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乍暖還寒。
湖畔的梨花開了,放眼一樹的白,如云如雪,映在一汪清泓中,煞是好看。
風(fēng)瑟瑟地吹,驚擾了挑燈夜讀的少女。
就在昨日,蘇憶歌與葉教授接了頭。
看得出來,葉遠涯很疲憊,沒有多說什么,僅是簡言意賅地講述了此次任務(wù)的大致流程。
幾日后,有工人會在地下黨的組織下進行小規(guī)模的集會。而她,則需要負責(zé)其中的文稿方面。
她不覺擔(dān)憂。
家里不算安全,有些事情只得暫且在心里擱著,待明日趕早些前往劇院工作。
心里本就有些煩心事,那書上密密麻麻的漢字更是催人入眠。少女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筆,接連打了好幾個哈欠。
也怨她近來對睡眠一事不太上心,想著自己忍忍應(yīng)當(dāng)可以捱過去,卻發(fā)現(xiàn)身體本能不允許她這樣做。
少女取出了另一本報刊,卻見其中有字條掉落,忙伸手接住。
展開,是再熟悉不過的字跡,依舊沒有署名。
“蘇憶歌小姐,我私認為,外界的聲音固然重要,但切不可輕信。最近報刊雜志上有人心懷不軌,刻意發(fā)表蠱惑人心的言論。有些歧義較大的言論,我已用筆標(biāo)上了,你一定要注意。”
果真如此。
少女翻了翻手中的報刊,看著他標(biāo)出的線與批注,心中漫溢起苦澀的甘甜來。
她提筆,輕輕在字條背面寫下一句話。
“謝謝你。”
似乎自己沒有理由再這樣昏沉下去。
少女收好字條,用筆桿敲了敲額頭,開始伏案疾書。
身后,似響起了腳步聲。
“小蘇,在忙什么呢?”
蘇憶歌慌忙抬頭,嘴角掛著僵硬的笑容:“先生,晚好。”
由于工作原因,蘇父擔(dān)憂女兒受此牽連,不得不把她托付給了自己身在北城的朋友,也就是她眼前的這位先生。
后來,蘇憶歌在大學(xué)加入了文學(xué)社,靠寫文章有了些許收入。男人得此消息,偶爾旁敲側(cè)擊一下,蘇憶歌倒也明白,便會分出一些錢過去。
不過,男人一家既不識字,也很少搭理她,倒是給了自己一個較為自由的空間。
男人打量了一下四周,見妻兒睡得香甜,便也壓低了聲音。
“嚯,小蘇。”男人搖搖頭,“又在看書啊?!?/p>
“是?!?/p>
男人看了一眼擺在床頭柜上的精裝書籍,扉頁盡是陌生的漢字。
“小蘇,”他見這小姑娘總是一副木訥的呆子模樣,其實也發(fā)不起脾氣來,“倒不是我說你,你讀這么多書有什么用?寫東西賺不了幾個錢,結(jié)果到頭來還是在劇院打雜嘛,我可真不懂你父親。”
先生什么時候?qū)λ氖虑檫@么關(guān)注了?
“不勞您費心……”蘇憶歌本不愿過多評價對方固執(zhí)的思想,卻還是認真補充了一句,“我有要追求的東西,不只是賺錢這么簡單?!?/p>
“得,別讀書讀傻了。不過看起來,劇院的工作似乎還不錯嘛,至少你有個閑情逸致讀書。”男人打了個哈欠,眼角的皺紋在燭光下又深了幾分,“我睡覺去了。你得好好工作,那死鬼老婆和不成器的兒子還要靠咱掙的錢養(yǎng)活呢?!?/p>
蘇憶歌一愣:“那,先生早些休息?!?/p>
他沒應(yīng),只是駝著背走遠:“嘖,一提這小子就來氣。真就教出個孽障,沒本事掙錢也罷,竟為了個出來賣的女人差點兒和老子鬧掰,簡直不可理喻……”
其實,對于先生的一些看法,蘇憶歌倒挺想反駁,不過,總歸沒這個必要。
于她而言,這只是一個小插曲罷了。
天光尚未破曉,她便趕往劇院做地下工作,寫完報告,又忙去打掃大廳。
望著空蕩的屋子,少女心中倒也起了些疑惑。平日九夕總會來此用餐,也不知今有何事,不見了蹤影。
一旁的凌木詩似是看出了少女的心思,倒不擔(dān)憂,只是猜測他近來工作多,乏了,便忙里偷閑片刻,不必多想。
“那肖玉小姐……”
“她已離開?!?/p>
蘇憶歌抓著掃把的手明顯一滯。
“您知道她在哪里?!?/p>
“不錯?!绷枘驹娡屏送蒲坨R,“肖玉現(xiàn)在跟著肖硯辦事。我昨日還見到了她。她……讓我不要插手她的事情。”
“那……”
蘇憶歌愣了愣,繼而落寞地別過臉去。
凌木詩苦笑著搖頭:“同樣作為哥哥的我,能理解肖硯。如果我是肖硯,萬一我真要對劇院出手,那必然會帶走肖玉,避免她被波及。而且,哥哥又何嘗不希望與妹妹走在一條道路上呢。肖玉的身份,本就注定要和我們分道揚鑣。即便很可惜,但這不是單單靠我們幾個人的力量所能改變的,小蘇,你明白嗎?!?/p>
地上,躺著被活活凍死的甲殼蟲,少女輕嘆一聲,將它掃入積灰中。
少女猶豫片刻,輕聲問:“你還要去找她嗎?”
“暫時沒有這樣的打算。”凌木詩沉吟片刻,緩道,“不過,肖硯那里還有我的眼線,若發(fā)現(xiàn)問題,應(yīng)當(dāng)會察覺?!?/p>
“所以,肖玉小姐她……不會回來了?!?/p>
“我不清楚。不過,她的離開對組織而言,是好事。先前我狠不下心,一直留著這么一個危險人物?!绷枘驹姺朔~本,卻擔(dān)心蘇憶歌會誤解什么,補充道,“我很愛她,但事關(guān)組織,最終,還是要分清孰輕孰重啊?!?/p>
“我覺得,離開劇院,絕非她所愿?!碧K憶歌輕嘆一聲,垂下眼簾,喃喃自語。她理解凌木詩,但心里,總歸會難過吧。
“此事,肖硯必然在背后當(dāng)推手。唉……我知道蘇小姐和肖玉是朋友,抱歉了。”
凌木詩道完,二人都沉默了。
良久,忽聞清脆的一聲喚。不遠處,正有人匆忙跑來。
凌木詩理了理圍巾,稍稍側(cè)頭一望,見到來者,并不驚訝:“江舟,怎么了?何事如此著急?”
江舟仰頭,咧嘴一笑:“團長,有人要見你?!?/p>
“誰?”
“嗯……”江舟皺著眉,思索了片刻,“那位先生,姓謝。”
凌木詩沉默了頗久,才緩緩放下手中的賬本。
“我明白了,你們先去工作吧。”
江舟所言之人,必是謝青杰了。
那他此次前來,又是為何?
與謝青杰接觸愈多,便愈覺他危險,一切還是警惕為好。
凌木詩扶正了眼鏡,習(xí)慣性地摸向了外衣口袋中的槍。
的確,謝青杰為自己提供了大量幫助。可偏偏對自己卻所需極少,隨便兩句話,便可打發(fā)。
這著實令人生疑。
團長前腳剛走,身后卻忽而響起少年溫和的嗓音。
“凌先生,莫走,我們就在這里聊?!?/p>
謝青杰?
凌木詩回眸,便見一眉清目秀的少年。
他個子不高,瞧著也年輕得很,僅是十來歲的模樣。
時光似乎待他格外溫柔,誰能想到,他和自己算得上同齡人呢。
謝青杰進屋,便將手中的紙傘收起,俯身鞠了一躬。
“凌先生,好久不見。”
“要不,你先坐下?!绷枘驹娪X著苦惱,只得回頭吩咐道,“小蘇,江舟,我有事要忙,你們暫先離開?!?/p>
“不必,我瞧這兩人倒是伶俐模樣,留著也是個趣兒?!?/p>
“謝公子這是何意?”凌木詩抱著胸,冷眼斜視。
“放心,我不是來和先生談情報的?!敝x青杰瞇起雙眼,笑容人畜無害得很。
“我來,就是給凌先生送一件禮物?!闭f罷,少年將傘放下,上前幾步。
凌木詩面無表情地退后。
“凌先生何必反抗得如此厲害,季南倒是比你乖多了。”
謝青杰轉(zhuǎn)頭看向在一旁圍觀的二人,輕輕笑了笑,從衣袋中掏出一把亮晶晶的首飾來,畢恭畢敬放到了桌上。
“新年時,我都忘了給你們留些東西……”謝青杰面露愧色,“它們,就權(quán)當(dāng)賠罪吧。”
凌木詩不禁嗤笑一聲,賠什么罪?生怕自己表現(xiàn)得不像個衣冠禽獸?
這些東西雖是奢侈,可惜他也看不上。
“你拿回去吧?!?/p>
“就算您不喜歡,您劇院有那么多女孩子,她們總會喜歡的?!敝x青杰眉眼彎彎,好聲好氣勸道。
蘇憶歌霎時警覺起來,故作看不到般,避開了謝青杰的目光,忙整理起書架的書籍來。
謝青杰倒也不強求,不慫恿,他的目光略過蘇憶歌,又笑瞇瞇地望向了一旁目光如炬的江舟,繼而轉(zhuǎn)頭,走到凌木詩身側(cè)。
凌木詩略顯抗拒,謝青杰卻絲毫不在意,仰起頭,嘴角勾出一抹笑,上揚的角度極其刻意。
“凌先生倒是兩袖清風(fēng),著實令在下佩服。這么一想……在下還有份禮物要送給您。”
凌木詩只覺指尖一沉,抬手看去,是一灰黑色的公文包。
他隨意翻看了一番,發(fā)覺其間有好幾份文件,密密麻麻的字跡,盡是熟悉的內(nèi)容。
其中,有他轉(zhuǎn)移物資的記錄。
這些什物,他都藏在家中的書柜里,若是謝青杰可以找到,往壞處想,便是……
凌木詩僵在原處,瞳孔急劇收縮。
不,他的家中根本不存在直接涉及組織的證據(jù),而這些物資轉(zhuǎn)移的記錄……又能證明什么。
應(yīng)該冷靜下來,不是嗎?
“啪!”
但那公文包還是脫離了團長的手,悄然落地。
“放心,在下什么也沒動?!敝x青杰湊近了他,“嘻,真有意思。對了,還有件事順便通知一下少爺你。近來,在下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了些,或許,在下終于有這般勇氣去面對師兄……下個月的今日,我在老地方等你答復(fù)。若是我?guī)熜址奖?,請把他一起叫來。我們?nèi)藴鼐浦蟛?,好好敘敘舊。”
“我警告你……”凌木詩心起怒火,卻也知曉自己無能為力,“放心,他不會來。”
“這樣嗎?抱歉,是在下操之過急了。此般也好,留給我些許準(zhǔn)備的辰光?!敝x青杰眉眼帶笑,“對了,凌先生,請看公文包最后一格,那兒有我為師兄留下的禮物?!?/p>
“照片?什么意思?”凌木詩盡可能穩(wěn)定住情緒,蹲下身翻找,卻發(fā)現(xiàn)此物不是什么危險品,突而渾身松弛了下來。
“怎么說呢……一段美好的回憶,送給他。有這樣的一個師兄,著實是在下的榮幸?!?/p>
謝青杰說罷,倒也不等凌木詩挽留,徑直離開了。
江舟撫摸著謝青杰贈與的禮品,一時間竟被它們晃花了眼。
凌木詩本想勸勸,可他看那些首飾倒也沒什么問題,就不攔著了。
謝青杰向來神出鬼沒,這首飾,他怕是難以歸還,那只得暫且收下。
團長扶著墻,捂住劇烈顫抖的胸口。他努力抑制著情緒,再一次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自己必須回去了。
的確,有關(guān)他真實身份的文件,自然不在他手里,但他還是恐懼,恐懼著對方的得寸進尺,而后一步步,將他逐漸蠶食。
“團長,請留步?!?/p>
誰?
凌木詩下意識回首。
“小蘇,有事嗎?”
蘇憶歌神情嚴(yán)肅:“恕我言語過激了些。我冒犯問您,先前您給九夕先生的藥,究竟從何而來?而這位謝先生,又是什么身份?”
兩個問題拋下去,凌木詩腳步一頓,并未逃避。
“小蘇放心,這謝先生是我的一位朋友,今日只是來敘舊罷了?!?/p>
他還是有所擔(dān)憂,自然不會說出實情。
“至于藥,是一個軍統(tǒng)特務(wù)給我的,他聲稱自己是副團長的故友。你察覺到這藥有問題,是嗎?我的確發(fā)現(xiàn)得不及時,很抱歉。不過放心,之后我不會再給他了。”
凌木詩到底還是心里沒底,謝青杰究竟是想試圖用拙劣謊言隱瞞他卑鄙齷齪的想法,還是真如他所說,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毒以達到某種目的。
更可怕的是,此毒完全可以自愈,稍仔細些觀察,竟發(fā)現(xiàn)下毒的痕跡相當(dāng)明顯。
他苦笑著望向那少女,便見她點頭,認認真真地道了謝。
凌木詩的回答,似乎沒什么太大的疑點,一切都說得通。
“是這樣嗎……”不過,蘇憶歌仍覺此事有蹊蹺,卻不知該如何深究下去,只得轉(zhuǎn)移了話題,“團長,明日的會議,不要忘了?!?/p>
“多謝小蘇提醒。讓你見笑了,這些事情啊,都是小事情,別盯著不放了,搞得大家緊張兮兮的,多累啊?!绷枘驹姂?yīng)了一聲,便推門離開。
直至踏入家門,凌木詩仍舊驚魂未定。
他特地去翻了書柜,發(fā)覺謝青杰并未說謊,此人確實僅僅動了公文包里的文件,其他一概擺在它原先的位置上。
其實,他也不愿多想。
或許,這只是那謝青杰的一個小惡作劇,可自己卻偏偏被那人俘虜了部分思緒,深陷其間,難以掙脫。
他在乎什么,謝青杰早已一清二楚。
凌木詩轉(zhuǎn)身拿起聽筒,在撥號盤上轉(zhuǎn)了幾圈,等待許久,直至聽聞對方響應(yīng)。
“您好?幫我轉(zhuǎn)接給王師傅,我需要換個鎖,多謝?!?/p>
團長掛斷電話,整個人便癱坐在地上,似是脫了力。
平日里,他并不太關(guān)注這些文件,畢竟確然還不至于到有暴露組織機密的情報,而自己的書房位置較為隱蔽,自是沒想到謝青杰,亦或是他派來的人來此偷竊。
搜查了一番,書房也沒有留下什么痕跡。自然,作案時間與手法皆是未知。凌木詩知曉自己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謝青杰,追責(zé)一事,只好先就此作罷。
不知季南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他有許久未見到他的胞弟,只可從謝青杰的口中得到些片面之詞。
謝青杰自是不在乎凌季南的那些瑣碎小事,就算凌木詩問,也得不到任何準(zhǔn)確答案。
他是寒是暖?是饑是飽?是否適應(yīng)了那里的環(huán)境?
凌木詩一無所知。
當(dāng)初,他對這個聰慧的弟弟寄托了太多的期望??伤F(xiàn)在才清楚,只要季南過得幸福,哪怕一輩子碌碌無為,也總比在這鬼門關(guān)磕磕碰碰的好。
抱歉,季南。
他真是個不稱職的哥哥。
凌木詩倚在墻角,忽又跌跌撞撞地爬起,一甩手,發(fā)瘋一樣將所有文件統(tǒng)統(tǒng)扔到了地上。
火苗兀的竄起。
不能再讓人抓住把柄了,哪怕這些東西牽扯不到組織,都必須處理掉。
沒有任何證據(jù),謝青杰自然無法指認自己。
離家之際,凌木詩又取了今日的報紙,卻見一荒誕之事,奪人眼目。
這是……
他的目光霎時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