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欲不想回去，也不愿意回去。
他想，林秋楠肯定知道了他的過往，從最開始的種種，到那天風雪夜回來，他說出那一句鬼迷心竅的受苦——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浮現(xiàn)，程欲被迫接受了最壞的打算。
這件事被林秋楠知道，那是不是又會被程望知道，最終又會造成什么影響？
程望那么愛他，對他那么好，一旦知道了這件事，必然會為此感到愧疚。而他不想讓程望再為他的事情操心，正如他也同樣不想讓林秋楠知道他那些猙獰的過往。
冷風讓他清醒了很多。
程欲站起身來，那雙眼睛冷靜得可怕。
林秋楠的車子就停在外面，為了方便，林秋楠的車子從來不會上鎖，總歸周圍都有監(jiān)控，不害怕被偷。
只有他傷害自己，林秋楠才會心軟，才會把他放出來。
而他一天都不能在這里待下去了，更不想陪林秋楠玩這種病人和醫(yī)生的無聊游戲。
趁著林秋楠還沒有追上來，程欲先一步上了車。
林秋楠一下愣住，緊接著就聽見汽車發(fā)動的聲音。
他想，程欲真的瘋了。
耳邊一片空白，只有發(fā)動機轟鳴的聲音。他看見冷風灌入車窗，吹起了程欲的發(fā)，連同那一雙極其冷靜的眼睛。
他后知后覺自己被騙了。
他忽而有一種直覺——程欲今天離開，恐怕他就再也找不到這個人了。
所以他想也沒有想，側身擋在了那必經(jīng)的一條路上。
程欲一愣，摁了好幾下喇叭，也沒見林秋楠動一下。
“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啊！”
林秋楠渾然不覺，只是站著，篤定不讓他前進一步。
程欲心里也發(fā)狠，想著干脆撞死他算了，他就不信林秋楠不害怕。
腳下油門猛踩。
林秋楠直直地望著擋風玻璃后面的程欲。
兩人的眼睛都是出乎意料的冷漠，誰也沒有緩和，好像一個是從容赴死，一個樂意成全。
大雪迷了眼，程欲想，這人真的瘋了。
可他也不理解，林秋楠什么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抑或者，林秋楠從最開始就是這樣子固執(zhí)。
車子越來越近，程欲額間滴下了冷汗。
林秋楠仍舊沒有移開的打算。
程欲閉上了眼，只聽見了一聲巨響，接著車子開始失控，他感覺自己好像飛了起來，又或者沒有。車子在不停地翻滾，一捧松軟的雪砸到他的臉上，他想，天殺的林秋楠，真是夠狠的。
渾身酸痛無比，他費了老勁兒，才從車底下鉆出來。
林秋楠仍舊在原地站著，靜靜地盯著他，半晌，竟然笑了。
“你果然舍不得我。”
“……”
程欲想，林秋楠真的沒救了。
他忽而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移開臉，深吸了一口氣。
“你什么都知道了，對嗎？”
鮮血從他額頭落了下來，程欲沒覺著疼，只是定定地看著遠處的林秋楠。
林秋楠驚魂未定，緩了好久，才如夢初醒一般，想要往程欲走去，卻又害怕把他惹毛，只能立在遠處，緩緩點了點頭。
程欲攥緊了拳頭，強摁下來想要殺人滅口的沖動。
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盡量略顯從容地從兜里掏出來一支煙，夾在唇邊，想要點，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雪打濕了。
林秋楠有了上前的理由。
他從襯衫口袋里掏出來僅剩的一支煙，遞給了程欲，又遮擋了曠野的風，為他點燃了那一支煙。
程欲一肚子臟話，想罵，對上林秋楠的眼睛，又說不出口了。
他叼著那根煙，深吸了一口，才道：“你真有本事?！?/p>
林秋楠的手還是顫著的：“和你比差遠了?！?/p>
車子飛出去的那一瞬間，他連心跳都停止了，沒想到程欲車技還算高深，翻滾了一圈兒，人是完好無損地出來了。
程欲默不作聲地抽完了那根煙，屋子外面冷得已經(jīng)讓他失去了知覺，他看著林秋楠那副平靜的面容，看不懂也看不透。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好像不知名的某種力量，死死地壓在他們身上，除了沉默，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到底還是林秋楠先開了口：“先回去，回頭發(fā)燒了?！?/p>
程欲冷冷地盯著他：“什么時候的事情?！?/p>
什么時候知道，又從什么時候開始可憐他。
林秋楠清楚地看見程欲眼中的漠然和疏離，那是比歇斯底里還要恐怖的情緒，好像從現(xiàn)在開始，他們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陌生人。
他想了很久，到底才說出口。
“什么時候的事情，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我做什么?！?/p>
遠處是萬年不凋的松柏，身側也同樣是貌似亙古不化的冰霜。
林秋楠只穿了一件襯衫，站在雪中，固執(zhí)地盯著他。
那些過往依舊在程欲腦袋里流轉，在正常的情況下，他還是能夠做出思考和判斷，因此也能夠看見林秋楠眼中的堅決，意味著什么。
無論他說什么，林秋楠一定會做到。
也正是因為如此，程欲什么都不敢說。
他說：“忘了吧，林秋楠，忘了我的過往，也同樣忘了我，就當我們從未見過?！?/p>
他轉過身，仍舊往大雪深處走。
程欲知道，這樣下去他必死無疑。
身上已經(jīng)感覺不到冷，心口茫然一片，不是找不到方向，而是好像所有的方向都失去了意義。林秋楠知道了過往的一切，又會造成什么影響，他已經(jīng)不想多問了。
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涌上心頭，他連邁步的力氣都沒有，兀自在雪中站了好大一會兒，才邁步往前走?？蓜倓偰莿x車已經(jīng)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難以言說的寒冷如同從天而降的大雪，一層層地覆蓋了他的身體。
他重重地往后倒去，眼淚沖出麻木的身體，帶來的第一抹情緒，竟然是委屈。
他想，也許以后，林秋楠不會愛他了。
他會嫌棄他的過往，嘲弄他的身體，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可他又做錯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也說不出口，只覺著永遠失去了某樣東西，又好像是從來黑暗封閉的山洞里漏了風，吹亂了他原本所有的生命。
他除了手足無措，什么也不能做。
可他沒有倒在松軟的大雪中，而是跌在了一個堅硬冰冷的懷抱里。
林秋楠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他，他摟著程欲，所有想要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所有的話在程欲的眼淚面前，都顯得那樣的無力。
他只能更用力地摟住程欲，以此來告訴他，他在這里。
大雪一層層地覆蓋住他們的身體，程欲的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流，他用力拽緊林秋楠的衣領，痛苦地蜷縮在一起。
林秋楠吻去了他的眼淚，他說：“我在這里，程欲，我在這里?！?/p>
程欲聽見他沙啞而顫抖的聲音。
“我永遠在這里，永遠不會丟下你，所以，程欲，你冷靜一點，看著我的眼睛?！?/p>
程欲抬起頭。
林秋楠的目光并不溫柔，冷酷堅毅，擁有洞穿一切的犀利。
程欲不敢直視，他倉皇地移開眼睛，卻又被林秋楠捏住下巴，強迫他與自己對視。
程欲的眼睛惶恐，膽怯，甚至是怯弱。
那并不是現(xiàn)在的程欲，而是一直困在程欲心中的過去。
他的內(nèi)心始終有一條無法殺死的毒蛇，而除了程欲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夠殺死這條毒蛇。
也是這一瞬間，林秋楠才終于明白，無論做什么，都沒有辦法消除程欲的恐懼，包括程欲對他自身的厭惡。
他想，沒關系。
為什么一定要受過傷的小孩，和正常人一樣呢。
他沒有再親吻程欲的臉頰，而是深深地含住了他唇瓣。
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程欲渾身僵住，他看著林秋楠虔誠慎重的眉眼，幾乎失了神。
他在告訴他。
他接納他的一切，一切恐懼與殘缺，一切過往與骯臟，一切傷痛與掙扎。
并且如同過去一樣，毫無保留地深愛著他。
他將這深愛，附在一吻，落在他的唇齒，鄭重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