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著的。
屋子里昏暗一片,熟悉的人影坐在沙發(fā)上,仍舊靜靜地抽著煙。
恍若時光驀地倒轉,又回到了昨天。
他思緒有些遲緩,昨天所有的一切,斷斷續(xù)續(xù)地在腦袋里落了地。
他只記得林秋楠那一雙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而電視機屏幕里的,是他坐在許睬身上,沒心沒肺地承諾。
他抬起手,沒有鐵鏈子。
于是他昂起頭,問林秋楠要了一支煙。
林秋楠把指尖沒抽完的煙遞給了他。
煙味太濃太嗆,程欲受不了這樣重的煙味,可此時卻覺著這樣一根煙,反而能讓他的身體平靜下來。
他問:“從什么時候開始的?!?/p>
很無厘頭的一句。
林秋楠都不清楚,他是在問什么。
程欲抬起頭,那雙眼睛冷漠得嚇人。
“從什么時候開始,裝好人騙我的?”
“……”
是裝出來的。
這樣濃烈的煙,除了抽煙的老手,根本不可能會吸。
鐵床上面的鐐銬痕跡,也不只是程欲一個人留下的。
他垂下眼,床頭床尾上面都有掉漆的痕跡,看出來是很久之前,有人在上面劇烈地掙扎。
程欲忽而覺著很惡心,那股反胃直沖天靈蓋,他趴著床畔干嘔著,卻又說不出來這股惡心感到底是因為煙,還是因為林秋楠床上曾經(jīng)躺過另外一個男孩。
他無法想象,林秋楠的吻還給過另外一個人。
也無法想象,林秋楠像對待他一樣,對待過他人。
那種惡心鋪天蓋地地涌了過來,覆蓋了他的恐懼,他一把推開過來攙扶他的林秋楠,惡狠狠地道:“滾!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林秋楠以為他是被昨天的自己嚇到,想要上前安撫,臉上卻重重摑上了一巴掌。
程欲一把拍開了他,掌心也同樣是一陣劇痛,可望著林秋楠那張臉,還是忍不住地惡心。
他收回了手,閉上了眼睛。
“林秋楠,你真讓我覺得惡心?!?/p>
“……”
屋子里是久違的寂靜。
林秋楠微微昂頭,看著程欲在昏暗中朦朧的側臉,攥緊了拳頭,卻到底什么都沒有說。
程欲只聽見衣物簌簌的聲音,緊接著就是一陣輕緩的腳步聲。
程欲睜開眼,林秋楠已經(jīng)消失在屋子里了,只留下濃重的煙味,還有令人恐慌的死寂。
他忽然就覺著很委屈很委屈。
以前他和林秋楠吵架,林秋楠都只是小心把他抱在懷里,耐心地哄著他。
現(xiàn)在原形畢露了,連哄他都不屑了。
他說不出心口的煩悶,看見自己丟在地上那根沒有抽干凈的香煙,鬼使神差地,他又撿起來,想要再品一口,以壓下心頭那些說不出的苦悶。
只可惜煙剛撿起來剛到唇邊,門就從外面打開了。
程欲眼角還掛著淚,正躬身趴在床畔,撿著那一根沒有抽完的煙,正想往唇邊送。
大抵是沒想過門會突然地打開,他整個人茫然地抬頭望過來。
就像是偷吃魚干的小貓,眼里寫滿了做壞事的不安。
林秋楠一肚子氣全消了,甚至覺著眼前的程欲可愛極了,想要摟在懷里好好親一親。
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他掩下眼角的思緒,將早餐放在桌子上,輕聲道:“先吃一點,好嗎,欲欲。”
程欲忽而就有些惱羞成怒,他狠狠地將煙頭丟出去,大罵一聲:“誰要吃你的東西!我現(xiàn)在就走,你要是敢攔我,你就死定了!”
說著,他大跨步地從床上下來,剛走到門口,就被林秋楠給攔住了。
他輕聲道:“聽話好嗎。”
很簡單的四個字,卻有著前所未有的威懾力。
程欲本就一身反骨,壓根聽不了這樣的話,當即就像是踩著尾巴的貓,炸了起來:“聽個屁,你以為你是誰!我告訴你,你把我關在這里是犯法的!林秋楠,你不要仗著你是我丈夫,你就可以胡作非為!”
林秋楠虛虛摟著他,手上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將他推了回去。
他的語氣極具耐心。
他看著他,輕聲道。
“在我沒有查清楚之前,你要聽話地待在這里?!?/p>
林秋楠的眼睛很好看,尤其是在他垂眼看人的時候,程欲自詡的a市第一深情,在他的眼里也潰不成軍。
他還沒有緩過神,林秋楠已經(jīng)將他推了回去,順手關上了門。
一聲鎖扣聲,隔絕了兩個人。
程欲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上了林秋楠的當,他一腔怒火無處可發(fā),憋在胸口又堵得難受,只能將目之所及的一切悉數(shù)揮灑在地上,才覺著心口舒暢了幾分。
他想,查清楚?
什么查清楚?
他程欲不就褲襠那點兒破事,再查能查出什么來?
至于林秋楠,他可就不知道了。
金屋藏嬌這件事看樣子干了也不止一次了,保不準和多少個小男孩上過床,接過吻,又一起抽過多少根煙。
他越想越氣,連帶著桌上的瓶瓶罐罐都被他掃在了地上。
噼里啪啦的聲音隔著門縫傳到了林秋楠的耳邊。
他無力地靠在門上,出神地望著客廳里的一切,心口同樣是無法言說的迷惘。
他接手了那么多病癥,窺探了那么多人的內心,其實早在看見程欲癲狂的那一瞬,就大抵能夠猜到,程欲的心結是什么了。
他沒有直截了當?shù)貑柍掏皇呛ε伦约褐来鸢?,其二則是——程欲這么多年,裝作沒事人一樣,甚至連程望都不知道,那必然是不想讓程望知曉這件事。
他又怎么敢,把程欲已經(jīng)結痂的傷口,再挖出血肉,讓眾人都疼上一疼。
可又到底是誰,誰敢這么做?
……
程欲就這樣被林秋楠關在了別墅里面。
林秋楠是篤定了不會放他出去,門鎖得嚴嚴實實,窗戶欄桿也硬得離譜,非人力可以破壞。
程欲絞盡腦汁也撼動不了分毫,只能認命地待在別墅,每天唇槍舌劍地腌臜林秋楠。
林秋楠脾氣是一如既往地好,面色仍舊和以往一樣,溫柔地看不到一點破綻。
可程欲卻覺著,那張面容就如同這銅墻鐵壁包圍的屋子一樣,看不見其中的丑陋,猙獰。
他仍舊整宿整宿地做噩夢,破碎的記憶成為刀子,不斷地切割著現(xiàn)在的他。
【程欲肉眼可見地狂躁起來?!?/p>
林秋楠坐在書房,寫下了這么一句話。
他盯著電腦上的監(jiān)控屏幕,看著程欲在屋子里繼續(xù)摔盤子砸碗,恐懼和警惕所有的可疑動靜。
他合上筆記本,思索了很久,才起身下了樓。
程欲像是空中盤旋的老鷹,幾乎一瞬間就將目光鎖定在林秋楠身上。
那雙眼睛淬了毒一樣,惡狠狠地盯著林秋楠,譏誚著:“你真是長本事了,現(xiàn)在都敢把我關起來了,真不知道咱們林老師,還有這種趣味呢。”
林秋楠充耳不聞,只是走到廚房,耐心地準備午餐。
程欲快要被他逼瘋了。
他不明白,林秋楠到底想要干什么,在密閉環(huán)境里的恐懼快要把他逼瘋了。
可他不想要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殘缺,更不想把自己那丑陋的瘡口公之于眾。
尤其是展露在林秋楠跟前。
所以他將灶臺上的鍋一把揮到了地上,那雙眼猩紅可怖:“我要出去!”
“你聽見沒有,我要出去!”
很兇狠的語氣,可頂著程欲這樣的一張臉,卻只剩下了可憐兮兮。
林秋楠大掌覆上了他的側臉,愛憐地摩挲著。
這句話程欲已經(jīng)對他說了無數(shù)遍。
那雙眼睛,也分明克制著太多太多的恐懼。
像是精神到了臨界值,卻又竭力遏制著某種痛苦,但情緒仍舊以無法察覺的方式,流露至歇斯底里。
林秋楠靜靜望著他很久,他覺著程欲的眼睛也成了一把刀。
那把刀刺進了他的五臟六腑,他覺著自己身上的痛苦,也和程欲一樣,痛他所痛,苦他所苦。
可他還是要剝開程欲的痂,探向他真實的血肉,找到他的瘡口。
他一步一步,越來越近。
程欲覺著他好像是披著人皮的魔鬼,連笑容都像是無數(shù)次排練好的那樣虛假。
虛假到程欲想要一把把他的笑容撕下來。
看見血淋淋的骨肉,才算罷休。
林秋楠笑著看著他,語氣不緊不慢:“為什么呢,欲欲,你為什么想要出去?難道和我待在一起,不好嗎?你不是最喜歡和我待在一起的嗎?”
眼前分明是林秋楠的這張臉。
可他無數(shù)次,腦袋里閃過的都是那個青年。
“為什么呢,欲欲,和哥哥永遠待在這里不好嗎?”
林秋楠越來越近。
“告訴我,欲欲,你在害怕什么呢?”
腦袋里的畫面也恍若重現(xiàn)。
“欲欲,你在害怕我嗎?”
程欲瘋狂地搖頭,他轉身就想逃跑,可一雙更熾熱的手,卻將他拽了回來。
就恍若記憶中,無數(shù)次他想要逃離那個人的懷抱,卻被摁在更冰涼的地面上。
林秋楠望著程欲驚恐到開始渙散的眼睛,他語氣越來越輕,像是呢喃一樣,想要潛入程欲的夢境,窺探所有的真相。
他語調平靜:“欲欲,你在害怕我嗎?”
兩張臉驀地重合在一起,程欲控制不住地尖叫了一聲。
林秋楠的唇,輕輕貼在他的唇瓣,他感覺到程欲在劇烈地掙扎,他害怕傷害到程欲,幾乎有些按不住,險些教他掙脫開來。
林秋楠額頭溢出來汗,他緩了一口氣,才壓下心頭那些晦暗的想法,盡可能地讓自己保持平靜,來面對程欲心中的恐懼。
程欲只聽見有人在耳邊低呢著。
那聲音恍若隔著遙遠的夢境傳了過來,又像是一雙手,想要將他從深不可測的泥潭中拽出來。
“欲欲,你在害怕什么?”
“欲欲,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p>
“欲欲,是誰,我是誰。”
是誰?
他是誰?
那張他做夢也無法忘懷的面容,又一次以最猙獰的方式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程欲發(fā)出了一聲極其痛苦的嗚咽。
林秋楠聽見他的唇瓣,擠出來兩個字。
“徐舟……放過我……我,我要回家……”
那兩個字從唇瓣吐出來,卻像是用了畢生的力氣,程欲癱軟在林秋楠的懷里,失去了意識。
是極度恐懼之后的本能反應。
林秋楠就那樣抱著程欲,在客廳里,一動不動地站著。
落地窗外是茂密的香樟樹林,到了冬日仍舊枝繁葉茂,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的明亮驟然暗淡,只有大片大片的夕陽,灑入客廳,而后又像是燒干凈了的火,轉瞬即逝后,留下來一地陰冷的幽暗。
林秋楠覺著自己好像是抱著程欲的尸體。
他把他從童年的水潭里打撈上來,只有一具早已荒蕪的軀體。
無休止的冷意讓他近乎有些迷茫。
他看著程欲的側臉,才驚覺,自己是不敢動,害怕自己的動靜驚醒了程欲,也驚醒程欲那塵封多年的痛苦。
眼淚不知不覺地從他的眼角滑落,他又開始喘不上氣,像是被某種東西壓垮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艱難地挪動了身子,小心翼翼將程欲抱去了臥房,才轉身離開。
這些天,無論是程望還是姜山,都沒有查出來什么所以然。
無可奈何,林秋楠也只能劍走偏鋒,兵行險著,走了這么一步。
這么多年,程欲沒有露出一絲破綻,足以看出來他不愿意讓別人窺探他的創(chuàng)傷,更甚緘口不言,如果直截了當?shù)貑?,恐怕會適得其反。
現(xiàn)在看來,程欲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會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也不清楚是回憶還是幻象。
雖說過程有些殘忍,但如果想要徹底療愈,接下來這樣的事情恐怕要更多。
林秋楠一個人坐在書房里,很久很久,他才給姜山打了電話。
“幫我調查一下,程欲身邊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徐舟這個人?!?/p>
姜山應了下來,掛電話的時候還在遲疑:“林總他時間恐怕不多了,估計也就是這三五天,您要不要抽空去看一看他?”
林秋楠唇角扯了一抹笑:“幫我準備點煙花吧,炮仗也多一點?!?/p>
“……”
姜山識趣地沒有再提,先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