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墻上的掛鐘跳到十二點時,林秋楠才聽見外面?zhèn)鱽韯屿o。
密碼解鎖的聲音很輕,在寂靜的夜里,卻又是那樣清晰。
程欲最近回來得很晚。
聽程望說,公司有些應(yīng)酬,需要讓程欲出面。
說是林家那邊舉辦了一個什么晚會,程望走不開,只能讓程欲去了。
他閉上了眼睛,靜靜等著外面的動靜。
躡手躡腳地走過客廳,又去了浴室,短暫地沉寂之后,才走到了門前。再然后,又是一陣難以言說的沉默,而后推開了門。
外面沒有亮光,只有生冷的幽風(fēng)涌了進(jìn)來,夾帶著一絲程欲沐浴露的清香。
他藏在被子下的手微微攥緊。
又是這么晚回來,沒有一句交代,打過去的電話從來就不接。林秋楠很想告訴自己,這都是程欲工作繁忙,程欲也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總把感情放在婚姻關(guān)系中。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以此來讓自己大度,從容。
身側(cè)的墊子陷下去了一些,男人的氣息溫柔輕緩,好像是樹梢的月光,疏淡的一縷,卻又夾雜著說不出來的涼。
程欲回頭看了一眼。
男人大概已經(jīng)睡著了,眉目矜貴儒雅,看不出一點破綻,好像真的無關(guān)緊要,只為他留這么一盞貌似大度的燈。
他唇角勾出略帶幾分譏諷的笑,才探手,關(guān)上了燈。
也就是那么一瞬間,男人的手,環(huán)住了他,又蓋住了他的手背,摁亮了那一盞燈。
危險自身后襲來,寂靜的臥室里,連呼吸都那樣的輕緩。
林秋楠低頭。
程欲生了一張漂亮的臉,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因為漂亮,所以他恃美行兇,理所應(yīng)當(dāng)。
他不是沒有聽說過程欲的風(fēng)流韻事,私以為只要結(jié)婚就能夠浪子回頭,只是這頭回了不過三年,程欲就心蕩神搖,開始蠢蠢欲動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雙臂環(huán)得更緊了一些。
鼻尖嗅著程欲的脖頸,他輕輕地道:“看見我的消息了嗎?”
很輕柔的一句話,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幾分威壓,沉沉地侵了下來。
程欲努力想要掙脫開身后的禁錮,可無論他怎么用力,林秋楠的雙臂都死死地箍住他,讓他動彈不了分毫。
他心下厭煩,只閉上了眼睛,語調(diào)嘲弄:“看見了怎么樣?沒看見又怎么樣?”
林秋楠將他的神情盡收眼底。
“看見了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呢?你一個人在外面,我很擔(dān)心你?!?/p>
語氣是那樣的溫柔,看不出一點喜怒,只是雙臂越來越緊:“程欲,有沒有人告訴你,你是一個已婚的男人呢?隨時向家里匯報你的行蹤,是你應(yīng)該做的事情,不是嗎?”
是,已婚男人。
就是因為結(jié)婚,因為一個破結(jié)婚證,他就要出行報備,過九點必須回家,喝一點酒就要被告家長,一年四季穿衣服還要看林秋楠的臉色,身上沾點男人的香水就要不依不饒地問半宿。
他深吸了一口氣,用盡全力想要叩開腰腹上的手,然而林秋楠的力度只是越來越緊,幾乎勒得他喘不過來氣——
他本來就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給林秋楠三分薄面,全仰仗著他是程望的朋友,如今忍無可忍,他狠狠地往后踢了一腳,才大罵了一句:“你他媽有完沒完,這日子你要是不想過了——”
話還沒有說出口,身后的手已經(jīng)堵上了他的嘴。
另外一只手,死死地鉗住程欲的手,而后翻身壓在了他的身上。
他腦袋一懵,心想林秋楠是吃了虎心豹子膽了,竟然敢按住他。可所有的話都被堵在掌心之下,他瞪著一雙眼,卻撞進(jìn)了林秋楠那一雙幽深的眼眸。
也許是燈光太暗,又也許是林秋楠眼中壓抑著太多看不出的威嚴(yán),在黑夜里,竟然讓人脊背發(fā)麻,情不自禁就萎了氣焰。
他眨了眨眼睛,以為林秋楠會說些什么。
可是他什么都沒等來,林秋楠只是輕輕地吻在了他的眉間,又順著眉間,虔誠地吻在了他的鼻梁,描過唇角,換了唇齒來堵住程欲叫囂的喉舌。
于是舌尖對舌尖,掌心對掌心,自然就少了劍拔弩張,成了和風(fēng)細(xì)雨,點點滴滴軟了骨頭,柔了腔調(diào)。
一吻終畢,春事消停。
林秋楠輕輕道:“程欲,咱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很沙啞的一句,明明他占據(jù)了上風(fēng),說出來卻極其卑微,帶著彷徨。
他是害怕的。
害怕程欲本性難改,重出江湖。
也害怕程欲喜新厭舊,移情別戀。
也正因為害怕,所以他百般小心,想把程欲這一捧浪花攥在手掌心里。
程欲喘了口粗氣,才回過神來,身上已經(jīng)是大汗淋漓,林秋楠卻還是沒有放過他,死死地壓在他身上,用著討人厭的語氣,說著可憐兮兮的話。
他心里沒來由地一陣疲倦,連帶著身上的顫抖也逐漸平息了下來。
他說:“開燈,林秋楠。”
很冷淡的語調(diào)。
林秋楠心里咯噔了一下,到底還是乖乖地探手,開了大燈。
明亮的燈光驅(qū)散了曖昧,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但有些時候,還是朦朧一些好,因為朦朧,看不見他眼里的厭煩,也看不見他身上的無趣。
程欲坐起身來,從床頭柜上摸出來一根煙,自顧自地點燃了火。
完事后的程欲,臉上帶著幾分血色,眼睫濕漉漉一片,抬眼看人的時候,很兇,也很美麗。
像是一把凌厲的劍,鋒利卻又那樣的流暢好看。但劍總歸是利器,握住這樣的兵器,便要做好同歸于盡的打算。
他笑了一聲,于是劍光成了風(fēng)光,眉眼就帶著風(fēng)情,讓人恨不得奉上性命,俯首稱臣。
林秋楠低眉,不敢看他的眼睛。
淺淡的煙味蕩漾在整個房間,他聽見頭頂上傳來一道很平淡的聲音。
“離婚吧,我們?!?/p>
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平靜。
林秋楠就壓在他的身上,一動也不動,只有放在身邊的手,不受控制地攥緊。不知道隔了多久,他才抬起頭,露出來一個堪稱是若無其事的笑容。
“欲欲,別開這種玩笑,我不喜歡?!?/p>
他輕輕地躬下身,蹭著他的臉頰:“是不是剛剛我弄疼你了,欲欲,我們——”
后面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程欲先一步拍開了他的臉,他探身,從抽屜里抽出來一份早已經(jīng)擬定好的協(xié)議,上面黑體居中,寫著明晃晃的四個大字。
【離婚協(xié)議】
程欲將煙摁滅在的煙灰缸里,他翻身下床。
“林秋楠,咱們到此為止,你陪了我三年,我也當(dāng)了你三年的結(jié)婚對象?,F(xiàn)在咱們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虧欠誰,行不行?”
離婚協(xié)議就落在床笫之間,也許是動靜太大,驚擾了程欲指尖的煙灰,又落在了林秋楠的掌心。
林秋楠撿起那份離婚協(xié)議,上面的擬定日期,是在三個月之前。
那個時候程欲就開始早出晚歸,每天不見蹤影,對上他也沒有幾句話,更別提發(fā)生關(guān)系。
他們明明睡在一張床上,卻相敬如賓,點到即止,從來沒有過溫存。
一切都有跡可循,成了這顯而易見的答案。
他指尖控制不住地用力,身上竟然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離婚,為什么他已經(jīng)做得足夠好了,程欲還是要離婚。
為什么?
他緩了一口氣,才終于壓下心口那些鈍痛,幾乎是哽著喉嚨,才問出來一句:“為什么?”
夾雜著顫音的一句,似乎是強(qiáng)壓著什么苦痛,才能夠勉強(qiáng)擠出這么一句。
程欲克制著自己想要回頭的打算,他信手從衣柜里摸出來一條褲子,快速穿好了衣服,才側(cè)過身,譏笑了一聲:“為什么?林秋楠,因為我玩膩了,行不行?”
厭倦林秋楠無孔不入的溫柔,同樣厭倦他密密麻麻的牽絆。
以前他覺著,自己也許可以收心當(dāng)個好人,可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做不到。
做不到看著林秋楠這張臉,看一輩子,更做不到一輩子為一個人守著忠誠——人生嘛,活多久算多久,要這些貞潔操守帶到地獄里面加功德嗎?
他自顧自地笑了兩聲,披上外套:“你簽了離婚協(xié)議吧,咱們以后各不相干,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回來得晚了,可以了吧?”
說得這樣漫不經(jīng)心。
他好看的眼睛里,連一絲絲的痛心都沒有。
好像離個婚,也只不過是喝了一杯水一樣簡單。
林秋楠想問問他,究竟有沒有良心,抑或者究竟有沒有心,會不會心疼。
他深吸一口氣,到底是穩(wěn)住了自己的情緒。
畢竟程欲還小,也許只是沖動,也許只是意氣用事。
他好脾氣地下床,將離婚協(xié)議放在床頭,笑著道:“別鬧了,程欲,聽話?!?/p>
程欲被他這副模樣憋得一肚子火。
明明事實就擺在眼前,明明離婚協(xié)議那么幾個大字,林秋楠情愿自欺欺人,都不愿意面對真相,面對他要離婚的現(xiàn)實。
就像過去的無數(shù)次爭執(zhí),林秋楠總是這樣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好像他才是一個跳梁小丑,被氣得上躥下跳。
他將那份協(xié)議抽出來,甩在了林秋楠的懷里。
“你看好了,林秋楠,我不是和你鬧著玩,這一次我是真的要離婚,你愛怎么演怎么演,咱們就這樣,你聽見了嗎?”
一字一句,如刀似劍。
林秋楠甚至覺著呼吸都開始抽動起來。
他盯著程欲的眼睛,想要從中間找到什么破綻,可只有明晃晃的,最真實的厭惡。
這不是真的,程欲一定是在耍小孩子脾氣。
他們不會離婚的。
明明他們的婚姻關(guān)系是那么的和諧。
明明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他們都沒有吵過一次架。
他上前,攥住他的手,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就被程欲冷冷地?fù)]開。
他逐字逐句地說:“林秋楠,我再說一次,我們離婚?!?/p>
蒼白明亮的燈光灑下來,林秋楠就盯著眼前的人,明明他們離得這么近,可卻又像是隔了十萬八千里般的遙不可及。
他喉頭微哽,心頭酸軟一片,幾乎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他上前抱住程欲,以此借著幾分力,分擔(dān)他身上的苦痛。
“為什么,為什么,程欲?”
程欲的忍耐已經(jīng)到了極限,他鉚足了力氣,使勁推了身上的人。
只是沒想到林秋楠完全沒有用力,輕輕就被他推了好遠(yuǎn),踉踉蹌蹌地跌在了床邊,發(fā)出了劇烈的聲響。
程欲一步都沒有動,他立在原地,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男人。
“為什么?因為你太沒意思了。”
他上前一步,將那離婚協(xié)議塞到了他的睡衣里,才拍了拍他的臉。
“林秋楠,你活太差了,沒意思了,明白了嗎?”
那漂亮的臉上勾起的笑,刀子一般刺進(jìn)了林秋楠的心口,疼得他渾身顫抖,也想要程欲同樣感同身受,和他一樣痛不欲生。
他努力想要抬起手,撕碎那一張沒心沒肺的臉面,許多惡毒扭曲的念頭涌上來,最終又被他強(qiáng)壓著放了下去。
他死死地盯著那雙眼睛,所有的不可置信,最終都成了痛苦。
“程欲……你……”
程欲視而不見。
他起身,推門而去。
只留下了一個,孑孓無情的背影。