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淋漓潑灑，染盡萬里天穹，明起萬家燈火。
少女倚在窗邊，望向那一方熱熱鬧鬧的天地。
已經(jīng)除夕了嗎。
她忽而舒展開笑顏，輕柔地?fù)崦种械牡度?，直到指腹間的那陣尖銳刺痛如潮水般襲來。
“肖玉？”
哥……是你嗎？
肖玉苦笑，而后失魂落魄地蹲下身。
是因?yàn)樽约汉λ懒艘粭l生命，所以兄長特地來安慰自己嗎？
我很好，我在所有人面前都偽裝得很好，我還對著你笑啊。
她表現(xiàn)得還不夠像嗎？看啊，她根本不在乎那個(gè)她親手解決掉的生命。
肖硯怎會理解自己。
可她終究明白，殺人是怎樣的一番苦楚滋味。
雖已時(shí)隔數(shù)日，可她的眼前，仍是那人臨死前的模樣。他似乎仍在搖尾乞憐，渴求一線生機(jī)。
可她心軟的剎那，那人的刀刃，也逼上了自己的心臟。
生的渴求在瞬間超過一切。
殷紅迸濺，刺痛了少女的眼。
他死了，是自己先出了手。
指尖染上鮮血的溫度，是與寒風(fēng)對峙的暖。那些恐懼絕望，那些嘲弄諷刺，霎時(shí)涌入腦海，挑撥著緊繃的神經(jīng)，壓迫得她喘不過氣來。
“你沒錯(cuò)?！?/p>
肖硯在吩咐警衛(wèi)收拾完尸體后，溫柔地?cái)堊∷募?，道?/p>
我對嗎？
肖玉感觸到縈繞在鼻尖的腥甜氣息，胃部一陣翻江倒海。
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似是警醒，又似長刃，即將劃開他層層疊疊的偽裝。
肖玉蜷縮在地面。
燈火不知何時(shí)熄滅了。柔和的星光灑落，簇?fù)碇蝗纠w塵的少女。純白的天鵝絨悠悠搖晃，鋪散了一地的香。
如夢。
可……這終究只是夢。
肖玉跌跌撞撞地起身開門，輕喚道：“哥。”
肖硯頷首示意：“肖玉，今晚有場宴會，要一起嗎？”
“我想……”那哀求的語調(diào)似乎在霎時(shí)間揚(yáng)起，卻又不自然地一轉(zhuǎn)，顯出了刻意的雀躍，“好。”
就當(dāng)緩解情緒吧。
那年除夕的晚宴，由名為唐驚水的政府官員舉辦。肖硯與他交情不深，此次前來，只是意外受邀。
說起唐驚水此人，其實(shí)也沒什么值得談?wù)摰牡胤?。他不算個(gè)好人，但若是說他窮兇極惡，也確實(shí)過分了。
他相貌差了些，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不像什么善茬兒。肖玉到底帶了些刻板印象，到此與他客套幾句后，便不想親近了。
這位唐先生位高權(quán)重，偏好美色，卻未曾娶妻，自是不乏追求者。不過，肖玉在一眾美人兒中，仍是鶴立雞群，又有與其他女子截然不同的清麗氣質(zhì)，自然使得唐驚水對其多關(guān)照了幾分。
目睹這戲劇般的一幕，肖硯卻是一副鎮(zhèn)定自若的模樣，著實(shí)讓人捉摸不透。
但有些事情，只有肖硯自己心里清楚。
唐驚水不除，后患無窮。
此人霸占了過多資源，觸犯到了自己的利益，乃至于威脅到了他上級苦心經(jīng)營的一番功業(yè)。
不過，對付他還得用些適當(dāng)手段。有時(shí)候，最簡單的方法或許就是最有效的。
的確，他將肖玉從白紙世界里帶出，其實(shí)帶了些利用意味。而少女單純到從來沒有懷疑到他的用心，甚至把他當(dāng)作了自己的救世主。而那些肖玉的朋友，也不曾想過，作為親人，自己會利用肖玉。
果真是個(gè)傻姑娘，只希望她永遠(yuǎn)不知道真相吧。
畢竟，他從未想過要置自己的親妹妹于死地。只要達(dá)到了他的理想，他自然會放過肖玉。這時(shí)，她想干什么，自己也絕不會出手干涉。
心下思緒頓起，肖硯已無心與他人寒暄。他晃了晃酒杯，優(yōu)雅而禮貌地朝前方招手：“肖玉，還開心嗎？”
肖玉不置可否，只是背過身，漠然回應(yīng)道：“我累了?！?/p>
肖硯一怔，忽而勾起嘴角。
“唐先生，我再敬你一杯?！?/p>
少女離開了大廳，緊了緊衣裳，興致索然地眺望遠(yuǎn)方。
絲綢般的墨色夜幕星河里，花火絢爛綻放，璀璨奪目。
無盡的斑斕色彩墜入掌心，少女上前一步，懷揣著悲涼的愿望，將其攥緊。
在垂首的一瞬，她忽然想哭。
這究竟是一個(gè)怎么樣的世界？
兄長，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該怎么做？
我好怕受傷。
她抖抖衣襟，茫然地四處張望，像一只迷途的小鹿。
宴會廳旁，是一所郵局。四周盡是特務(wù)把守，她不喜歡，陰森森的，著實(shí)可怖。
可此時(shí)，鮮活的綠點(diǎn)在此處忽而亮起，肖玉一愣，不覺定睛看去。
這是位年輕人，年輕的郵遞員。
少女理了理長發(fā)，跑上前，卻又覺得有些過于張揚(yáng)，便停住了腳步。她目視年輕人取出最后一封信，看著他挎上包，邁開腳步離開。
那青年就這樣漸漸淡出了少女的視野。
很快，世界又暗淡下來。
……
郵遞員穿梭于大大小小的街道中，送上信件時(shí)，也為千家萬戶報(bào)去新年的福音。
得到的回應(yīng)，令青年心頭一暖。
“大哥，辛苦您了。您也早些休息吧。”
“謝謝叔叔，新年快樂！”
“小伙子，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還有最后一封信，送完這封信，他就可以回去了。微弱的燭光，和藹的親人，都在等著他。
路過地處偏僻的小胡同，年輕人停下腳步，理好儀容，叩門呼喚。
“請問，程山繪先生在嗎？”
九夕聽聞喚聲，放下手頭工作，為疲勞奔波的年輕人開了門。
他笑，眼眸中漾著融化霜雪的暖：“我就是。”
“程先生，這是您的信?！蹦贻p人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信紙，“啊，還是從美國寄來的，可要收好了。”
聽聞此言，九夕不免怔忪。
“多謝先生，新年快樂?！?/p>
年輕人不好意思地?fù)蠐项^，對九夕報(bào)以真摯祝福：“不客氣。程先生，也祝您前路一帆風(fēng)順?！?/p>
與年輕人告別后，九夕隨即取回信件，回房查看。
雖為異邦之名，卻也熟悉。莫不是……？
思到此處，九夕茅塞頓開，目聚信紙之上。
“吾弟阿繪：
見字如晤。數(shù)年未見，甚是思念。想來阿繪也近而立之年，應(yīng)當(dāng)尋得一個(gè)好差事，娶得一位好女子吧。
娘親，含章與山岳是否安好？吾對其深感歉疚，若他們還在人世，請代吾說聲抱歉。
國內(nèi)戰(zhàn)火紛飛，待和平之時(shí)，即吾之歸期。
父親病重，不便歸國。
愿你一切安好。
程山平”
是大哥。
您……記起來了嗎？
九夕苦笑，折起信紙，將其小心翼翼收在了抽屜里。
只是背過身時(shí)，他竟不覺自嘲：難不成，自己還懷揣著這般幼稚的期望，盼著兄長平安歸來嗎？
他聽到遠(yuǎn)方的爆竹聲，連綿不絕。像轟鳴的炮火，又似喜悅的呼喚。
家家戶戶將燈火明成片，他知道，這本是團(tuán)聚的日子啊。
愈是在這種日子，便是愈念過往，思念家鄉(xiāng)。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突然抽出了一張信紙。
“吾兄山平……”
四字落筆，九夕心頭莫名一陣酸澀。他輕嘆一聲，擱下筆墨，推門而出。
再怎么說，今日可是除夕，總不能讓這些煩心事擾了興致。
除夕那晚，廟會辦得熱熱鬧鬧，不少人都選擇在那處消遣時(shí)光，享受來之不易的快樂。只是劇院今日休假，就顯得相對冷清了。
九夕禮貌性地敲了敲門，見許久無人回應(yīng)，倒也心下了然。
他取出鑰匙，卻在此刻，聽聞腳步聲忽而響起。
“您是？”
“副團(tuán)長，九夕。”
他理了理衣裳，瞇眼看那自己題字的春聯(lián)——確實(shí)寫得不錯(cuò)，也撐得起劇院的排場，若是再大氣些，或許就更好了。
門鎖“嘩啦嘩啦”響著。而后，被人輕輕拉開了縫。
少女小小的身體瑟縮在寒風(fēng)中，朝他揮了揮手。
“抱歉，”來者正是蘇憶歌。她的臉色略顯蒼白，柔聲道，“方才有些事情耽擱了?！?/p>
“小蘇，不用客套的?！本畔μと雱≡捍箝T，只覺清清冷冷，少了些除夕的氣氛，“其他人呢？”
“在后院休息。”蘇憶歌頓了頓，忽而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就別問我，為什么不回家了……”
九夕一愣，突然明白了少女話語中的含義，自然沒有再問下去。
“新年了，還是開心些。我覺得外頭廟會挺有趣，倒想逛逛呢。小蘇，你想去嗎？咳，也不是說不可以一起啦……”
九夕工作忙碌，閑暇時(shí)間于他而言，還算一種奢侈。而蘇憶歌今日手頭事情不少，自然回劇院回得晚了些。
少女剛忙完手頭的事兒，打算找人作伴，去廟會放松片刻，卻得知劇院眾人皆已從廟會歸來。
九夕來得恰巧，蘇憶歌心頭微動，正猶豫著如何向九夕開口詢問，卻沒想到他難得主動提起。知曉他的打算后，少女心里自然是歡喜的。
九夕提了一大包錢走出門，回頭望見正收拾著行囊的蘇憶歌，便微笑著朝少女揚(yáng)了揚(yáng)手。
蘇憶歌背起行囊，向他奔走而來。
燈火搖晃，傾瀉的暖光模糊了不遠(yuǎn)處的斑駁樹影。
“走吧?！本畔Φ?。
“嗯?！鄙倥故?，放慢了腳步，心頭起了一陣暖意。
與九夕相處時(shí)，自己總會莫名放松下來——她信任著他。九夕給予自己的幫助，從不僅僅是簡單的問候，更是點(diǎn)亮了他們共同的信仰。而在這段路途中，她也開始抖落起翅膀，即將振翅飛翔。
現(xiàn)在，她不會忘卻那些刻骨銘心的仇恨，卻也不愿被那些灰暗迷蒙的過往牽絆住腳步。她看到了黑暗，但依然相信前方朦朧的曙光。
她相信，自己也會在這條紅色的道路上，踏出每一個(gè)堅(jiān)實(shí)的腳步吧。
華燈初上，廟會一片火樹銀花的繁榮景象。
來往行人都不覺放慢了腳步，流連于這般歡慶熱鬧的景象中。二人自也走得極慢，不忙于期待前方的風(fēng)景，僅是享受難得的閑暇時(shí)光。
漫無邊際的燈火紅紅綠綠，似破碎琉璃散落于粼粼波光之中，斑駁陸離。順著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二人一路漫步到了橋?qū)γ妗?/p>
過了橋，商鋪也多了起來，小販們有力的吆喝聲不絕于耳，四周陳列的商品琳瑯滿目，其中也不乏些新鮮玩意兒，若是二人先前從未見過的，總會想多瞧上幾眼。
不遠(yuǎn)處，搭起了一個(gè)戲臺子，花旦捻著蘭花指，咿咿呀呀地唱。
過路時(shí)，九夕不禁多駐足了片刻，卻聽熱切的呼喚從身后響起。
“哎呀，小蘇妹妹，好久不見了。旁邊的這位大哥看上去也是一表人才，真令小店蓬蓽生輝啊！”戲臺旁臨時(shí)搭起了個(gè)小攤，顧淮言就站在此處，笑嘻嘻地朝兩人招手，“咱這兒設(shè)了雅座，二位若是喜歡這新來的角兒，不妨坐下好好欣賞?！?/p>
顧淮言沒認(rèn)出自己，不過九夕倒是認(rèn)出了顧淮言。
顧老板也算劇院的常客。他每每離去，總得在桌上留個(gè)餐館的小廣告，扔也不是，留著也占地方，倒也算一件奇事。
九夕回頭，見蘇憶歌抬眸，放下了手中的糖葫蘆，死死盯著那些烤串，心思早就不在那戲臺子上了。
九夕無奈聳肩:“小蘇，回去還有年夜飯呢?！?/p>
蘇憶歌：“我付錢?！?/p>
“……”
清風(fēng)徐來，金紅色的燈籠微微搖晃，風(fēng)車卷來食物的香氣。少女點(diǎn)了幾根小串，坐在了離對方不遠(yuǎn)處。
心滿意足地咬了一口串兒后，蘇憶歌忍不住看向一旁聽?wèi)虻木畔ΑＴ跓艋\的暖光下，他原本蒼白清秀的面龐也有了些許的血色，嘴角依舊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
“看我干什么？吃飯吧。”九夕突然一回眸，沖她眨眨眼。
蘇憶歌馬上收回了視線，小聲否認(rèn)了一句，繼續(xù)低下頭啃串兒。
就在此刻，少女忽然沒頭沒腦地問：“先生，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嗎？”
九夕“咦”了一聲，好似對此認(rèn)真思索了一番：“不往長遠(yuǎn)了講……其實(shí)，我比較想讓凌先生變成散財(cái)童子?！?/p>
散財(cái)童子……
腦海里突然現(xiàn)出向來正經(jīng)的凌木詩穿了大紅肚兜，捧起聚寶盆的模樣。
啊……好像有點(diǎn)搞笑。
告別了顧老板，二人離開小店，又被一些新奇的物件兒吸引。
九夕的心情看上去不錯(cuò)，甚至還為蘇憶歌買了一個(gè)牡丹花形的頭飾，下方綴有細(xì)碎的流蘇。
微風(fēng)輕拂，吹亂了少女的短發(fā)。她小心翼翼地抬眸，見九夕微笑著將自己鬢角的黑發(fā)別在了耳后。
“那個(gè)……失禮了。我就是單純覺得那朵花挺好看的，說不定哪天唱戲用的上來著，不過目前不用，就暫時(shí)給你吧。”
蘇憶歌伸手接過，輕聲道謝，神情倒不及以往那般羞怯緊張。
不過這花……他真的會戴嗎？不論上臺演出還是日常，都是怎么看怎么不合適吧？
她將牡丹別在發(fā)間，卻忽聽遠(yuǎn)方傳來清脆的聲響。蘇憶歌轉(zhuǎn)頭，見煙火在二人眼前綻放，鮮艷斑斕的光在沉沉夜幕中四散開去，停駐了剎那的美好。
九夕瞇起雙眼，嘴角掛著溫和的笑意：“小蘇，等下我們?nèi)ツ睦?？?/p>
“附近有個(gè)賣茶點(diǎn)的，要不……”蘇憶歌話才說了一半，突然一頓，有些不太好意思再說下去了。
“誒？”九夕有些忍俊不禁，轉(zhuǎn)頭看了蘇憶歌一眼，剛想說些什么，可話剛到嘴邊，卻被一聲槍響打斷了。
有位身著軍裝的高大男子，持著一柄精致小巧的槍立在燈下。他蒙了面，不過看著倒也眼熟。似是出于恐懼，周圍的人紛紛散開，可目光卻還禁不住在那個(gè)男子的身上停留。
“還不快滾！找死嗎？”
話雖這么說，但他這一槍明顯打偏了，沒有傷及任何人。
“喂，小點(diǎn)聲。四周肯定不止他一個(gè)人，不要惹是生非，先走吧?！庇腥藙t比了一個(gè)噓聲的手勢，惴惴不安地縮起身子，想要趕緊離開這個(gè)是非之地。
“怕他干甚！”正當(dāng)議論聲漸漸小下去時(shí)，一少年突然擠出人群，持著刀對男子怒目相向。他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向前，大吼，“狗特務(wù)，今日終于讓我逮到機(jī)會了！害了我們的，老子一定要讓你血債血償！”
那個(gè)男子挑了挑眉，完全無視了旁觀的眾人，目光直直地聚焦到那個(gè)少年身上，唇角禁不住諷刺地勾起：“呵，好大的口氣?！?/p>
他向前邁了一步，皮鞋摩擦木橋的聲音異常刺耳：“抓起來?！?/p>
頓時(shí)，那少年的白衣飛濺出大片殷紅，子彈硬生生地撞入他的胸膛。
“咣當(dāng)?！?/p>
刀落地，映出他的痛苦之色。
九夕冷著臉，上上下下打量了那軍官一番。突然，他渾身一僵，臉色竟明顯發(fā)白。
他轉(zhuǎn)過身，一下子攬住蘇憶歌的肩，壓低聲音道：“應(yīng)該是白鴻影，我們先走。”
“擔(dān)心被認(rèn)出來嗎？”
“嗯?！本畔︺读算叮斑@里人群密集，多說無益，你明白就好。”
蘇憶歌抿著嘴，始終不敢發(fā)聲。
當(dāng)他們轉(zhuǎn)角到了一個(gè)僻靜小巷，九夕卻停下了腳步，喃喃自語：“請等一下，好像走錯(cuò)路了……這里，能通往劇院嗎？”
蘇憶歌的腳步也隨即一頓。她回過神來，迅速觀察了一下四周。好在，附近的景觀還算熟悉，她點(diǎn)頭，隨即指出了方向。
少女抬眸，卻發(fā)現(xiàn)九夕在迅速地環(huán)顧四周。
“當(dāng)心?！彼蝗幌袷亲⒁獾搅耸裁?，拉過蘇憶歌的手腕。
她迷迷糊糊的，一時(shí)也沒反應(yīng)過來，卻還是下意識跟上了他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