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倩的意識在混沌中浮沉,鐵銹味的血腥氣漸漸被稻草的清香取代。她聽見雨滴敲打塑料棚布的聲響,混著遠處收割機的轟鳴,像極了08年那個震后綿長的雨季。指尖觸到粗麻布床單下松軟的稻草,鼻尖縈繞著五牛香煙與稻茬混合的氣息——是爺爺身上的味道!
猛地睜眼,豬肝紅的實木床沿泛著包漿,帳篷頂?shù)乃芰喜急伙L吹得簌簌作響。陽光透過縫隙織成金線,落在她腕間——那里還留著前世被黃野拽傷的淡疤。"這不是出租屋...是震后的安置帳篷!"她的心跳陡然加速,目光掃過帳篷角落的腌菜壇子、墻上用圖釘固定的年畫,呼吸突然哽在喉頭。
"倩倩,還沒起床嗎?今天過生日可不興賴床哈!"
帶著椒鹽味的鄉(xiāng)音撞開記憶閘門。楊倩掀開粗布蚊帳,看見爺爺拄著竹拐杖站在帳篷門口,洗得發(fā)白的紅汗衫裹著佝僂的背,褲腳卷到膝蓋,露出沾著泥點的小腿——那是幫鄰居搶收稻谷時蹭的。老人左腕纏著藍布條,那是震后祈福的"平安繩",前世她嫌土氣,硬要換成紅繩,此刻卻覺得藍得像涪江的水,溫柔得讓人心顫。
"爺!"
這聲呼喊裹挾著七年的思念,楊倩撲進爺爺懷里時,聞到他衣襟上殘留的農(nóng)藥味。老人被撞得后退半步,卻忙不迭用袖口擦她泛紅的眼角:"哎喲,咋還哭上了?莫不是夢見啥嚇人的東西了?"他布滿老繭的手拍著她后背,力道輕得像在哄受驚的雛鳥,"快起來,你媽趕場去了,說要給你買黃桃罐頭——你小時候最愛吃的那個。"
黃桃罐頭。這個詞像把鑰匙,咔嗒一聲打開記憶匣子。前世地震后物資匱乏,爺爺總把村里發(fā)的救濟罐頭藏在枕頭底下,半夜偷偷拿給她讓她讓她用勺子挖著吃。此刻帳篷外蟬鳴正盛,八月的陽光曬得塑料棚發(fā)燙,楊倩卻覺得眼眶發(fā)涼。她仰頭望著帳篷頂透光的縫隙,看流云在藍天上畫弧,忽然想起前世ICU里單調(diào)的監(jiān)護儀聲響。
"爺,今年收了多少擔谷子?"她挽住老人胳膊,感受著那熟悉的觸感。帳篷外的田埂上,鄰居家的大白鵝正伸長脖子叫喚,遠處傳來"收廢品——舊電視冰箱賣不賣"的吆喝,尾音帶著綿陽特有的上揚調(diào)。
"八擔。"爺爺豎起粗糙的拇指和食指,"比去年多兩擔。等你去城頭讀書,爺爺就把新米磨了給你捎去,城頭的米哪有咱自家種的香。"他說著轉(zhuǎn)身掀開木箱,取出兩張簇新的百元大鈔,"拿著,別學(xué)隔壁小敏,盡買些花里胡哨的發(fā)卡。你長得俏,穿素凈點才好看。"
紙幣上的油墨味混著稻草香,楊倩指尖發(fā)顫。前世她拿著帶有爺爺血汗味的錢,轉(zhuǎn)手就買了情侶手鏈送給黃野。此刻她卻將錢折好塞進內(nèi)衣口袋,貼著心口放好:"爺,等我考上大學(xué),第一個月工資就給你買新煙袋。"老人笑得瞇起眼,眼角的皺紋擠成核桃殼,帳篷里的陰影也跟著晃了晃。
田埂上的泥土還帶著晨露,楊倩踩著帆布鞋往前走,稻穗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極了前世寧寧搖著雙馬尾喊"媽媽"的聲音。她彎腰摘下一片稻葉,放在掌心揉出汁液,青綠色的漿水染在鞋尖——這是寧寧最愛的"青寧色",小姑娘總說像春天的麥苗。前世她給女兒買過無數(shù)雙公主鞋,此刻卻覺得這抹天然的綠比什么都珍貴。
"莫把草汁弄鞋上,洗不掉嘞!"
媽媽李麗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竹背簍壓得她肩膀微沉。楊倩轉(zhuǎn)身時,看見母親額角新添的汗珠,鬢角竟有了幾根白發(fā)——前世她總嫌媽媽嘮叨,此刻卻注意到她圍裙上補的針腳,細密得像縫紉機走的線。背簍里露出蛋糕盒一角,紅絲絨上的奶油被曬得有點化,像朵正在融化的云。
"媽,我?guī)湍闾帷?楊倩接過塑料袋,里面裝著江城肥腸調(diào)料包、安鎮(zhèn)魔芋粉,還有她最愛的軍屯鍋盔。這些帶著地域溫度的食物,讓她忽然想起前世在涂料店吃的泡面,胃里竟泛起暖意。李麗看著她鞋尖的綠痕,無奈地笑:"隨你折騰,反正要去城頭讀書了,到時候有的是新鞋穿。"
午飯擺在竹制折疊桌上,清燉排骨的香氣混著帳篷外的青草味。奶奶戴著老花鏡切黃瓜,刀工精細得像在繡虎頭枕:"倩倩多吃點,到學(xué)校莫省伙食費。你爸在碼頭扛包,說等攢夠錢就給你買電腦。"楊倩夾起一塊排骨,看見骨頭上的紋路,忽然想起前世黃野用她的信用卡買游戲裝備時的理所當然。喉頭一酸,她連忙扒了口飯,辣油嗆得眼眶發(fā)熱。
生日蛋糕是奶油裱花的,十六根蠟燭在搪瓷盤里明明滅滅。爺爺用火柴點燃時,硫磺味混著奶油甜香,讓楊倩想起前世女兒們第一次看見蛋糕的驚喜表情。陶陶總說要"先吃草莓",寧寧卻要"把蠟燭全吹滅"。此刻她閉眼前,腦海里閃過兩個模糊的小身影,遂將愿望改成:"愿這一世,能護好該護的人。"
蠟燭滅得干脆,李麗邊分蛋糕邊說:"你爸今早從工地打電話來,說給你買了個直板手機,帶攝像頭的。"她切下最大的一塊遞給楊倩,奶油沾在刀上,"等他過年回來,帶你去吃轉(zhuǎn)盤路那家火鍋,你小時候總吵著要去。"
轉(zhuǎn)盤路火鍋。這個地名像顆糖豆,在舌尖化開甜意。楊倩記得那家店的紅湯鍋底,辣得人直冒汗,黃野曾說"以后天天帶你吃",后來卻把錢都輸在牌桌上。她咽下蛋糕,甜味里帶著澀:"媽,讓爸別在碼頭干了。震后重建要起好多房子,他去學(xué)個手藝,比扛包強。"
李麗愣了愣,隨即笑罵:"你個小丫頭片子,倒開始操心大人的事了。"但眼里卻閃過一絲詫異,仿佛在看陌生的女兒。帳篷外的蟬忽然叫得更響,楊倩摸著褲兜里的百元大鈔,指尖觸到草汁留下的粗糲感——那是新生的紋路,是命運重新開始的痕跡。
夜幕降臨時,楊倩躺在稻草床上,聽著爺爺在隔壁帳篷打呼嚕。手機屏幕亮起,是爸爸發(fā)來的短信:"幺女,生日快樂。好好讀書,莫想爸。"她握著爺爺給的錢,在備忘錄里寫下:"明日去縣城買《五年中考三年模擬》,數(shù)學(xué)從一元二次方程補起。"
帳篷外,螢火蟲提著燈籠飛過,遠處的板房安置點亮起燈火,像散落的星星。楊倩摸了摸鞋尖的青寧色,忽然覺得這破敗的帳篷比任何宮殿都溫暖。她想起方歌說過的"好涂料能遮掉瑕疵",此刻終于明白,有些人生的裂縫,要在最初就用希望填補。
稻浪聲里,她漸漸合上眼,夢見兩個扎著雙馬尾的小女孩跑向自己,手里捧著青綠色的玻璃膠——那是未來的禮物,是她即將親手繪制的,嶄新的人生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