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離吃飯的地方很近,陸以寧開車載著許南喬,10分鐘就到了。
“今晚都有什么人啊?”許南喬問。
“德方,中方,會展中心的人都在?!标懸詫幓卮?。
“謝謝你給我介紹工作,但喝酒我真的幫不了你,你今晚少喝點(diǎn)?!痹S南喬輕聲提醒。
陸以寧有些驚喜,看著她,眼神變得溫柔:“好咧,聽你的?!?/p>
進(jìn)了餐廳,他們先到,坐了一會,就有一群人進(jìn)來了。許南喬和陸以寧起身。
“這是方主任,小許你坐方主任旁邊,給方主任翻譯。”有人安排道。
陸以寧猶豫了一下,在許南喬旁邊坐下:“那我坐這邊給廖總翻譯?!?/p>
許南喬剛坐下,德國人也進(jìn)來了,她定睛一看,德國人后面還跟著個高大的身影,是秦時越。
許南喬后悔莫及,真不該來,都是那2000塊讓她一時鬼迷心竅做了錯誤的決定。
兩條生活軌跡的人要再遇見,是很難的??墒撬麄兙瓦@樣意外碰見了,許南喬有些無措。
秦時越在她對面坐下,認(rèn)出了她,似乎皺了下眉。
他的頭發(fā)修剪得干凈利落,發(fā)梢微微翹起,還帶著幾分少年氣。一身的職業(yè)裝又襯得他干練沉穩(wěn)。
他穿著一件淺藍(lán)色的襯衫,布料挺括卻不顯僵硬,領(lǐng)口微微敞開,露出修長的脖頸。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結(jié)實(shí)的小臂,皮膚泛著健康的光澤。
她記憶中穿著校服和球鞋的少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西裝革履的男人了。
他也沒見過這樣的許南喬吧。她穿著藍(lán)白色落肩襯衣和一條灰色西褲。許南喬有點(diǎn)后悔今天沒有精心打扮。
許南喬不敢跟他對視,扭頭看窗臺,看著那盆綠植走了神。
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樣了,跟以前很不一樣。他以前看她,很炙熱很溫柔。
這么多年,其實(shí)他的樣子在腦海里已經(jīng)開始模糊了,可是她記得他看她的眼神,就憑那個眼神,她很容易就能確定,那時,他真的,非常,喜歡她。
陸以寧把洗好的餐具遞給她,許南喬低聲說:“不用,我自己會洗。”
他頭湊近南喬,壓低聲音說:“你要配合我,他們才不會給你灌酒?!?/p>
陸以寧可能想營造他們是情侶的氛圍,這樣這些男人才不會為難她。期間,他還時不時給她夾菜。但是一般許南喬不怎么吃,避免需要翻譯時,滿嘴的食物。
今晚吃的淮揚(yáng)菜,飯局交傳的內(nèi)容不復(fù)雜,大多介紹介紹菜品,寒暄一下可以去哪些景點(diǎn),再講幾句工作和客套的話。就是翻譯要隨時停下手里的筷子,馬上翻譯。
她看見霍爾曼先生因?yàn)檎Z言不通,在飯桌上被冷落了。
"這道菜叫做水晶肴肉,霍爾曼先生可以品嘗一下,我猜您會喜歡的。"許南喬微微傾身,用流利的德語介紹道,"可以蘸這個嘗嘗。"她的聲音輕柔卻清晰。
霍爾曼先生優(yōu)雅地放下餐巾,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眼前晶瑩剔透的肉凍。他修長的手指執(zhí)起筷子,動作略顯生疏卻格外認(rèn)真。
"這讓我想起慕尼黑啤酒節(jié)上的水晶香腸,"霍爾曼用德語說道,聲音溫和,"但看起來更加精致。"
他夾起一片肉凍,在燈光下細(xì)細(xì)端詳,透明的膠質(zhì)折射出誘人的光澤。
許南喬看著他蘸了蘸醬料,將肉凍送入口中。他的眼睛微微瞇起,隨即露出驚喜的神色:"口感很特別,像果凍一樣順滑,卻又帶著肉類的鮮美。這是什么做的?"
"您猜猜看?"許南喬嘴角含笑。
霍爾曼沉吟片刻:"是魚肉嗎?還是某種禽類?"
"這是我們淮揚(yáng)名菜,用的是您非常熟悉的食材——豬蹄。"許南喬娓娓道來,"德國人喜歡烤豬蹄,我們則把豬蹄燉煮到肉與膠質(zhì)分離,然后冷卻成型。這道菜通常作為餐前小菜,寓意著'晶瑩剔透,萬事如意'。"
霍爾曼贊嘆地點(diǎn)頭:"太神奇了!同樣的食材,在不同的文化中竟能呈現(xiàn)出如此迥異的風(fēng)味。喬,你的解說讓我對中餐有了全新的認(rèn)識。"
這時,陸以寧側(cè)頭跟方主任道:"霍爾曼先生說,感謝我們的翻譯,他聽得很順利。也感謝喬今晚細(xì)心介紹菜品,他吃得很開心。"他頓了頓,又補(bǔ)充道:"他還說,接下來要專心品嘗美食,讓喬你也安心吃飯,看你一晚上都沒怎么動筷子。"
許南喬聽出最后一句是陸以寧自己加的,但還是禮貌地舉起水杯致意。然而,她的動作被方主任打斷了。
"小許啊,"方主任油膩的聲音響起,他的手不經(jīng)意般搭上許南喬握著水杯的手,"還是第一次見你,很少有女孩子能接我們這種工科的翻譯。"
他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摩挲著杯壁,許南喬感覺一陣惡心從胃里翻涌上來。
她不動聲色地抽回手,順勢將散落的發(fā)絲別到耳后:"是的,第一次見您。感謝方主任關(guān)照,有活動想到我們。"
她舉起水杯,主動碰了碰方主任的酒杯。
"欸,誠心感謝哪有喝水的道理。"方主任瞇起眼睛,朝助理使了個眼色。
助理立刻遞來一個小小的白酒杯,里面盛著晶瑩的液體。許南喬推辭道:"不好意思,我酒精過敏。"
"欸,不給方主任面子啊?"助理陰陽怪氣地說。
陸以寧連忙解圍:"方主任,我替她喝,她真的酒精過敏。"
"小陸啊,方主任不想跟你喝,跟你喝有什么意思。"助理不依不饒,"小許,你這是不給方主任面子啊。"
許南喬感覺到全桌的目光都聚集過來,如芒在背。她知道再推脫只會讓場面更尷尬,只得接過酒杯。杯中的液體在燈光下泛著光澤,散發(fā)著濃郁的醬香。
"上佳的飛天茅臺呢。"方主任意味深長地說。
許南喬將酒杯舉到唇邊,仰頭抿了一口。烈酒入喉,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火花在舌尖炸開,辛辣中帶著一絲甘甜,像烈日下曬干的麥穗。酒液滑過喉嚨時,帶來一陣溫?zé)岬淖茻?,像是一道暖流,緩緩注入四肢百骸?/p>
她感覺臉頰發(fā)燙,整個世界仿佛都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借著擦嘴的動作,她悄悄將一些酒吐在紙巾上,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咽下了一些。
"小女孩臉紅成這樣,是最好看的。"方主任帶著調(diào)戲的語氣說。
許南喬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的表情一定猥瑣至極。
助理又要給她倒酒,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許翻譯,這道紅燒獅子頭,怎么介紹給霍爾曼先生呢?"
是秦時越。
許南喬強(qiáng)忍著胃部的不適,用德語介紹起這道菜。說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抖。她抬頭看向秦時越,卻發(fā)現(xiàn)視線已經(jīng)模糊,只能依稀看到他輪廓分明的下頜線。
"這道呢?"秦時越繼續(xù)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她讀不懂的情緒。
"這是文思豆腐羹。"許南喬努力保持聲音平穩(wěn),"豆腐細(xì)如發(fā)絲,但不斷不碎,入口即化。這是中國高級廚師必考的菜品,象征著廚師精湛的刀工。"
她感覺胃部一陣絞痛,額頭滲出細(xì)密的汗珠。
"謝謝喬,確實(shí)很棒。"霍爾曼贊嘆道,"這道菜讓我想起了維也納歌劇院的天鵝湖,優(yōu)雅而富有詩意。"
"謝謝喬,我很喜歡,你也趕緊嘗嘗。"霍爾曼溫和的聲音傳來。
許南喬這才注意到,那道文思豆腐羹不知何時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自己面前。她抬眼望去,正好看見對面秦時越修長的手指從轉(zhuǎn)盤上收回,動作自然而克制。
許南喬低下頭,舀了一勺豆腐羹。細(xì)膩的豆腐絲在舌尖化開,帶著淡淡的雞湯鮮味,她的胃舒服了一些。
她想起很多年前,秦時越總會在她生理期時,默默把保溫杯放在她課桌上。里面總是裝著溫?zé)岬募t糖姜茶,就像此刻的豆腐羹一樣,溫暖而熨帖。
飯局的后半段,廖總和方主任開始高談闊論,許南喬終于得以喘息。她小口小口地吃著豆腐羹,生怕空蕩蕩的胃會讓她當(dāng)場出丑。
她能感覺到對面若有似無的視線,卻始終沒有勇氣抬頭。
當(dāng)霍爾曼先生提出要回酒店休息時,許南喬如釋重負(fù)。她看了眼身邊的陸以寧,他正和方主任的助理推杯換盞,已經(jīng)醉得東倒西歪。
許南喬暗自嘆息,正準(zhǔn)備起身,卻看見方主任踉踉蹌蹌地朝她走來。
"小許啊..."方主任滿身酒氣,伸手就要搭她的肩。
許南喬下意識后退,卻撞上了一堵堅(jiān)實(shí)的胸膛。熟悉的味道若有似無地飄來,她回頭,只看見秦時越線條分明的下頜。
"方主任,您喝多了。"秦時越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他穩(wěn)穩(wěn)扶住搖搖欲墜的方主任,對助理說道:"我看方主任也醉了,今天先散了吧。隨時再聚。廖總明天也有個重要的會,代駕在外面等了。"
他的目光掃過趴在桌上的陸以寧,語氣更冷了幾分:"陸總也一起吧。"
許南喬看著秦時越游刃有余地處理著場面,心里泛起一絲苦澀。
她俯身想去扶陸以寧,卻被秦時越搶先一步。他拽起醉得不省人事的陸以寧,動作算不上溫柔。
"你站得穩(wěn)嗎?"他回頭看她,眉頭微蹙。許南喬這才發(fā)現(xiàn),他今晚似乎一直在皺眉。記憶中那個總是對她笑的少年,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冷淡了?
她點(diǎn)點(diǎn)頭,拿起包包跟了出去。
夜色中,一輛邁巴赫靜靜等候。秦時越將陸以寧塞進(jìn)后座,轉(zhuǎn)身為她打開副駕駛的門:"你坐這。"
"謝謝。"許南喬低著頭鉆進(jìn)車?yán)?,不敢看他的眼睛?/p>
"秦律師,你讓我買的藥。"司機(jī)遞來一個紙袋。
秦時越接過藥,又從車載冰箱里拿出一瓶礦泉水,一并遞給許南喬:"你看男人的眼光不怎么樣。"
"什么?"許南喬愣住。
秦時越已經(jīng)坐進(jìn)后座,三個高大的男人擠在一起。
他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壓抑的怒意:"地址,你們的地址。"
"我跟他住的不是一個地方。"許南喬急忙解釋。
"先送你,你住哪?"
"錦繡花園。"
"司機(jī),開去錦繡花園。"
車廂里陷入沉默。許南喬透過后視鏡,看見秦時越坐得筆直,側(cè)臉看向窗外。路燈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卻照不進(jìn)他深邃的眼睛。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氯雷他定,心里五味雜陳。這藥提醒著她,自己是真的酒精過敏,不是推脫。就像當(dāng)年,她也是真的喜歡他,不是感動。
車窗外,城市的霓虹飛速后退。許南喬感覺脖子開始發(fā)癢,那是酒精過敏的前兆。
秦時越的樣子變了,聲音也變了,但有些東西似乎還在。比如他記得她酒精過敏,比如他依然會在她最狼狽的時候幫助她。
"南喬,你不會再遇到對你這么好的男人了。"溫婉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
許南喬閉上眼睛,感覺有溫?zé)岬囊后w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是啊,她再也遇不到第二個秦時越了。那個會為她跑遍全城買統(tǒng)一奶茶的少年,那個在她生理期默默準(zhǔn)備紅糖水的少年,那個即使分手也依然護(hù)她周全的男人。
溫婉的話,像一句預(yù)言,終究應(yīng)驗(yàn)了。
許南喬再也沒有遇到過比秦時越對她更好的男人了。大學(xué)四年,研究生三年,工作四年,經(jīng)人介紹,她也曾試著和別人交往,但每一段都短暫得像一場過客,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她確實(shí)沒有再遇到那樣一個人,像他那樣,毫無保留地對她好。
初中的時候,秦時越每天省下自己的早餐錢,給她買統(tǒng)一奶茶。那時候的奶茶盒子上印著十二星座的圖案,他每天都會挑一個不一樣的送給她,還會在盒子上認(rèn)真地寫上日期。
那些小小的盒子,像是他每天送給她的一個承諾,簡單卻溫暖。
他住在橋東,而她住在橋西。在一起后,他每天中午吃完飯,就騎著自行車穿過半個城市來找她,陪她一起上學(xué)。
后來,他考上了一中,而她留在二中,距離更遠(yuǎn)了??伤廊粓?jiān)持每天送她上學(xué),然后再獨(dú)自騎車去城市的另一邊。中午送她上學(xué),晚自習(xí)送她回家,風(fēng)雨無阻,整整三年。
他的陪伴,像一條無聲的河流,靜靜地流淌在她的青春里。
那時的秦時越,愛得熾熱而磊落,從不遮掩。他的喜歡,像陽光一樣明亮,像春風(fēng)一樣溫柔,任何時候都拿得出手。
而許南喬,卻因?yàn)樽员埃偸嵌愣悴夭?。她害怕被老師發(fā)現(xiàn),害怕被同學(xué)議論,甚至對他說:“要是別人發(fā)現(xiàn)我們在一起了,我們就分手?!?/p>
青春期的許南喬,自卑、擰巴,甚至有些恃寵而驕。她提出了這樣無理的要求,而秦時越竟然真的答應(yīng)了。他連最好的朋友曾子榮都沒有告訴,每次約會都小心翼翼,遷就著她的不安。
那時候,連好友溫婉都忍不住問她:“可是我感覺你沒有很喜歡他耶,你是不是感動,不是喜歡?”
青春期的許南喬,分不清感動和喜歡。她甚至懷疑,秦時越對她的喜歡,是不是也帶著少年的勝負(fù)欲?是不是因?yàn)樗妨巳?,所以非要追到她?/p>
她自己到底喜不喜歡秦時越,她也說不清。直到后來,她才慢慢明白。
大學(xué)時,她住校。大二寒假回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房間大變樣了。爺爺輕描淡寫地說:“那些垃圾,我都給你扔了。”
她的心猛地一沉,沖到衣柜前,打開那個隔層——空了。一整個柜子,全是秦時越送她的奶茶盒子,全都不見了。
他送的奶茶,她每次都不舍得立刻喝完,總是帶回家,小心翼翼地用水沖洗干凈,再一個個收藏起來。盒子上有他寫的日期,也有她偷偷畫的笑臉。
青春期的她,其實(shí)很珍惜這份獨(dú)一無二的對待。只是她不懂得如何表達(dá),也不敢表達(dá)。
那時候,大家的零用錢都不多,很少有人能天天買飲料。可秦時越卻每天給她買,甚至每次體育課結(jié)束后,別人去買冰鎮(zhèn)飲料,他也會給她帶一瓶。
內(nèi)斂的愛,并不意味著不夠深。
但許南喬后來才明白,她的自卑和懦弱,或許真的傷害了那個少年最純粹、最熱烈的愛。
“許南喬,那時候你勇敢坦蕩些就好了?!彼谛睦锬瑢ψ约赫f。
回憶像一滴溫水落在心湖上,起初只是輕微的漣漪,隨后卻一圈圈蕩開,直至淹沒整個胸腔。喉嚨像是被什么柔軟的東西堵住了,鼻尖泛起酸澀,眼眶不受控制地發(fā)熱,視線逐漸模糊成一片水霧。
胸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攥住,呼吸變得綿長而緩慢,每一次吸氣都帶著些許刺痛。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倔強(qiáng)地不肯落下。視線所及之處,一切都變得朦朧而柔軟,像是被覆上了一層毛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