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軍閥混戰(zhàn)，天下大亂。凌木詩的父親受他人扶持，發(fā)展了一些產(chǎn)業(yè)?？上聞?wù)繁多，
凌父難以管理，便將多數(shù)產(chǎn)業(yè)分給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凌木詩有位小叔子叫凌殊啟，
管著一家戲班，謝青杰先前便是被謝家趕去了此處。凌木詩愛戲，便常來這戲園子里品戲。
這凌大少爺自小便受藝術(shù)熏陶，常常煮杯香茗，聽那些伶人在戲臺上百轉(zhuǎn)千回，自己晃著杯，
不知不覺入了戲。那日，凌木詩剛觀戲歸來，卻見自己小叔揮著藤條，在樹下吵吵嚷嚷什么。
“九夕，給我過來!又不長記性了？”班主對面，是一個相貌格外漂亮的小孩子。
他捧著書和筆，似是要走。聽那中年人一喚，小孩子不覺停住腳步，
一臉倔強(qiáng)：“我反正沒做錯?！薄笆掷锸裁礀|西？拿來給我看看!”九夕不情不愿地走過去。
不出意料，他被罰了。那文章也被掛起來。戲班的孩子便圍著，
對那篇寫得不清不楚的白話文指指點點。此文語句雖有不通順之處，
不過凌木詩倒是從中讀出了什么。聽說，這是九夕寫的第一篇文章，打算投到報社那里。
偏偏那孩子好生傲氣，被幾個戲班的同伴嘲弄后，簡直羞憤欲死，
拿根枝條在泥土上亂涂亂畫，嘟嘟囔囔說自己再也不寫文章了。凌木詩對此甚是好奇，
又聽聞九夕因為受罰染了風(fēng)寒，便借探病之由，想找這個伙伴兒聊聊天兒?！熬畔?，你好，
我是凌木詩。”大少爺走上前，盡可能友善地微笑著，“我聽聞了那件事。
你……為何要寫這樣的文章？”“凌木詩，大少爺。
”九夕戒備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凌木詩，“好好當(dāng)您的少爺，
這種事怎么值得您屈膝下問?！绷枘驹娮旖堑男θ蓊D時僵住了。他揮了揮手，
隨即打了個圓場：“的確，戲班的環(huán)境差了些。”九夕眉頭緊鎖，
顯然沒這個心思理睬對方：“您想說什么？”這伙伴，脾氣挺怪，貌似不是什么好相處之人。
凌木詩腹誹一句?！皩W(xué)乖點兒，唱成角兒，你會自由些，也會受人追捧。到時，
無論你寫什么，他們都沒這個底氣嘲笑你了?！薄吧贍斒强炊藛幔俊薄啊鋵?，
看懂也不算困難?！绷枘驹娪樞Γ安贿^一個戲子，其實不該想這些事情，
干好自己的本行就行了。”“不，少爺?！本畔龆o拳頭，竟下意識反駁，
“想必少爺應(yīng)當(dāng)知道如今的局勢，我就不多贅述。但我好奇，難道一個戲子，
就沒資格為國出力？唱戲無錯，但也得堂堂正正唱才是！少爺，您不認(rèn)為嗎？
”“……原來如此。”凌木詩沉默了片刻，也不知該怎樣回應(yīng)，只得問，“你病如何？
”九夕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態(tài)。他慌慌張張將頭埋進(jìn)被子里，嘟噥道：“抱歉，失禮了。
還有……我沒事，大少爺就不必關(guān)心了。”忽然，一縷涼風(fēng)拂過凌木詩的面頰。他突覺不適，
側(cè)過頭，倚在了車窗上。謝青杰笑：“凌先生有心事？”凌木詩回過神，
看向窗外變換的風(fēng)景，過路的行人，不覺恍惚。他伸手撫摸著車窗，冰冷刺骨。
那澄澈的天穹上，密密叢叢爬滿了云朵，陽光斂去鋒芒，雨點撲簌而落。隔著玻璃，
他的指尖輕輕劃過密布在窗上的雨點。他注視著它們聚集融合，注視著它們迅速下墜。
他不覺皺起眉頭，心頭涌起莫名的壓抑與感傷。有人撐起傘，有人則躲入了建筑物之下。
凌木詩像是失了神，無力地垂下手來，眼前的景物又霎時模糊不清。他不知謝青杰在想什么，
只是見對方頗顯憂慮的模樣，有些莫名，自己倒是念起一個姑娘。她本沒有名字，母親早逝，
隨后被家人賣去戲班，茍且偷生。凌木詩心生憐憫，見那遠(yuǎn)處竹影搖動，似與蜂蝶竊竊私語，
恰是一幅美景。于是，凌木詩悄悄給那小姑娘起了個名字，叫竹語。喚著喚著，
這個名字倒也傳開了。先前，凌木詩時常來尋她玩耍，卻總被家主阻攔?？勺约荷宰魇諗亢?，
竹語反倒不愿與他接近了。后來，凌木詩才知曉，竹語與那謝青杰早已兩情相悅，
年少便私定了終身。聽此，凌木詩雖有失落，卻也放下心來。他對竹語的確暗藏欽慕，
但得知她有一個好歸宿后，還是祝福的。想必謝青杰將來也會回到謝家，對竹語而言，
也是喜事一樁。畢竟在當(dāng)時，戲子只是個下九流的職業(yè)，出人頭地的不過鳳毛麟角。
若是竹語將來當(dāng)了謝家少奶奶，至少生活會安定些，不必為生計發(fā)愁，也不必遭人白眼。
懷揣這樣的妄想，似乎也沒錯吧。只是在某天，竹語姑娘登臺演出，卻被他國軍官看上。
那軍官對竹語姑娘喜愛得緊，便花了些銀子將她贖走?？蓴?shù)日后，
竹語的尸體竟被他人送到了戲班。掀開白布，血肉腐爛的氣味撲面而來。
凌木詩胃里翻江倒海。他近乎站不穩(wěn)，壓抑，痛苦，悔恨，
自責(zé)近乎在剎那間打敗了自己的天地。那原先靈動秀美的竹語姑娘，早已面目全非了。
辦完竹語的葬禮后，凌木詩心頭頗不寧靜。懷揣著不安與悲苦，他拜訪了這戲班的臺柱子，
也就是九夕的師父。只是恰巧，他碰見了九夕。拿了報紙回來，
九夕已然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緒?！熬畔??！睋u椅上的中年人幽幽地吸了一口煙,“竹語走了。
傳言，她本想刺殺那軍官，結(jié)果……你也知道。節(jié)哀順變吧?！本畔Υ瓜履槪瑴喩戆l(fā)抖，
不知是懼是怒。師父瞇著眼，晃了一下?lián)u椅，收起煙斗，向九夕攤開一只手：“今日的報紙，
拿給我看看吧?！鄙倌贶P躇不決，但師父催得緊，他還是將報紙遞了去。戰(zhàn)火蔓延，
又一座城倒在了敵軍的鐵騎下。中年人長嘆一聲，垂下眼簾，似在喃喃自語什么。后來，
師父的病愈發(fā)嚴(yán)重，先是無力上臺唱戲，直至郁郁而終。臨死前，他的唇還在不停得顫動著，
卻不是唱的婉轉(zhuǎn)的戲曲，而是唱出了一個民族不可遏制的怒火。此后不久，
戲班的大家便逐漸散了，有些孩子脫下行頭，扛起刀槍，毅然決然踏上了救國之路。
凌班主苦笑，倒是同意他們離開了。其中，自然包括九夕。他說，他要走了，他要去北方，
為抗日獻(xiàn)上綿薄之力。班主知曉九夕去意已決，拿著戒尺的手軟了下來，嘆了口氣，
道：“隨他去吧。”那日，九夕站在凌木詩面前，格外認(rèn)真地注視著對方?！傲璐蟾?，
我是來和你告別的?！被蛟S，凌木詩只想祝福他一路順風(fēng)，卻偏偏很莫名，
他心頭涌起了些疑惑：“九夕，你才剛登臺唱戲幾年？哪怕有了一定的名聲成就，也要走嗎？
”九夕突然沒了耐心，打斷了凌木詩的話：“你還是這么想？
覺得我應(yīng)該安安心心唱一輩子的戲，不去理睬家國之事，對嗎？”“不是。
”凌木詩矢口否認(rèn)，“你體質(zhì)本就比其他人弱。雖不太影響平日唱戲，
但上戰(zhàn)場……還是不要勉強(qiáng)自己了。”“可我不甘心?！本畔Π櫚櫭?，甩下這句話，便轉(zhuǎn)身，
憤然離去。那天，九夕去了一趟墓地。凌木詩撐著傘，站在他身后，看著他放下白花，
慢慢跪下來?！皫煾福僖娏?，一路走好。相信我們，一定會取得勝利。
我們也想替您……看到那個美好，繁盛的未來?！绷枘驹姴⑽凑嬲钄r他。
在九夕離開的前一天傍晚，他還特地請了幾個關(guān)系較好的同伴來家中一聚。
算是緩解哀痛的心情，也算與這段日子作告別?？梢痪?，卻多了個插曲。
插曲的緣由來自于謝青杰。他極力反對九夕的行為，若不是凌木詩出手阻止，造成的后果，
可能會不堪設(shè)想。那日之事，凌木詩至今都忘不了。清酒叮叮咚咚灑落，濺起一地綿長的香。
忽而，少年將手中杯擲向地面，仰起頭，咧著嘴，目眥盡裂，模樣甚是可怖。他喝了酒，
便是少了規(guī)矩的約束，所作所為著實肆無忌憚了些?！皫熜?，你就這么想送死？
”“別忘了我們的好師妹!她也是懷著報仇雪恨之心去了那處，結(jié)果呢？
卻被一群畜生給殘忍殺害!……最后，除了我們，還有誰記得她!？
”謝青杰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布滿血絲的杏目里滿是淚水。“師兄，
你放下好不好？難道你也想步入竹語的后塵？你根本不必如此自輕自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