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程欲就被電話鈴聲吵醒，是程望的秘書，通知他去公司報到。
程望從來是說一不二，程欲也沒想過要逃跑，躺在床上愣神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身邊已經沒有人了。
枕頭旁邊放著干凈的衣物，不是昨天的，而是從家里面新拿過來的。
看來林秋楠一早回去了一趟，還給他帶來了上班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放在一旁。
早餐已經準備好放在桌子上，程欲走到旁邊，才看見上面有一張紙條和一部手機。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看見我，但沒關系，我們可以彼此冷靜一段時間。手機里面有我的微信，請不要把我拉黑了好嗎，至少如果你需要幫助，我會是第一個能夠趕過去的人。這段時間我會住在客房，就算你真的打算離婚，也要給我一個緩沖的時間，好嗎？】
字跡整齊凌厲，態(tài)度卻誠懇柔軟。
程欲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才將紙條放在新手機的殼里。
酒店離公司很近，吃完了飯，程欲就得去公司報到了。
這些年他有空也會去公司，程望雖不指望他能飛黃騰達，還是希望程欲能夠找點事情做，免得有一天自己死了，他無家可歸。
不過依照程家的水平，養(yǎng)活他幾輩子不成問題，坐吃山空恐怕都得費上點功夫。
久而久之，程望就沒有再理會他。
他想了想，和秘書道：“公司新開展的業(yè)務就給小欲負責吧，他大學就是這個專業(yè)的，對人工智能應該有些了解?！?/p>
孫河點點頭，剛走到門口，就聽見程望道：“你以后就跟在他身邊，帶著他一點。”
孫河一頓，大抵知道這一次是不能對小程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他應了一聲，整理好資料，就去了樓下的辦公室。
程欲也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但第一次擁有這么氣派的辦公室。
一走進來，他就隱約知道，這一次恐怕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了，昨晚上怎么就那么想不開，當眾甩了臉色。
孫河姍姍來遲，客氣地和程欲交代了工作流程。
程欲愣了一會兒：“新安科技？”
孫河點點頭：“禾野最近也想鉆研這一方面，尤其是一些酒店里面的AI系統(tǒng)，新安科技在國外小有名頭，而且先前您和許總也是校友，程總深思熟慮之后才決定把這件事交給您負責。”
程欲有些猶豫：“這……”
當年他和許睬這件事藏得挺深，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對許睬是什么心思。
就連當年失魂落魄，程望也以為他是在某段感情里面受挫，根本沒有想過是他苦追三年未果，人卻插翅逃走的許睬。
孫河見他面露難色，以為他是擔憂工作量，就繼續(xù)道：“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會跟在您的身邊，如果您有什么疑問，盡管問我就好了。您也不用太擔心?！?/p>
程欲握緊手機，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孫河貼心地關上了門，留給了程欲自己看資料的時間。
很厚的一沓，程欲很久沒有工作過，只能硬著頭皮去看。
僅僅看了半個小時，程欲對工作的怨念，再一次轉化到林秋楠身上。他捏緊文件，深吸了一口氣，先抽了半包煙，才感覺神清氣爽，又繼續(xù)看著文件。
程望下樓的時候，就看見程欲苦大仇深地坐在辦公室，不免又覺著幾分好笑。
他想了想，給孫河發(fā)了一條簡訊，就沒有再逗留了。
程欲用了三天的時間，才把這個項目的規(guī)劃發(fā)展摸清楚，腦袋里裝滿了知識，只覺著頭昏眼花，費勁地很。
好在這些天，林秋楠也沒有在他跟前亂竄，端得是真正的‘冷靜’，反而讓他氣得牙癢癢。
他想，以前還沒看出來林秋楠這么能冷靜。
冷著吧，冷到死了，給他收尸。
不過這樣的念頭持續(xù)不了多久，程欲還是正兒八經地把精力投到了工作上。
他大概了解了這個項目，禾野主要是做地產企業(yè)的，現(xiàn)在AI智能幾乎成了主流趨勢，雖說禾野的酒店服務系統(tǒng)里面早早有了智能服務，但新安科技的技術卻更為新潮。
這些天，新安有意和禾野合作，但程望還在觀望和對比，不過看樣子大概也是決定和新安合作。
程欲大概了解了幾分，但也只不過是一點，公司的事務雖然有孫河帶著，但對于技術領域，他已經早早地拋在腦后，根本記不得多少有效知識，頭發(fā)是肉眼可見的少了下去。
到了第四天的時候，他甚至想，不離婚算了，老老實實地回家當闊少，也省得來受這個罪。
再不濟，吃林秋楠的軟飯也行。
剛邁進公司，他就平等地開始痛恨所有人。
拖著半死不活的身體，他剛到電梯門口，就看見一個清瘦挺拔的身影，立在人群之外，平靜地看著手腕上的表。
側臉在晨曦中，朦朧又遙遠，好像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幻夢。
程欲站直了身子，順手理了理頭發(fā)。
恰巧許睬抬起頭，看見程欲，也是一愣，而后微微一笑。
程欲還沒有想好開場白，許睬已經走了過來。
短暫的愣神之后，程欲才笑著：“這么巧，你也來禾野？”
許睬卻搖搖頭，眼睫在光影里：“不巧，恰逢其時?！?/p>
程欲一時沒聽懂，但電梯已經到了，40層的專屬電梯，許睬和他摁了同一層，都是去見程望的。
昨天晚上，孫河通知他第二天來開會，也是為了說與新安科技合作這件事，估摸著許睬過來，是要將這件事落實。
他想了想，才道：“沒想到這么快就見面了?！?/p>
電梯上倒映著兩個人的身影，并肩而立，一個清俊儒雅，一個漂亮囂張。
肩膀分明隔著一個拳頭，可程欲怎么都覺著不對，一種難以言說的躁動，似乎是從許睬的眼睛里流出來，又蔓延到他的身上。
他竟然有些不敢對上許睬熾熱的目光，心下不免又吐槽自己露了怯。
許睬道：“上一次，怎么離開得那么早？是不是我哪里準備得不好？”
程欲這才想起來，那天許睬給他發(fā)的消息，他至今未回。
他沒法說自己還在處理離婚糾紛，更不想和許睬說那天晚上他和自己的丈夫大吵一架，所有的話都成了勉強一笑：“不是因為你。”
許睬將他的為難收在眼底，他不動聲色地摩挲著掌心：“嗯……如果不是因為和我在一起不開心，那晚上，我是不是可以邀請你一起吃飯，老同學？”
電梯里的身影不斷靠近，近到程欲險些不能呼吸，他屏著氣，緩了好半天，才克制地一笑：“既然是同學，怎么不可以呢？”
許睬笑笑，電梯也正好抵達樓層，他做出‘請’的手勢，禮貌客氣。
恍若剛剛那一瞬間的逼近，只是程欲的自作多情。
他覺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都說好馬不吃回頭草，許睬這棵草太苦了，他吃不下。
一路沉默到了會議室，公司的高層已經陸陸續(xù)續(xù)地到齊了，程欲坐在孫河旁邊，看見上面會議的昵稱是【禾野地產與新安科技合作細則商談會】。
他心下大概知道，雙方合作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接下來恐怕有的是事情開始忙。
他抬頭看了程望一眼，程望端坐在最前面，面色冷淡漠然，全然看不出什么情緒，甚至連話都很少，偶爾說幾句，也都很具有專業(yè)性。
程欲還在茫然的時候，許睬已經起身侃侃而談，從容有度，不卑不亢。
整潔明亮的會議室，許睬仍舊是焦點，無論是專業(yè)性還是業(yè)務能力，都讓程欲自嘆不如。
他甚至覺著前幾天的自己很可笑——依照許睬的能力，根本不需要去籠絡任何人，就能夠堂堂正正地站在禾野的辦公室，和最高領導人談笑風生。
一場會議結束，程望起身和他握手。
許睬笑著：“很期待與禾野的合作。”
高層陸陸續(xù)續(xù)地退出去，會議室逐漸只剩下了程欲、許睬和程望三人。
程望眉目間松動了很多，他往程欲那邊看過去，目光多了幾分柔軟：“禾野會給新安提供場地，希望這段時間，你與程欲能夠協(xié)同工作?！?/p>
頓了頓，他才笑了一聲，客氣疏離：“我弟弟剛進入禾野不久，煩請你多照顧他一點。”
許睬愣了愣，一直聽說程望對程欲寵溺至極，卻不料到能為了程欲這樣客氣地和他說話，看得出來是真的想讓他帶著程欲做點事情，要不然不至于這樣溫和，更不至于這么快就敲定和新安合作。
他淡淡笑了一聲：“理所應當?shù)模炭偪蜌饬?。?/p>
安排好這些，程望才放下心，看了程欲一眼：“禾野給新安準備的場地就在39層，你和許總以后在同一樓層工作?！?/p>
項目初期，許睬作為外聘的項目經理，和程欲這個一問三不知的‘項目經理’一起工作。
程欲心里縱使有一萬個不想上班的理由，但對上程望，也只能硬著頭皮點頭了。
合作落實之后，雙方公司就開始交匯融軌，程欲要看的資料又多了厚厚的一沓。
他不太好意思去問孫河，一是不懂的事情太多，二是孫河要做的事情太多。
畢竟孫河是程望的秘書長，大事小事要過問得太多，程欲不太喜歡給別人添麻煩。
等天色徹底暗了下來，他才啃完了郵箱里一半的資料，只覺著生不如死。
許睬把辦公室收拾好，路過程欲，見他還苦大仇深地看著電腦，心里不免覺著有些可愛地好笑，他立在門口，輕輕敲敲門。
薄暮在他身后，綿延萬里，照他面容清俊挺拔。
他笑著：“有什么不懂的，我可以幫你?！?/p>
程欲一邊看著百度，一邊看著文檔——老實說，他真的不太想當著許睬的面丟人，所以他先叉掉了百度，笑瞇瞇地：“真的嗎，那實在太好了?！?/p>
許睬忍著笑意，看見他身后背景墻上的倒影，當然也看見了那電腦屏幕上百度的頁面。
他輕輕推開門，繞了進來，拿起了桌面上的文檔坐在了沙發(fā)上：“這些你看不懂也很正常的，畢竟軟件設施是由專業(yè)的工程人員去做，你只要知道，你要什么，你的目標是什么，你需要在這個工程里面得到一個怎么樣的結果。”
程欲微微皺眉，事實上他根本想不到這一茬，畢竟他什么也不了解。
這些天看過的所有資料在他腦袋里過了一遍，他嘗試去回答許睬的問題：“禾野要做的就是讓智能系統(tǒng)全面覆蓋所有高端地產項目，酒店，公司，住宅，商鋪，由禾野開發(fā)智能系統(tǒng)。至于新安則負責提供技術和后期維護。”
禾野算是國內比較大的地產公司，如果有意這方面的合作，新安后面的維護費都是不菲的一筆。而新安又恰恰有很強的業(yè)務能力。
許睬耐心地把協(xié)議和合作模式一點點地拆開，細化，引導程欲去了解整個計劃。
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從時鐘上溜走。
林秋楠在沙發(fā)上坐了很久很久，也沒有開燈。
滴滴答答的聲音回蕩在空落落的客廳，一切都如同七天前一樣，沒有一點點煙火氣息。
這是程欲離開家的第七天，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他沒有再回來過一次，甚至一分一秒都沒有想起過他。
他捏著那一紙離婚協(xié)議，上面白紙黑字，條條分明。
力道越來越大，紙張揉捏成一團，漫長的寂靜之中，他猛地將那紙離婚協(xié)議甩了出去。
白紙在空中紛紛揚揚，又從他眼眉前落下，借著一輪暗淡的月，只能夠看見一雙陰郁冷酷的眼睛。
好半天，他深吸一口氣，抓起車鑰匙，起身出門。
程欲最近不住在程家，主要是害怕程望數(shù)落。
林秋楠給程望打了個電話，程望想了想，才道：“應該還在公司，估計還沒吃飯?！?/p>
那就是在公司，沒吃飯。
他耐心地繞了一圈兒，給程欲帶了雞湯，又驅車去了禾野地產。
整個大廈燈火通明，前臺早早地給他按了電梯，笑著道：“林先生，需要我?guī)^去嗎？”
林秋楠笑著拒絕了，程欲不一定想要看見他，到時候當著前臺的面吵起來，難堪的還是程欲。
他緩和了心情，才坐上了電梯。
許睬收拾了剩下的文件，看了一眼手表：“不早了，要不咱們出去吃頓飯？剩下的明天再看，勞逸結合也很重要的?！?/p>
程欲原本聚精會神地聽他講事情，這會兒猛地松懈下來，才感覺到餓。
平常他一個人，過了九點之后就很難再吃下去東西了，最多也就只能喝點雞湯，要不然躺在床上會容易吐。
現(xiàn)在差不多十點了，餓是真餓，但沒胃口也是真的沒胃口。
更何況，雞湯除了林秋楠熬的，就是二環(huán)外的一家母雞湯館，其他的他也喝不下去。
可不管怎么說，許睬都陪他在這里看幾個小時的文件，于情于理也要吃點飯的。
他想想，笑著道：“你想要吃點什么？”
林秋楠剛到39層，看見的就是這么一幅場景。
人已經走空的平層，只有辦公室亮了一盞燈，在黑夜里閃爍著。沙發(fā)上的兩個人極為親昵，親密異常。
連帶著程欲臉上的笑，也是那樣的溫暖明亮，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覺著有什么東西好像攥住了他的胸口，掏出來他的心肺，又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
熟悉的鈍痛彌漫在胸口，他掌心緊緊扣在工位上面的圍欄上，鮮血從掌心不斷滴落，可他卻渾然不覺痛楚，只是寂寂地望著遠處那一幅畫面。
他告訴自己，他要相信程欲。
程欲只不過是在談工作，程欲能夠好好工作，能夠認真工作，他當然會支持。
工作結束產生應酬，也是最常有的事情，他沒有必要小肚雞腸。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許睬起身推門，程欲隨之在后。
最后一盞燈也暗了下去，他看見兩人并肩往電梯走去，他聽見了那熟悉的聲音。
輕快，清朗。
“去吃意面吧，你大學的時候，最喜歡的那一家?！?/p>
他也聽到了陌生的聲音。
儒雅，
溫柔。
“嗯……那你呢？”
“我都行得，看你?！?/p>
不是這樣的。
過了九點之后，程欲明明什么都吃不下去的，有時候嚴重了甚至會吐。
可他確實這樣輕而易舉地遷就另外一個人的習慣。
不是這樣的。
程欲這樣無法無天的人，從來沒有過遷就。
他的身份不需要，程望也不需要他去遷就任何人。
他唯一的遷就，就是在追求他的時候，露出來的幾分容忍。
他麻木地望著兩個人并肩進入電梯，漠然地看著那電梯門緩緩合上。
最后一眼，是程欲臉上爽朗的笑意。
就這樣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覺著身上有了一點溫度，進而察覺到了冷，還有疼。
他回過神來，才發(fā)覺那工位的拐角已經刺進血肉里，很深很深。
他沉默地清理著血跡，動作熟練又麻木，機械一般地整理干凈之后，他才緩緩往外走。
只是a市今夜沒有下雨，清夜萬里，一輪上弦月。
他立在公司的門外，忽然覺著，自己好像是一只見不得光的孤魂野鬼。
天地之大，無處可歸。
靜靜站了很久，他才挪動著步子，往回走。
他想，程欲是他在這個麻木冷酷的世界里，所能感受到的，最后一絲痛覺。
纏著他，讓他恍若活著，又恍若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