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的梆子聲驚飛了檐下的夜梟,孟思語裹緊單薄的衣衫,望著甕城墻上斑駁的箭孔。出城的牒文還攥在手心,墨跡被雨水暈染得模糊不清,正如她此刻混沌的思緒。春桃執(zhí)意要跟來,被她強留在了孟府——這場鬧劇不該再牽連旁人。
官道上積水映著殘月,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鞋面上沾滿泥漿。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時,她本能地躲進(jìn)路邊的灌木叢。月光下,孟慕言的玄色身影如離弦之箭掠過,手中緊攥著那截浸透的紅繩,在夜色中晃出刺目的光。
“小十!”呼喊聲撕破夜空,帶著從未有過的慌亂。孟思語咬住衣袖,看著他的背影在霧靄中漸漸消失,指甲幾乎掐進(jìn)掌心。三年前逃離養(yǎng)父母家時,她也這般咬著牙不哭,可此刻淚水卻不受控制地滾落,滴在胸前冰涼的玉佩上——那是今早出門前,她悄悄從梳妝匣底取出的。
雨不知何時停了,天際泛起魚肚白。孟思語踉蹌著扶住路旁的老槐樹,遠(yuǎn)遠(yuǎn)望見前方有座破廟。廟門的匾額早已腐朽,“山神廟”三個殘字在風(fēng)中搖搖欲墜。她推門而入,驚起滿梁灰塵,神案上的燭臺傾倒,蠟油凝結(jié)成詭異的形狀。
“有人嗎?”沙啞的聲音在空蕩的殿內(nèi)回響。角落里傳來窸窣響動,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縮在草堆里,渾濁的眼睛盯著她腰間的玉佩:“小娘子這玉佩......可是孟府之物?”
孟思語本能地后退半步,卻見老乞丐從懷里掏出半塊玉佩,裂紋處還沾著陳年血跡:“二十年前,老奴護(hù)送小公子出城,遭遇劫匪......”他劇烈咳嗽起來,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這玉佩本是一對,公子若見了,定能認(rèn)出......”
話音未落,廟外突然傳來馬蹄聲。孟思語慌忙將老乞丐推進(jìn)神像后,自己則躲在殘破的屏風(fēng)后。月光透過窗欞,照見蘇婉清的貼身丫鬟舉著火把踏入,身后跟著幾個蒙面壯漢。
“那小賤人肯定躲在附近?!毖诀咛唛_腳邊的瓦罐,“小姐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彼哪抗鈷哌^神案上的玉佩,瞳孔驟然收縮,“不好!這是......”
寒光閃過,孟思語抄起供桌上的燭臺砸向最近的壯漢。打斗聲中,老乞丐從神像后撲出,死死抱住丫鬟的腿:“放開我家小姐!”混亂間,一把匕首直直刺向孟思語,卻被人從身后攬住腰凌空避開。熟悉的松煙墨氣息裹著血腥氣襲來,她撞進(jìn)一個滾燙的胸膛。
“誰準(zhǔn)你跑的?”孟慕言的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手中長劍還滴著血。他扯開衣襟,用布條纏住她手臂的傷口,動作雖急卻格外輕柔,“受傷了為什么不躲?嗯?”
孟思語想要掙扎,卻在瞥見他肩頭的箭傷時愣住。血浸透了玄色衣料,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紫——是淬了毒的箭?!澳惘偭??”她忘了方才的委屈,顫抖著去觸碰傷口,“為什么要來......”
“因為你在這里?!泵夏窖宰プ∷氖职丛谧约盒目?,“從把你撿回孟府那天起,我的命就和你拴在一起了?!彼哪粗改﹃直成系呐f疤,“蘇婉清的父親與構(gòu)陷我爹的人勾結(jié),她這次回江南......”
廟外突然傳來喊殺聲,打斷了他的話。老乞丐從角落爬出來,將兩塊玉佩合二為一:“公子,老奴是當(dāng)年孟府的護(hù)院,這玉佩......”他劇烈咳嗽著,將玉佩塞進(jìn)孟思語手中,“小姐走失時,老奴拼死搶回半塊......”
孟慕言的瞳孔猛地收縮。他顫抖著捧起玉佩,月光下,“思語”二字在裂紋處若隱若現(xiàn)。記憶突然翻涌——五歲那年的廟會,他分明看見妹妹穿著粉色襦裙,發(fā)間別著玉蘭花,在人群中朝他揮手......
“不可能......”他后退半步,撞上身后的供桌。燭臺傾倒,火舌瞬間吞沒了蛛網(wǎng)。孟思語望著他驚恐的眼神,突然想起這些年他看自己的目光,那些藏在溫柔下的小心翼翼,那些深夜守在她房外的身影。原來不是沒有端倪,只是她從未細(xì)想。
“先離開這里!”孟慕言拉著她沖向廟門,卻被一支利箭攔住去路。蘇婉清身著夜行衣立在馬上,手中長弓還在震顫:“表哥這是要帶誰走?”她的目光落在孟思語手中的玉佩,臉色驟變,“不可能!她明明只是個野丫頭......”
孟慕言將孟思語護(hù)在身后,長劍出鞘:“蘇婉清,蘇家勾結(jié)叛黨,證據(jù)我已呈給陛下?!彼穆曇衾涞孟癖?,“你以為裝病、賜婚就能全身而退?”
火光中,蘇婉清突然大笑起來。她扯開衣領(lǐng),露出頸間的刺青——那是叛軍的圖騰:“孟慕言,你以為我為什么接近你?從你爹彈劾我爹那天起,孟家就該死!”她抬手示意,身后的伏兵舉著火把圍攏,“不過看在表妹的份上,我可以留她全尸?!?/p>
孟思語感覺孟慕言的身體驟然緊繃。她悄悄握緊腰間玉佩,想起幼時在養(yǎng)父母家,每當(dāng)被打得遍體鱗傷,她就會幻想有朝一日親人來尋。此刻看著眼前拼死護(hù)她的人,突然明白了什么。
“兄長,我在?!彼谀_在他耳邊低語,聲音輕卻堅定。孟慕言渾身一震,轉(zhuǎn)頭望進(jìn)她澄澈的眼眸——那里有與記憶中重疊的倔強與溫柔。
箭雨襲來的剎那,孟慕言將她撲倒在地。他后背中箭,卻仍死死護(hù)著她的頭。孟思語摸到他溫?zé)岬难缸约旱囊滦?,突然想起初入孟府時,他也是這樣為她擋住旁人的欺辱。淚水混著血漬滴在地上,她握緊手中玉佩,朝著蘇婉清擲出。
玉佩劃破夜空,在火把照耀下泛著冷光。蘇婉清慌忙躲避,露出破綻。孟慕言趁機(jī)揮劍沖上前,劍鋒直指咽喉。千鈞一發(fā)之際,一支暗箭從暗處射來,孟思語幾乎是本能地?fù)溥^去,替他擋下了這致命一擊。
“小十!”孟慕言接住倒下的人,聲音凄厲。他抱著她退到廟內(nèi)角落,顫抖著捂住她胸前不斷涌出的血,“別睡,看著我......”他的淚水滴在她臉上,“你不是問我為什么相信你?因為你是我的妹妹,是我找了十年的親人......”
孟思語費力地抬手,想要擦去他臉上的淚。意識漸漸模糊時,她聽見遠(yuǎn)處傳來官兵的呼喝聲,聽見孟慕言在她耳邊一遍遍地說“我在”。黑暗吞噬她的最后一刻,她終于明白了他眼中那些復(fù)雜的情愫——那是兄長對妹妹的疼惜,是失而復(fù)得的狂喜,更是超越血緣的眷戀。而這場始于救贖的相遇,此刻正朝著未知的方向,繼續(xù)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