯感,幾乎要將我單薄的胸腔撕裂。底下,
是黑壓壓一片伏跪的身影。朱紫蟒袍,玉帶金冠,平日里跺跺腳京城都要抖三抖的袞袞諸公,
此刻頭顱深埋,脊背彎折,整齊劃一地叩拜下去。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浪,
一波波撞擊著高聳的殿柱和描金繪彩的穹頂,嗡嗡回響,震得我耳膜發(fā)麻,
心口卻一片冰涼的死寂。那些聲音里,有多少敬畏是真的給我的?又有多少,
是投向那個人的?一道高大的陰影,無聲無息地籠罩下來,隔絕了前方過于刺眼的燭火光芒。
我眼角的余光,只能捕捉到一角玄色繡金的蟒袍下擺,沉凝如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是他。我的皇叔,我的……攝政王,蕭無弈。玉旒在眼前劇烈地晃動,
冰冷的珠串撞擊著我的額角,每一次細微的聲響都像敲在我的心尖上。我強迫自己抬起下頜,
視線穿過晃動的旒珠縫隙,望向殿外那片被框住的、灰蒙蒙的天光。不能低頭。我是皇帝了。
可這念頭一起,一股尖銳的恐慌便猛地攫住了我,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試圖用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來維持搖搖欲墜的鎮(zhèn)定。他就在我身側(cè),
近得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著淡淡墨香與藥草的氣息。這氣息,
曾無數(shù)次在我懵懂的幼年時光里,帶來過莫名的安心??纱丝蹋瑓s只讓我渾身僵硬,
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緊緊縛住。他伸出手,取過那頂象征無上權(quán)力的十二旒冠冕。純金打造,
鑲嵌著東珠與各色寶石,沉重得超乎想象。那冰冷的金屬邊緣貼上我的額頭,
我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脖頸。他的動作卻異常沉穩(wěn),甚至帶著一種近乎鄭重的緩慢。
他微微俯身,玄色蟒袍的袖口擦過我的臉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就在冠冕落定,
即將完全戴穩(wěn)的瞬間,他修長的手指,帶著一層薄繭,
極其短暫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擦過了我的耳垂。一點溫熱,轉(zhuǎn)瞬即逝。緊接著,
一個低沉得只有我們兩人才能聽清的聲音,如同最輕的羽毛,拂過我的耳際:“陛下,別怕。
”我的身體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細小的電流猝然擊中。那聲音里蘊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像幼時高燒迷糊時他遞到我唇邊的溫水,帶著一種久遠的、幾乎要被遺忘的溫和。但下一刻,
一股更洶涌的、被欺騙被羞辱的怒火,轟然沖垮了那點可憐的暖意。別怕?他憑什么說別怕?
竊國者!偽君子!我猛地攥緊拳頭,指甲狠狠嵌入掌心的嫩肉里,
一股腥甜的鐵銹味瞬間在口中彌漫開。劇烈的痛楚沿著手臂直沖腦海,
燒盡了那一絲不合時宜的軟弱。我死死咬住牙關(guān),齒根因為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
舌尖嘗到了更濃的血腥。絕不能在此刻失態(tài)!絕不能在他面前露怯!我強迫自己挺直了脊梁,
將所有的顫抖都死死壓回骨血深處。目光重新投向殿外那片灰白的天際,冰冷,空洞,
再無一絲波瀾?!氨娗洹缴??!蔽业穆曇艚K于響起,清冽,帶著極力壓制的緊繃感,
穿透了殿內(nèi)的喧囂,竟奇異地壓下了那片嗡嗡的回響。殿內(nèi)瞬間寂靜了一瞬。
伏跪的群臣微微抬頭,目光復(fù)雜地掠過我蒼白卻繃得冷硬的面孔,最終,
都不由自主地、帶著更深的敬畏,匯聚到那抹玄色蟒袍的身影上。那身影如山岳,巍然不動,
是我身后,真正掌控著這帝國命脈的影子。2.司馬昭之心三年。
時光如同紫宸宮琉璃瓦上無聲滑落的雨水,在殿角滴漏的刻度里,悄然帶走了少年的青澀,
也在我心頭刻下了更深的寒冰與算計。如今坐在寬大御案之后的我,
早已不是那個會被冠冕壓得喘不過氣的少年。玄色常服襯得我面白如玉,眼神沉靜如深潭,
執(zhí)筆的手穩(wěn)定有力。朱砂御筆在奏章上劃過,留下一個個凌厲的批注。
殿內(nèi)侍立的太監(jiān)宮女垂手屏息,大氣不敢出,只有燈燭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嗶剝聲,
打破這凝重的死寂。我的目光掃過一份奏章,
上面詳盡地羅列著攝政王蕭無弈于京畿西山大營頻繁調(diào)動親衛(wèi)、操練兵馬的種種“異動”。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毒的針,扎在眼底。我面無表情,朱筆批下一個冰冷的“閱”字,
指尖卻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案`國之狼”、“包藏禍心”、“司馬昭之心”……這些詞句,
三年來早已灌滿了我的耳朵,也浸透了我每一寸骨縫。蕭無弈的權(quán)勢,確實如同藤蔓,
無聲無息地纏繞著整個朝堂,也勒緊了我這個皇帝的脖頸。他掌控著禁軍,把持著六部要職,
他的門生故舊遍布天下。每一次朝會,他立于百官之前,玄色蟒袍沉靜如水,
卻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我與那象征皇權(quán)的御座隔開。群臣奏事,
目光總是先掠過他的側(cè)臉,才敢小心翼翼地投向我。那無聲的威壓,
比任何山呼萬歲都更令人窒息。他待我,表面恭敬依舊。批閱奏折時,他會站在一旁,
低沉的聲音講解著朝堂的暗流與博弈,指點我如何權(quán)衡利弊。他的手偶爾會覆上我的手背,
教我如何運筆,如何落印。那掌心帶著薄繭的溫度,每一次觸碰都讓我后背寒毛倒豎,
強忍著抽回手的沖動。他像是在打磨一件趁手的工具,耐心,卻不容置疑。
這更坐實了我心中的猜忌——他在養(yǎng)一個傀儡,一個聽話的、最終會被他親手抹去的傀儡。
不能再等了。今夜,就是最好的時機。他處理完最后一批緊急軍報,
照例會來紫宸宮向我稟報,并飲一盞我命人備下的“安神茶”。那茶里,
我親手放了“千機引”。無色無味,見血封喉,乃前朝秘藥。這毒,我藏了整整一年,
等的就是這一刻?!氨菹?,攝政王求見。”內(nèi)侍尖細的嗓音在殿外響起,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宣?!蔽业穆曇羝椒€(wěn)無波,放下朱筆,
指尖在寬大的袍袖下微微蜷縮,冰涼一片。沉重的殿門被無聲推開,
那道熟悉的、挺拔如山的身影走了進來。玄色蟒袍在燭光下流動著沉郁的光澤,步履沉穩(wěn),
帶來一股清冽的墨香與藥草氣息,瞬間充斥了這間過于空曠的御書房。他撩袍,
躬身行禮:“臣蕭無弈,參見陛下?!薄盎适迕舛Y?!蔽姨Я颂郑?/p>
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燭光在他深邃的輪廓上投下陰影,那張臉依舊俊朗,
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倦色。這三年,他確實殫精竭慮,為大胤,也為他自己的野心。
“邊關(guān)急報,北狄又有異動……”他直起身,開始稟報軍情,聲音低沉清晰,條理分明。
我聽著,心卻沉在冰冷的湖底。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精心編織的網(wǎng),而我,
早已看透了網(wǎng)后的殺機?!啊家颜{(diào)西山大營一部精兵,星夜馳援,
必不使胡馬踏過雁門關(guān)?!彼詈笠痪湔f完,殿內(nèi)陷入短暫的寂靜。我深吸一口氣,
壓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成敗,在此一舉。我端起御案上早已備好的白玉盞,杯壁溫潤,
里面的茶水澄澈見底?!盎适逍量?。”我開口,聲音帶著刻意放柔的關(guān)切,
“朕知你連日勞頓,特意命人備了安神茶。飲一盞,再回府歇息吧。”我的目光緊緊鎖著他。
他會拒絕嗎?以他的謹慎……蕭無弈的目光落在那盞白玉杯上,眼神深邃,辨不出情緒。
只停頓了一息,他唇角竟緩緩勾起一抹極淡、極復(fù)雜的弧度,像是欣慰,
又像是某種塵埃落定的了然?!爸x陛下體恤?!彼锨耙徊?,雙手恭敬地接過那盞茶。
他的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我的手指,那觸感冰冷得讓我心頭一悸。他沒有任何猶豫,
將杯盞舉至唇邊。燭光映著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我屏住了呼吸,
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溫熱的茶水滑入他的喉嚨。時間,
仿佛被無限拉長。殿內(nèi)死寂,連燭火都忘了跳動。一秒,兩秒……突然!“咳!
”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咳從他胸腔里爆發(fā)出來!他猛地抬手捂住了嘴,
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晃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班邸 贝棠康男杉t,
如同最妖異的花朵,瞬間從他指縫間迸濺而出!幾點溫熱的液體,
甚至濺落在我面前的奏章上,在墨字間暈開,觸目驚心!白玉盞從他脫力的手中滑落,
“哐當”一聲脆響,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混著血沫,狼藉一片。
“呃……”他喉間發(fā)出痛苦的嘶鳴,整個人向前踉蹌一步,單膝重重跪倒在地!
玄色蟒袍的下擺沾染了污穢。他猛地抬起頭,臉色在燭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駭人的金紙般的顏色,
額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了鬢角。那雙總是沉靜如淵的眼眸,
此刻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我!那目光里沒有驚怒,沒有質(zhì)問,
只有一種近乎灼熱的、穿透靈魂的審視,混雜著……一種讓我靈魂都為之顫抖的奇異光芒!
緊接著,一只冰冷、沾滿鮮血的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極大,
帶著瀕死之人爆發(fā)出的最后狠勁,幾乎要將我的腕骨捏碎!劇痛傳來,我猝不及防,
被拽得向前撲倒,整個人幾乎趴在了御案上,
臉離他那張因痛苦而扭曲、卻依舊死死盯著我的臉,只有咫尺之遙!
濃重的血腥味和他身上那股清冽的藥草氣息混合在一起,沖入我的鼻腔,
讓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咳著血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肺腑里擠出來,
帶著滾燙的血腥氣,直直噴在我的臉上:“衍兒……咳咳……學(xué)會用計了……”他喘息著,
那雙染血的眼睛里,那奇異的光芒越來越亮,竟……竟像是欣慰?!“……甚好。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我腦中轟然炸響!不是“為何害我”?不是“逆賊”!
是……“甚好”?他攥著我手腕的手,力道沒有半分松懈,反而因痛苦而更緊,
那冰冷的觸感和巨大的力量,像要將我拖入地獄。我看著他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
里面翻涌著我完全無法理解的情緒——痛苦、欣慰、釋然……唯獨沒有怨恨!為什么?
他為什么……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巨大的茫然和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
比剛才下毒時更甚百倍!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我試圖掙脫他的鉗制,可那手如同生鐵鑄就,紋絲不動。冰冷的觸感順著被他緊握的手腕,
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殿外的侍衛(wèi)似乎被里面的動靜驚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刀鞘碰撞聲。
“陛下?!”有人驚呼著想要沖進來?!皾L出去!”我猛地扭頭,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
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帶著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惶,“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違令者斬!
”腳步聲戛然而止。殿內(nèi),只剩下他粗重痛苦的喘息,還有我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攥著我手腕的力道卻依舊驚人。又一股鮮血從他口中涌出,
沿著下頜滴落在御案上,也滴落在我被他死死攥住的手上。那粘稠溫熱的觸感,
讓我胃里一陣劇烈的痙攣?!坝t(yī)……”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傳御醫(yī)!快!”“不……必……”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每一個字都伴隨著血沫。
他試圖撐起身體,那高大的身軀卻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猛地一沉,徹底失去了支撐的力量,
重重地向前傾倒!“皇叔——!”我失聲驚叫,再也顧不得其他,下意識地用盡全力去扶他。
他沉重的身軀帶著瀕死的重量砸向我,濃烈的血腥氣瞬間將我淹沒。
我被他帶著一起摔倒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后背重重磕了一下,劇痛傳來,
卻遠不及心頭的驚濤駭浪。他的頭無力地枕在我的肩窩,滾燙的額頭貼著我的脖頸,
灼熱的呼吸斷斷續(xù)續(xù)地噴在我的皮膚上,每一次都帶著濃郁的血腥氣。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3.牽機攝政王府,松濤苑。夜雨不知何時滂沱而下,
豆大的雨點瘋狂敲打著緊閉的雕花窗欞,發(fā)出沉悶又急促的噼啪聲,
像是無數(shù)只手在絕望地拍打。殿內(nèi)只點了幾盞昏暗的宮燈,光影在濕冷的空氣中搖曳不定,
將墻壁上懸掛的冰冷兵刃投射出扭曲晃動的巨大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
濃郁的苦澀藥味彌漫在每一個角落,幾乎蓋過了那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蕭無弈躺在寬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臉色蒼白如金紙,嘴唇干裂發(fā)紫。
御醫(yī)署的幾位國手輪番上陣,施針、灌藥、用溫熱的帕子一遍遍擦拭他額上不斷滲出的冷汗,
可那體溫卻如同燃燒的炭,隔著薄薄的中衣,燙得人心慌。他偶爾會陷入短暫的昏迷,
更多時候是陷在無意識的高熱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囈語,
破碎的音節(jié)里夾雜著我的名字“衍兒”,還有……“阿姐”。“阿姐”……那是我的母后,
先帝的元后,早在十年前就病逝了。每一次聽到他含糊地念著這兩個字,
我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窒息般的疼痛蔓延開來。我揮退了所有侍從,
只留兩個御醫(yī)在屏風外隨時待命。偌大的內(nèi)室,只剩下我,
和床上這個氣息奄奄、命懸一線的男人。我坐在床邊的矮凳上,離他很近。
昏黃的燭光落在他緊閉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陰影。
他英挺的眉峰即使在昏迷中也不曾舒展,緊蹙著,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汗水浸濕了他的鬢發(fā),一縷縷貼在蒼白的臉頰上。
御醫(yī)的話猶在耳邊:“……王爺本就積勞成疾,體內(nèi)有早年留下的沉疴舊傷,此番急毒攻心,
牽動根本,兇險萬分……若能熬過今夜,或可……或可有一線生機……”積勞成疾?
沉疴舊傷?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被汗水浸透的中衣領(lǐng)口上。那衣襟被高熱濡濕,
緊緊貼著頸項。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我的腦海,帶著冰冷的寒意和灼熱的恐懼。
是那道疤嗎?登基大典前一個月,宮中突遭刺客?;靵y中,一支淬毒的弩箭,
直直射向當時還是太子的我……是蕭無弈,他如同鬼魅般撲了過來,將我死死護在身下。
我只記得混亂的刀光劍影,宮人的尖叫,和他壓抑在喉嚨里的一聲悶哼。后來,
他只說手臂被劃傷,無礙。我那時年幼,沉浸在驚嚇中,也未曾深究……難道……我的手,
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指尖冰涼,幾乎要失去知覺。理智在尖叫著阻止我,
可心底那個巨大的、黑洞般的疑問,驅(qū)使著我伸出了手。動作很輕,
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神靈般的恐懼。我的指尖,輕輕觸碰到了他中衣的領(lǐng)口。
布料被汗水和藥汁浸得有些發(fā)硬。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掀開那層濕冷的阻隔。
燭光昏暗,可當那片肌膚暴露在眼前時,我的瞳孔驟然收縮!就在他左胸上方,
靠近鎖骨的位置,一道猙獰扭曲的疤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盤踞在那里!疤痕的顏色很深,
帶著暗沉的褐紅色,邊緣翻卷凸起,顯然是極深的貫穿傷,愈合得并不好。
在周圍蒼白肌膚的映襯下,它顯得格外觸目驚心!位置……正是當年那支毒弩箭射來的方向!
不是手臂!不是輕傷!是足以致命的胸口!那一夜他撲過來時沉重的撞擊,他壓抑的悶哼,
他之后長達月余的“告病”……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道丑陋的傷疤,狠狠貫穿!
串聯(lián)成一條清晰得令人窒息的血線!“轟——!”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我腦中轟然倒塌!
一直以來的篤信,那些日夜啃噬著我的猜忌和恨意,在這道猙獰的舊傷面前,
脆弱得如同沙堡,瞬間被滔天的巨浪沖垮!我猛地縮回手,指尖蜷縮著,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帶來尖銳的痛楚,卻壓不住心頭的驚濤駭浪!身體里的力氣像是被瞬間抽空,
我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拔步床柱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我死死盯著那道疤,
視線開始模糊。“皇叔……怕黑……”一個奶聲奶氣、帶著濃濃睡意的童音,
毫無預(yù)兆地撞入我的記憶深處!是年幼的皇弟趙琮!那是在他剛搬進東宮不久的一個深夜,
我去看他,他睡得迷迷糊糊,
胳膊嘟囔:“……剛才夢見……皇叔……他說黑……好黑……”我當時只當是小孩子的囈語,
一笑置之?;适迨挓o弈?那個在朝堂上威勢赫赫、在千軍萬馬前也面不改色的攝政王?怕黑?
簡直荒謬!可……“怕黑”……父皇臨終前的情景,如同褪色的畫卷,猛地在我眼前鋪開!
父皇躺在龍床上,氣息微弱,枯槁的手死死攥著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渾濁的眼睛里燃燒著最后一點執(zhí)拗的光。他反反復(fù)復(fù),斷斷續(xù)續(xù)地叮囑著什么,
聲音含混不清。那時的我,被巨大的悲痛和即將繼位的惶恐淹沒,
只記得父皇一遍遍念著“弈……弈……守好……守好……”后面的話,被劇烈的咳嗽打斷,
湮沒在太醫(yī)和宮人慌亂的腳步聲中。我一直以為,父皇臨終前緊攥著我的手,
一遍遍念著的“守好”,是守好這大胤的江山,守好這巍巍的龍椅!那是對蕭無弈的托付,
也是對我這個幼主的警示!守好……守好……什么?是守好……這江山?
還是……守好……我?!“呃……”床上的人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身體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打斷了我的思緒。他的眉頭蹙得更緊,
額角的冷汗又密密地滲了出來,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那口型,
依稀是……“衍兒……”嗡的一聲,有什么東西在我腦子里炸開了。最后一塊拼圖,
帶著淋漓的鮮血和遲來的頓悟,轟然歸位!他不是狼!不是竊國者!
他一次次替我擋下明槍暗箭,背負著朝野的猜忌和罵名,將年幼的我護在羽翼之下,
用他自己的方式,替我遮擋著帝王路上的腥風血雨!他殫精竭慮,宵衣旰食,
拖著病體支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他守護的,從來就不是那張冰冷的龍椅!
他守護的……是我。是我這個被猜忌蒙蔽了雙眼、親手將毒藥送到他唇邊的混賬東西!
鋪天蓋地的悔恨、后怕、巨大的痛苦和一種從未有過的、撕裂般的鈍痛,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將我滅頂!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順著冰冷的床柱滑跪在地。
膝蓋重重磕在金磚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盎适濉蔽疑斐鍪?,
顫抖的指尖想要觸碰他滾燙的額頭,卻在離他皮膚一寸的地方,如同被燙到般猛地縮回。
我沒有資格!我還有什么臉面去碰他?悔恨的淚水,終于決堤。滾燙的液體洶涌而出,
模糊了視線,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我冰冷的手背上,也砸落在身前冰冷的地磚上,
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窗外的雨聲更急了,瘋狂地沖刷著世間的一切。殿內(nèi)燭火搖曳,
將他毫無生氣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我跪在床邊,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
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帝王威儀,
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一個被巨大的愧疚和恐懼撕扯得支離破碎的靈魂。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嚎啕死死壓住。
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彌漫開,混合著淚水的咸澀?!皠e死……”我抬起頭,
淚眼朦朧地看著床上那張蒼白的臉,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前所未有的卑微和絕望的哀求,
“皇叔……求你……別死……”4.一夜天光微熹,雨勢漸歇。攝政王府松濤苑內(nèi),
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藥味和血腥氣,終于被破窗而入的、帶著雨后草木清冽的晨風,
沖淡了一絲。我依舊跪在冰冷的地磚上,膝蓋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覺,如同兩塊僵硬的木頭。
后背抵著同樣冰冷的床柱,一夜未眠,雙眼干澀刺痛,布滿血絲。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
只剩下聽覺還死死地繃緊,捕捉著床上每一絲細微的動靜。
屏風外傳來御醫(yī)壓抑著激動的聲音:“回陛下!王爺……王爺?shù)拿}象穩(wěn)住了!
高熱已退了大半!雖然元氣大傷,但……但這條命,算是從鬼門關(guān)搶回來了!
”懸在頭頂那把無形的利劍,終于稍稍挪開了一寸。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感瞬間席卷全身,我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
身體晃了晃,幾乎要癱軟下去。我猛地吸了一口氣,那雨后清冷的空氣灌入肺腑,
帶著一種近乎灼痛的清醒?!昂谩谩蔽衣牭阶约核粏〉穆曇繇懫穑?/p>
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重賞……所有當值的御醫(yī)、侍從……都重賞!”“謝陛下隆恩!
”屏風外傳來一片壓抑的謝恩聲。腳步聲再次響起,是御醫(yī)進來查看情況。
我撐著麻木的雙腿,艱難地站起身,退到一旁。
看著御醫(yī)小心翼翼地診脈、查看傷口、低聲商議著調(diào)整藥方……每一個動作都讓我屏住呼吸。
直到為首的院判再次躬身回稟:“陛下放心,王爺已無性命之憂,只是此番傷及根本,
需靜養(yǎng)數(shù)月,萬萬不可再勞心傷神。”“朕知道了。”我揮揮手,聲音依舊疲憊,
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從今日起,所有奏章,先送紫宸宮。非軍國急務(wù),
不得擾攝政王靜養(yǎng)。若有違令者……”我的目光掃過殿內(nèi)垂手侍立的王府內(nèi)侍和御醫(yī),
“嚴懲不貸?!薄白裰迹 北娙她R聲應(yīng)道,帶著敬畏。內(nèi)侍和御醫(yī)們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殿內(nèi)再次恢復(fù)了寂靜,只剩下我和床上依舊昏睡的人。我走到床邊,重新坐下。
經(jīng)過一夜的煎熬,他的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那種駭人的金紙色已然褪去,
緊蹙的眉峰也略微舒展了些許。呼吸雖然微弱,卻平穩(wěn)了許多。
看著這張沉睡中顯得格外脆弱、褪去了所有攝政王威勢的臉,
昨夜那滅頂?shù)幕诤藓托耐丛俅螞坝慷鴣?,幾乎將我淹沒。我伸出手,
指尖懸在他微涼的手背上空,遲疑著,顫抖著。最終,我還是輕輕覆了上去。他的手指修長,
骨節(jié)分明,帶著常年握筆和習武留下的薄繭。此刻,這雙手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
“皇叔……”我低聲喚他,聲音嘶啞哽咽,“對不起……”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
最終只化為這三個字,輕得如同嘆息,卻重逾千斤。床上的人,
眼睫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我心頭猛地一跳,屏住呼吸,緊緊盯著他。然而,
他并未醒來。只是那被我虛虛覆著的手,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指尖,似乎無意識地,
輕輕回勾了一下,極其短暫地碰觸到了我的掌心。那一點微弱的回應(yīng),像一道微弱的電流,
瞬間擊穿了我所有的防線。巨大的酸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意同時涌上心頭,
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發(fā)熱。窗外的晨光漸漸明亮起來,驅(qū)散了殿內(nèi)最后一縷夜的陰霾。
雨后的天空,澄澈如洗。5.皇叔三月后,攝政王府后苑。暮春的風帶著暖意,
拂過精心打理過的園圃,送來陣陣草木清香和隱約的花香。園中一株高大的海棠樹開得正盛,
粉白的花朵簇擁在枝頭,如煙似霞。樹下鋪著厚實的錦墊,設(shè)了矮幾。
蕭無弈靠坐在一張寬大的圈椅里,身上裹著一件厚厚的銀灰色狐裘,
襯得他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精神已好了許多。他腿上蓋著薄毯,膝頭攤開著一卷書,
目光卻并未落在書上,而是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
看著不遠處正指揮著小太監(jiān)們搬動一盆碩大牡丹的我?!氨菹?,”他開口,
聲音已恢復(fù)了往日的低沉,只是少了些中氣,多了幾分溫和的倦意,“那盆‘魏紫’嬌貴,
經(jīng)不起這般折騰。臣這里不缺花木,您不必……”“皇叔別管?!蔽翌^也不回地打斷他,
親自上前扶正了那盆開得雍容華貴的紫色牡丹,“御花園里開得最好的就是它了,
朕瞧著喜慶,挪來給您養(yǎng)養(yǎng)眼?!蔽遗牧伺氖稚系哪嗤?,轉(zhuǎn)過身,對上他含笑的視線。
陽光透過海棠花葉的縫隙灑落下來,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雙沉靜的眼眸里,
映著天光,也映著我的身影。沒有了朝堂上的威壓,沒有了刻意的疏離,
只剩下一種純粹的、帶著暖意的溫和。三個月來精心調(diào)養(yǎng),
他身上那股縈繞不去的病弱之氣淡了許多,屬于蕭無弈本身那份沉穩(wěn)從容的氣度,
重新回到了他的眉宇之間。我走到矮幾旁坐下,拿起溫在暖爐上的青玉酒壺,倒了兩杯。
酒液清冽,帶著淡淡的果香?!疤t(yī)說了,每日一小杯,活血?!蔽覍⑵渲幸槐频剿媲埃?/p>
語氣帶著不容置喙,“今日的份?!笔挓o弈看著那杯酒,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
唇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帶著點揶揄:“陛下的‘酒’,臣可不敢輕易再飲了。
”我的動作猛地一僵,臉上瞬間有些發(fā)燙。那夜的記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回涌。
下毒、咳血、高燒瀕死……還有我跪在床邊絕望的哀求……每一幕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皇叔!”我有些狼狽地低喝一聲,耳根發(fā)熱,“那是……那是過去的事了!朕……朕保證,
這酒絕對干凈!”為了掩飾尷尬,我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仰頭就灌了一大口。
清甜微辣的酒液滑入喉嚨,帶來一絲暖意,卻也嗆得我咳嗽起來?!翱?、咳咳……”“慢些。
”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背,動作自然而熟稔。蕭無弈的聲音帶著笑意,
“臣不過一句玩笑,陛下何必如此。”他拿起自己面前那杯酒,指尖摩挲著溫潤的杯壁,
目光落在清冽的酒液中,眼神變得有些悠遠,“那一杯……其實,臣知道?!蔽颐偷靥痤^,
嗆咳都忘了,驚愕地看著他:“你……你知道?”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緩緩抬眼,
迎上我震驚的目光,唇邊噙著一抹極淡的、了然的弧度:“‘千機引’雖無色無味,
但臣常年試藥,對某些特殊的藥氣……格外敏感?!彼D了頓,眼神平靜無波,“何況,
那幾日陛下看臣的眼神……與往日不同。”我啞口無言,臉上火辣辣地燒起來。
原來我自認為天衣無縫的計劃,在他眼中竟是如此拙劣!那他……為何還要喝下去?
僅僅是為了……那句“甚好”?“為何……”我的聲音干澀無比?!耙驗椋彼驍嗔宋?,
聲音低沉而清晰,目光如同溫煦的暖陽,坦然地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縱容的溫和,
“陛下總要長大??傄獙W(xué)會……如何做一位真正的帝王?!彼似鹁票?/p>
姿態(tài)從容地淺啜了一口,仿佛飲下的不是曾差點奪去他性命的毒酒,
而是一杯再平常不過的清釀。“有些路,有些抉擇,終究要陛下自己走一遍,才能真正明白。
”海棠花瓣被風吹落,打著旋兒,輕輕飄落在矮幾上,落在我們之間。他看著我,
眼神深邃而平靜,那里面沒有怨恨,沒有指責,只有一種歷經(jīng)生死后的通透和釋然,
以及……一種沉淀下來的、厚重得讓我心頭發(fā)顫的守護之意?!氨菹率蔷?,臣是臣。
”他放下酒杯,聲音平緩,卻字字清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乃君臣之道。
臣……甘之如飴?!薄熬妓溃疾坏貌凰馈薄@八個字,像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砸得我五臟六腑都跟著震顫!原來,他一直守著的是這條界限!哪怕知道是毒酒,
他也毫不猶豫地飲下,只為全他心中的君臣之義!
巨大的酸澀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疼瞬間沖垮了我的心防。什么君臣!什么不得不死!“不是!
”我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錦凳,發(fā)出突兀的聲響。我不管不顧,一步跨到他面前,
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眶發(fā)熱,
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執(zhí)拗:“沒有什么不得不死!以后……永遠都不許!
”我俯下身,雙手緊緊抓住他圈椅的扶手,迫使他抬頭看我。我的臉離他很近,
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映出的、我此刻激動而狼狽的模樣?!笆挓o弈,你給朕聽清楚!
”我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勢,卻也藏著只有他才能聽出的后怕與脆弱,
“朕要你活著!長長久久地活著!陪著朕!守著朕!看著朕……坐穩(wěn)這江山!
”“你守護的……”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他面前,“從來就不是那張椅子!
是朕!是趙衍!以前是,以后也必須是!沒有朕的允許,你……不準死!”最后三個字,
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風拂過,滿樹海棠簌簌作響,
粉白的花瓣如雨般飄落,沾了他滿肩,也落了點點在我緊握扶手的指節(jié)上。
蕭無弈靜靜地仰頭看著我,臉上沒有半分被帝王呵斥的惶恐。他深邃的眼眸里,
清晰地倒映著我激動而執(zhí)拗的樣子。那目光先是微微怔忡,隨即,
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石頭,層層漾開,
一種極其復(fù)雜的光芒在他眼底迅速積聚、翻涌——是驚訝,是震動,是難以置信,
最終……悉數(shù)化為一種幾乎要將人溺斃的、濃烈到化不開的暖意和釋然。
那緊繃了多年的、屬于攝政王的堅硬輪廓,在這一刻,如同被暖陽徹底融化的堅冰,
徹底柔軟了下來。他蒼白的唇角,
緩緩地、緩緩地向上彎起一個前所未有的、真正舒展而溫和的弧度。
他抬起那只未曾受傷的手,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珍視的意味,
拂開了落在我肩頭的一片海棠花瓣。指尖帶著微涼,拂過我的頸側(cè),留下一絲微癢的觸感。
“好?!彼p聲應(yīng)道,聲音低沉溫潤,如同暖玉相擊,清晰地落在這片紛飛的花雨之中。
“臣,遵旨?!?.權(quán)杖攝政王府后苑的海棠花事漸漸淡了,粉白花瓣零落成泥,
枝頭抽出嫩綠的新葉。園中的牡丹倒是愈開愈盛,雍容華貴地舒展著層層疊疊的花瓣,
在暮春的暖陽下招搖著。蕭無弈的“靜養(yǎng)”,成了我每日必赴的朝務(wù)。
紫宸宮的奏折依舊堆積如山,但我已不再如從前那般焦頭爛額。批閱時,
那些拗口難懂的典故、錯綜復(fù)雜的朝臣關(guān)系、甚至是邊關(guān)軍報上的機鋒,
都仿佛變得清晰起來。并非我忽然開了竅,而是每遇疑難,
總有內(nèi)侍適時呈上一張不起眼的素箋。箋上字跡清峻有力,寥寥數(shù)語,或點明關(guān)竅,
或直指核心,如同撥開迷霧的利刃,替我劈開混沌。那是蕭無弈的手筆。他從不直接干預(yù),
只做點撥。有時是夾在奏折里遞來的密信,有時是隨侍太監(jiān)帶來的口諭。他雖困于病榻,
心思卻如蛛網(wǎng),依舊無聲地籠罩著整個朝局,替我支撐著這片搖搖欲墜的江山。只是這一次,
他不再擋在我身前,而是悄然立于我身后,將力量借予我臂膀,
引我親自去揮動那柄名為“帝王”的權(quán)杖。這感覺……很奇異。不再是猜忌的窒息,
不再是傀儡般的屈辱,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帶著暖意的依靠。每一次看到那熟悉的字跡,
心口便會莫名塌陷一塊,柔軟得不成樣子。午后的陽光透過松濤苑新?lián)Q的湘妃竹簾,
篩下細碎溫暖的光斑。殿內(nèi)藥香濃郁,混雜著幾案上新插的幾枝芍藥散發(fā)的清甜氣息。
蕭無弈靠坐在窗邊的軟榻上,身上蓋著薄毯,膝頭攤著一卷書。
他臉色比海棠花雨那日好了許多,唇上有了些許血色,只是身形依舊清減,
寬大的素色常服穿在身上顯得有些空蕩。他看得專注,長睫低垂,
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側(cè)臉的輪廓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柔和。
我端著一碗剛煎好、尚冒著騰騰熱氣的湯藥,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濃郁苦澀的藥氣立刻彌漫開來?!盎适?,該喝藥了?!蔽业穆曇舴诺煤茌p,怕驚擾了他。
他聞聲抬起頭,目光從書卷上移開,落在我身上,隨即又落在我手中的藥碗上。
一絲幾不可察的無奈在他眼底滑過,隨即化為溫和的笑意:“有勞陛下?!蔽易叩介竭呑?,
將藥碗擱在一旁的小幾上。那苦澀的氣味熏得我微微蹙眉。我拿起調(diào)羹,
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藥汁,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吹,待那蒸騰的熱氣稍散,
才小心翼翼地遞到他唇邊?!疤t(yī)說了,這藥需趁熱,涼了更苦?!蔽铱粗?,
語氣帶著點不容置疑。蕭無弈的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一瞬,
那雙沉靜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掠過,快得讓人抓不住。他微微啟唇,
順從地含住了調(diào)羹。指尖不經(jīng)意地擦過他溫軟的唇瓣。一股細微的電流,
猝不及防地從那接觸點竄起,沿著我的手臂直沖心口!我的手指猛地一顫,調(diào)羹差點脫手!
心驟然漏跳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撞得胸腔隱隱作痛。臉上騰地一下燒了起來,
耳根更是燙得厲害。我慌忙垂下眼睫,掩飾住瞬間的慌亂,只覺握著調(diào)羹柄的指尖都在發(fā)麻。
他……他感覺到了嗎?我強作鎮(zhèn)定,又舀起一勺,再次吹涼遞過去。這一次,
我刻意避開了觸碰,動作顯得有些僵硬笨拙。蕭無弈安靜地喝著藥,
視線似乎一直落在藥碗上,又似乎飄向了別處。殿內(nèi)一時只剩下調(diào)羹偶爾碰到碗壁的輕響,
還有我竭力壓抑卻依舊清晰可聞的心跳聲。
那苦澀的藥味仿佛也帶上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氤氳在兩人之間狹窄的空氣里,
粘稠得令人呼吸不暢。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完成某種任務(wù)。直到碗底見空,
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我,唇角帶著慣常的溫和弧度:“多謝陛下。
”我?guī)缀跏橇⒖虒⒖胀肽瞄_,仿佛那是什么燙手的東西,匆匆放在幾案上?!盎适蹇蜌狻?/p>
”聲音干巴巴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指尖殘留的觸感和那瞬間失控的心跳,
如同烙印,揮之不去。7.抽絲剝繭又過了半月,蕭無弈精神漸好,已能在書房短坐,
處理一些王府內(nèi)務(wù),或者……指點我批閱那些更為棘手的奏折。這日午后,
一份關(guān)于江南漕運總督貪墨瀆職、激起民變的緊急奏報送到了紫宸宮。牽涉甚廣,
證據(jù)卻又撲朔迷離,背后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令人心驚。我對著那份奏折,眉頭緊鎖,
朱筆懸在半空,遲遲無法落下。心頭的煩躁如同野草般瘋長?!皵[駕攝政王府。
”我丟下朱筆,沉聲道。松濤苑的書房內(nèi),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欞,照亮了書案上堆積的文書。
蕭無弈一身月白常服,坐在案后,正提筆寫著什么。他坐姿挺拔,側(cè)臉專注,
沐浴在暖陽里的輪廓褪去了病氣,顯出一種沉靜內(nèi)斂的力量感。我徑直走到他書案旁,
將那份令人頭疼的奏折攤開在他面前?!盎适?,
”我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依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此案,朕拿不定主意。
”蕭無弈放下筆,目光掃過奏折,并未立刻言語。他拿起折子,仔細翻閱著,
指尖在那些觸目驚心的字句上緩緩劃過。陽光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骨節(jié)分明。片刻,
他放下奏折,抬眼看我。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映著窗外的天光?!氨菹驴芍?,
漕運總督陳敬之,是何人門生?”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我一怔,
腦中飛快搜索:“似是……前首輔張閣老?”“不錯?!笔挓o弈微微頷首,
指尖在奏折上輕輕一點,落在那位被彈劾的總督名字旁,“張閣老雖已致仕,
門生故舊遍布朝野。此案證據(jù)看似指向陳敬之,但其中幾處關(guān)鍵,經(jīng)不起推敲,
倒像是有人刻意引導(dǎo),矛頭直指其身后……意在攪動江南這潭水,甚至……牽動京城。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抽絲剝繭般將那份看似簡單的彈劾奏折背后,
隱藏的洶涌暗流和各方勢力的博弈,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面前。我聽得心頭震動,后背隱隱發(fā)涼。
原來,這并非簡單的貪腐案,而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政治風暴的開端!若非他點破,
我?guī)缀蹙鸵荒切┛此啤按_鑿”的證據(jù)引入歧途,做出錯誤的決斷!“那……依皇叔之見,
朕當如何?”我下意識地追問,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了傾,靠近他。
蕭無弈似乎并未察覺我的靠近,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回奏折:“當務(wù)之急,是穩(wěn)。
江南乃賦稅重地,不可輕動。陛下可先下旨,命陳敬之停職待參,著刑部、都察院派員暗訪,
務(wù)必拿到鐵證。同時,令新任漕運副使暫代其職,此人……”他頓了頓,拿起筆,
在旁邊的空白宣紙上寫下一個名字,“是寒門出身,與各方牽扯不深,且頗有才干,
可堪一用?!彼贿呎f著,一邊執(zhí)筆蘸墨,在那張紙上寫下詳細的應(yīng)對之策。筆走龍蛇,
字跡剛勁有力。我看著他專注的側(cè)臉,看著他筆下流淌出的縝密思慮,
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再次包裹了我。陽光暖融融地灑在我們身上,
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墨香和他身上清冽的藥草氣息。他垂著眼睫,
長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鼻梁挺直,唇線微微抿著,顯出幾分嚴肅。鬼使神差地,
我的目光落在了他握筆的手上。那只手,曾替我戴上沉重的冠冕,曾攥緊我的手腕咳出血沫,
曾在高燒瀕死時無意識地回勾我的指尖……心念微動,身體比思緒更快一步。我伸出手,
沒有去接那張寫滿策略的紙,而是直接覆在了他執(zhí)筆的手背上!掌心下,是他微涼的皮膚,
以及指節(jié)清晰的輪廓。那熟悉的、帶著薄繭的觸感,瞬間點燃了指尖的記憶,
一路灼燒到心底!蕭無弈正在書寫的動作,驟然僵??!筆尖懸停在宣紙上,
一滴濃墨無聲地暈染開來,像一顆驟然失序的心。他猛地抬起頭,
那雙總是沉靜無波的深邃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里面翻涌著驚愕、難以置信,
以及一絲被猝然驚擾的、深藏的悸動。他的呼吸似乎也在那一瞬間停滯了。書房里靜得可怕。
窗外的鳥鳴,遠處隱約的人聲,似乎都被無形的屏障隔絕開來。只剩下我們兩人之間,
那驟然繃緊的、幾乎要凝滯的空氣,還有彼此清晰可聞的、驟然加速的心跳聲。
我的掌心緊緊貼著他的手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背上筋脈的細微跳動,
以及那瞬間僵硬又試圖克制的細微顫抖。一股滾燙的熱流從我們相觸的皮膚間炸開,
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燒得我口干舌燥,臉頰滾燙??晌蚁袷侵四В股岵坏盟砷_。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緊緊地鎖著我,帶著探究,帶著灼熱,
帶著一種幾乎要將人吸進去的深邃力量。那里面不再是臣子對君王的恭敬,
而是一種……屬于蕭無弈本人的、被猝然驚醒的、帶著危險氣息的審視。時間仿佛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得厲害,帶著一種被強行壓抑的沙啞,
如同砂紙磨過粗糲的巖石:“陛下……”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逾矩了。
”那三個字,像是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兜頭澆下!我心頭猛地一縮,
一股尖銳的刺痛混合著巨大的羞恥感瞬間攫住了我!是啊,逾矩了!我是君,他是臣!
我在做什么?我竟敢……就在那股退縮的寒意剛剛升起,想要迫使我狼狽地抽回手時,
另一股更洶涌、更執(zhí)拗的情緒,如同地底奔突的熔巖,轟然沖垮了那點可憐的理智!
是海棠樹下那聲“不準死”的執(zhí)念,是喂藥時指尖擦過他唇瓣的悸動,
是日日夜夜被他無聲守護、撥開迷霧的依賴……是這三個月來,積壓在心底,
幾乎要將他和我一同焚毀的、無法再壓抑的東西!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勇氣,
裹挾著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勢,猛地攫住了我!“逾了便逾了!”我非但沒有松手,
反而更用力地扣緊了他的手!身體也隨著這動作猛地前傾,
另一只手撐在了他身側(cè)的書案邊緣,將他困在了圈椅和我身體形成的狹小空間里!我俯下身,
臉離他極近,近到能看清他瞳孔中自己灼熱的倒影,
能感受到他驟然變得灼熱的呼吸拂在我的臉上。心跳如雷,震耳欲聾,幾乎要蓋過我的聲音。
我盯著他驟然收縮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而執(zhí)拗地砸向他:“皇叔待如何?
”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將我們兩人籠罩其中。金色的光塵在空氣里無聲飛舞。
他仰靠在圈椅里,被我強行扣住一只手,困在方寸之間。
那張總是沉穩(wěn)如山、運籌帷幄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出現(xiàn)了裂痕——驚愕、震動、難以置信,
還有一絲被逼到懸崖邊緣的、近乎失控的暗流,在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激烈地翻涌碰撞。
他薄唇緊抿,下頜線繃成一道冷硬的弧線,喉結(jié)上下劇烈地滾動著,
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即將噴薄而出的東西??墼谖艺菩南碌哪侵皇郑∪饪嚲o,
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甚至帶著細微的顫抖,卻……終究沒有掙開。
那濃重的、帶著藥草味的呼吸,急促地拂過我的鼻尖,帶著同樣滾燙的溫度。
空氣粘稠得如同化不開的蜜糖,又像是繃緊到極致、隨時會斷裂的弓弦。滿室寂靜,
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心跳聲在瘋狂鼓噪。他看著我,眼神復(fù)雜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面,
暗流洶涌。那里面不再有君臣的界限,只有兩個被驟然推至懸崖邊緣的靈魂,
在無聲地對峙、撕扯。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得令人窒息。
就在我以為那根弦即將崩斷,他會推開我,
或者說出更冰冷的話語時——他眼底那激烈的風暴,竟奇異地、緩緩地平復(fù)下來。
翻涌的暗流沉淀成一片深不見底的墨色,帶著一種近乎悲涼的……認命?
他那只被我死死扣住的手,不再試圖掙脫,反而……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試探般的遲疑,
緩緩地、緩緩地……回握住了我的手!力道不大,甚至帶著一絲虛弱的顫抖,
但那冰冷的指尖嵌入我掌心的觸感,卻如同驚雷炸響!我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連呼吸都忘了!他……他握住了我?這個認知,比方才的質(zhì)問更讓我心神俱震!
一股巨大的、帶著眩暈感的狂喜,如同巖漿般瞬間沖垮了所有堤防!
我扣著他手背的力道不自覺地放松了些許,只是虛虛地覆蓋著,
感受著他指尖那微弱卻堅定的回應(yīng)。他依舊仰靠在圈椅里,微微偏過頭,
避開了我過于灼熱的逼視。蒼白的側(cè)臉在陽光下近乎透明,長睫低垂著,
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只有那緊抿的薄唇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著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
“陛下……”他終于再次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濃重的疲憊,
卻不再有方才的冰冷斥責,反而……像是某種無可奈何的嘆息,“……不要任性?!薄叭涡裕?/p>
”我重復(fù)著這兩個字,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他掌心的回應(yīng)給了我莫大的勇氣,
那點微弱的暖意如同星火,瞬間點燃了我心底壓抑許久的燎原之火。
我撐在書案上的手猛地收回,雙手都覆在了他那只回握著我的手上,緊緊包裹住。
身體更加前傾,幾乎要貼上他的胸膛。我低下頭,額頭抵上他的額角!肌膚相觸的瞬間,
兩人都如同過電般,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的額角微涼,帶著一絲薄汗的濕意。
我的額頭滾燙,帶著孤注一擲的灼熱。兩種極端的溫度碰撞在一起,
激起的卻是焚身般的烈焰!“朕偏要任性!”我的聲音貼著他的鬢角響起,
帶著從未有過的蠻橫和執(zhí)拗,氣息拂過他敏感的耳廓,“皇叔,
你告訴朕……除了‘逾矩’和‘任性’,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那杯毒酒……你為何要喝?”“那道疤……為何瞞著朕?
”“琮兒說你怕黑……是真的嗎?”“你守著的……真的只是君臣之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